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烬

　　纪淮执率先迈入林子，手电筒的光束在黢黑的树干间扫过，投下斑驳晃动的暗影。腐叶层被靴子碾出细碎的沙沙声，混着远处隐约的虫鸣，将林子的幽深衬得愈发浓稠。李鱼跟在他身后半步，冲锋衣的衣角被夜风掀得轻轻颤动，登山杖戳在地面的力道均匀，碰到到落叶下的碎石或断枝，发出闷闷的笃响。
　　搜救队的人四散开来，头灯的光点像散落的星子，在密林中缓缓移动，与夜色撞出微弱的光晕。纪淮执的光束突然顿住，落在前方一棵老槐树下，粗糙的树皮上有一道歪歪扭扭的划痕，截面泛着陈旧的黄褐色，像是几天前留下的。
　　他刚屈腿想俯身细看，身后突然传来李鱼低低的一声惊呼。
　　纪淮执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直直照过去，只见李鱼站在两步外，登山杖的尖端抵在地面，脚边的落叶被无意间拨开一块，露出个深红色的布袋，在昏暗里沉得像块浸了血的腐败衣物。
　　风突然起了一阵，吹得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纪淮执的光束顺着布袋缓缓移动，见袋口被一截枯树枝压住，底下露出的一角微微反着光。
　　是张照片的边缘。
　　他弯腰，指尖捏住那角相纸轻轻一拉，照片完整地露了出来。画面里，阿塞站在八土村林子边缘那具尸体旁，右手握着柄短刀，脸上溅满了血点，嘴角却勾着抹极淡的笑，不是冷笑，是一种近乎松弛的轻松，他的视线斜斜投向镜头，瞳孔在昏暗里泛着冷光，仿佛早就发现了偷拍者，那抹笑像是隔空打的招呼。
　　纪淮执的指尖猛地收紧，他垂手，隔着裤子侧兜轻轻捏了捏里面的照片。
　　那是眼镜儿刚才塞给他的，只有个朝林子深处走去的模糊背影，看装束，正是阿塞。
　　八土村五条人命，作案手法利落狠绝，如今看来，就是阿塞。
　　他是跟着金念进的林子？
　　纪淮执的眉峰拧得更紧，胸腔里的焦灼像藤蔓疯长，几次交手下来，他深知阿塞的身手，没有章法，但出招迅速刚猛有力，极为狠戾，每次金念都毫无还手之力，他也只是堪堪打个平手。
　　但之前每一次他似乎都没有杀金念的意思，纪淮执想到这儿勉强松了口半口气。

　　风在林子里呼啸，像鬼魅的呜咽，空气中突然卷来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不是腐叶下的陈旧气息，是新鲜的，混着泥土的腥气，若有似无地往鼻尖钻。
　　金念猛地抬眼，朝气味来处扫去，起点早已被两人远远甩在身后，前方土路延伸至天际，不见半个人影。
　　“走到外面找辆车吧。”又是一天，从早到晚的跋涉让霍亮彻底脱力，金念突然扭头的模样吓了他一跳，瞥见山沟底的炊烟与灯火时，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松了口气，“咱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轱辘，从前面翻下去，到山脚村子里租辆车。”
　　“好。”
　　金念点头，目光扫过延伸向村子的车辙印，这是离开这里的唯一路径。有人居住，或许能问出些线索。他抬手狠狠揉了揉阵阵绞痛的胃，刚要迈步，身旁的霍亮突然晃了晃，金念伸手去捞，却被他拽得一个踉跄。还未站稳，林子里的声响骤然逼近，裹挟着分不清物种的低吼。
　　就在直起身的万分之一秒，金念一把推开霍亮，紧接着一束强光直直打在脸上，一辆黑得发亮的越野摩托压倒灌木丛轰鸣冲出，在距离他半步处急