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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
“周望舒……周望舒!”
他轻拍周望舒的脸颊,见对方毫无反应,心一横,扯开那件厚重的大氅,伸手将周望舒紧紧拥入怀中。
好凉!
接触的瞬间,白术冻得一个激灵。他双臂环住周望舒的腰身,手掌在他后心处用力搓揉。
“周望舒,不能睡……我们说说话,说说话就好。”
他将大氅狠狠裹紧,把周望舒的领口扎得严严实实,不让一丝寒风有机可乘。
“周望舒,你说句话……”
此刻,白术才深切后悔,幼时为何没有跟随师父修习内功。若此时能有些许内力渡给他,该有多好。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摸索出随身的荷包,幸好,里面还有银针。
他寻了处稍微避风的角落,将周望舒小心放平,解开他的上衣,找准几处要穴,屏息落针。
他的手从未如此颤抖过,每一次下针都心惊胆战。手一颤,他便狠狠拍向自己的手腕。待所有银针落下,他的手腕已是一片通红。顾不上这些,他拈起一根细针,刺入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痛楚让混沌的脑海重新清明。
他在心中默默计数,随后起针。周望舒体内那滞涩的内力终于开始缓缓流转,身体的颤抖也渐渐平息。
白术松了口气,摸着额头上的汗珠,疲惫地微微仰头,望向铁栏外那轮明月。弯弯的下弦月真是好看,就像是怀里人笑起来的弧度。
周望舒发出一声低微的闷哼,恢复了意识。他缓缓坐起身,拽过大氅,将白术与自己一同裹紧。
“你是不是……怕我死在前头?”周望舒面无血色,却仍扯出一个浅淡的笑。
白术喜极而泣:“是呀。算起来,还是我先死比较合算。我若先死了,小侯爷你可就是给我殉葬的了。那是多大的排场啊。”说着,白术还扯了扯冻僵的嘴角。天气太冷,他的脸上带着一层白霜,这样的笑,看起来又狼狈又傻气。
“有道理。”周望舒牵动着僵硬的嘴角,笑意更深。冷冷的月色映得他的脸更是惨白,掺杂着几摸猩红,形容狼狈。但这样的月光又把他的轮廓照得格外清晰,看得他有些沉迷。
白术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它此刻是否也同周望舒的一般惨白。
“小白术,”周望舒声音微弱,“你同我讲讲……杏山吧。”
“嗯。”白术应着,思绪飘向远方,“杏山是没有冬天的。那里被时光遗忘,敛尽了人间四季,只将永恒的春天,酿成醉人的陈酿。山间的树是百态的仙灵,不拘形色,恣意生长。每一阵风过,都像是神女舒袖,拂开漫山遍野的、耀眼夺目的花。那花色,浓烈得如同山下山民们浸染的土布。红,是云霞淬出的胭脂;黄,是大地沉淀的暖玉;蓝,则是采撷了蓼蓝魂魄的、最深邃的碧空。那些看似卑微的花草,却蕴藏着点化生命的魔力,将素白麻布染成会呼吸的、流淌的春天。”
他声音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思绪已然飘忽不定。
“还有师父……他来的时候,总是带着光。”白术眼神有些涣散,四周的冷意无孔不入,恨不得将他的思绪全部吞噬,只有周望舒的侧脸,还有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能够在他心底漾开一点温柔,消融些冰天雪地,“周望舒,你信世上有神仙么?我师父就是……他周身笼着一层光,朦朦胧胧的,不像这尘世里的人。我那时总想,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啊。”
他喘了口气,冰霜结在睫毛上。
“他会用草叶编蚱蜢,编小兔……放在我手心里。教我背《黄帝内经》,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耐心极了……”
周望舒静静听着,手臂无力地环着他的腰,目光却透过这片茫茫雪幕,仿佛看见了那个从不在记忆里褪色的、永远春暖花开的地方。
“岭南、岭南怎么样了……”周望舒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好玩吗?”
“有、有蛇……”白术突然一个激灵,手指艰难地动了动,想比划却抬不起来,“这么粗……信子一吐,这么长!吓、吓死我了……”
“大江……有多长?”
“这么长……”白术茫然地抬手,手臂却沉得抬不动,最终只是手指在雪里划了一道浅浅的痕。
“黄河的水……”周望舒气息微弱,“是从天上来吧……”
“嗯,一定是。”白术闭上眼,声音轻如梦呓,“李白说的……古人,不欺我。”
冷,好冷。
白术打了个冷战,手指有些麻木。
“我不想……做笼中雀。”
周望舒微微仰着头,眸中盛着天上的弯月。
“嗯……”
“我要做……天上的明月。”
“望舒……”白术的意识已模糊,只是凭着本能念着这个名字,“前望舒使先驱兮……是月神……是神……”
“对……”周望舒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也……不对。”
风雪声吞没了后续的话语。
“快来人!快——!”
嘈杂的人声穿透了记忆里最后的黑暗与死寂。
白术在一片混乱中恢复意识,只觉得喉间如被火燎,撕裂般的疼痛将他从混沌深渊彻底拽回。他猛地咳嗽起来,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冰冷的铁栅与寒月,而是岁杪那张写满焦急的、包子似的脸。
“醒了醒了!太好了!太好了!白神医,你不知道你们刚才吓死我了。你们都、都僵了。幸好、幸好,老天爷保佑,你们都没事,你们没事就好。哇——我们要是再来晚一些,可怎么办啊。”岁杪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满是欣喜。
“岁杪?”白术虚弱地摇了摇头,残存的恐惧让他脱口而出,“周望舒呢?”
“主子没事了,林钟哥在边上照看着呢!”岁杪抹着眼泪跑去端来温水,扶他坐起,“真是吓死人了,幸好……幸好你们都撑过来了。”
白术一口气饮尽碗中水,干涸的喉咙得以滋润,却仍执意起身:“我得去看看他。”
他双脚落地,却一阵天旋地转,险些栽倒。
岁杪急忙扶住他:“白神医,您别急,主子真的无碍了!别太着急了,你身上也有伤呢。哎,慢点啊,这要再摔一下怎么办啊。白神医,白神医。”
可他心中明白,白术的固执十头牛也拉不回。只得搀着他,一步步挪到隔壁房间。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没事吧。”岁杪将白术安顿在床榻边的凳子上,对正在熬药的林钟说,“白神医,这是林钟哥,也是十二月令之一。他也会医术,不过主子安排他在常宁城打理铺子。”
身着褐色棉衣的林钟回过头,面容严肃,他看了眼白术,语气沉稳却带着一丝后怕:“你那临危一剑,用烧红的剑刃烙在伤口上,虽是兵行险着,却真正止住了要命的山血。若非如此,纵是大罗金仙下凡,也难救他性命。”他边说边倒了一大碗滚烫的姜汤,面无表情地递上,“喝了。冰天雪地里走一遭,能捡回命已是万幸,莫再染上风寒。”
“多谢。”白术点点头接过了碗,目光又停留在周望舒的脸上,他的脸色还是惨白的。
“林钟哥,你就不能笑笑嘛,”岁杪在一旁小声嘀咕,“整天板着张棺材脸,好人也给你吓出病来了。”
林钟一个眼刀扫过去,阴恻恻地道:“岁杪,我新配了方子?治话多,百试百灵。”
岁杪吓得一缩脖子,赶紧躲到白术身后:“白神医,你看他!”
“少贫嘴,出来,有事交代你。”林钟不吃他装可怜的这套,拎着他的后领便将人提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白术探身,指尖轻轻搭在周望舒的腕间,直到那平稳的脉象传来,他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他端起身旁那碗辛辣的姜汤,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那暖流从喉咙一路烧进胃里,驱散着骨髓里残留的寒意。
周望舒确实如岁杪所说无大碍了,只是失血过多,一直昏迷着。不过,周望舒的身体颇有种在一次次摔摔打打后,愈发结实耐造的意思。
次日天光刚亮,他便悠悠转醒。一偏头,就看见白术伏在床边,睡得正沉。小嘴不满地抿成了一条线,鼻翼轻轻煽动,那双星眸此时被遮挡了,倒把拧的几乎变成川字的眉头显得格外清晰。身上是一件歪歪扭扭的大氅,一看就是别人给搭上去的。此时左右无人,那件大氅顺着他的脊背缓缓滑下,露出了少年挺直的腰板。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笑骂了句:“属驴的倔脾气。”
周望舒轻轻将他摇醒,示意他上床来睡。白术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意识混混沌沌,只循着本能动作。反正平日也没少同榻而眠,他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只乖巧顺从地爬上了那尚且残留着体温的床榻。
几乎是陷进温暖被褥的瞬间,熟悉的草药清苦气息便混合着周望舒身上令人安心的温度,丝丝缕缕地将他包裹。他像一株终于寻到水源的藤蔓,不自觉地朝热源处蜷了蜷,几乎是立刻便再度沉入清甜的梦乡。
梦中不再是冰封雪冻的牢笼,而是杏山永不落幕的春日,暖风拂过,带来泥土与花草的芬芳。他紧抿了一夜的嘴唇终于无意识地松开,唇角隐约牵起一点微小的、安宁的弧度。
周望舒在旁瞧着,不禁也跟着微微一笑,指尖极轻地拂过他因熟睡而微微颤动的长睫。白术折腾了这一夜,心神与体力皆已透支,此刻确认周望舒安然无恙,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睡得极沉,竟还传来低低的、猫儿似的鼾声,听得人心头发软。
周望舒本打算再歇息片刻,刚躺回去,身侧那人温热的体温便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实实在在的生命力。他终究没忍住,又侧过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静静端详起白术沉睡的容颜。那张平日里交织着狡黠与乖巧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毫无防备的恬静。
只可惜,这份静谧短暂。外间隐隐传来压低的争执声,像石子投入平静湖面。周望舒眼底的柔和瞬间敛去,只得无奈地缓缓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袍,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出去,将那满室的安宁,尽数留给了榻上酣眠的人。
“主子!”
房门轻响,周望舒缓步而出。原本争执的三人瞬间噤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垂首屏息,不敢与他对视。
“怎么回事?”
周望舒面色青白,声音虽因伤势而低弱,那份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却分毫未减。
岁杪缩着脖子,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孟春紧抿着唇,胸膛仍在微微起伏,显是余怒未消。季秋见二人都不言语,也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怎么,”周望舒眸光一沉,寒意弥漫,“舌头都被猫叼去了?用不用我去给你们寻回来?”
这冰冷的质问瞬间冻醒了三人。
“回主子,”季秋率先开口,语气沉稳,“我们探查了那甬道,发现其中残留的火药痕迹。其走向四通八达,俨然已成一条连接京师内外的秘密通路。”他稍作停顿,继续分析:“上次冬猎之后我们的人就已经在查了,昨夜的那条甬道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对方显然布局已久,那甬道宽阔,绝非短期能成。”
“是前朝遗存的旧道,”周望舒微微颔首,一语点破,“倒是叫他们废物利用了。”他目光扫过三人,“就为这个吵嚷?”
岁杪偷瞄了一眼孟春铁青的脸色,怯生生地开口:“主子……是孟春哥觉得我们护卫不力,才让您和白神医身陷险境……”他越说声音越小,自知理亏地低下了头。
周望舒看向孟春,语气稍缓:“不必苛责他们。此行本是我临时起意,思虑不周在先。”
孟春深吸一口气,拱手沉声道:“属下失态。”话虽如此,他紧绷的下颌仍露出些内心的不甘与后怕。
“此事容后再议。”周望舒抬手制止了可能的辩解,“白术还在休息,莫要吵他。孟春,随我去书房。”
季秋拱手目送两个人离开,与岁杪一起守在了门口。两个人在寒风中伫立,脊背挺得笔直。
林钟从外面回来就瞧见了两个脸色紧绷的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两人一眼便往屋子里去了。
周望舒踏入书房,径直将一张宣纸铺在案上。
“你来看,”他提笔蘸墨,依着记忆在纸上勾勒数道,“这些是前朝遗留的密道。”
孟春目光紧随笔锋,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低声道:“主子……您真要长留京师?”
周望舒笔尖未停,只微一挑眉:“怎么,你觉得我玩不过他们?”
“京师就是个铁笼子。”
“常宁城又何尝不是?”周望舒轻笑一声,搁下笔,“既到何处都脱不开枷锁,不如选个最热闹的牢笼。”
孟春眼中骤然迸发出灼热的光彩。
“知道你们等这一天很久了。”周望舒指尖轻点图纸,“不急,棋要一子一子下。先摸清棋盘上每个棋子的位置和分量。”
孟春攥紧的拳微微发颤,他们隐忍多年,终于等到此刻。
“属下誓死——”
“别说死,”周望舒抬手打断,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死了还怎么玩?”他拍了拍孟春肩头,“我们要活着,看尽这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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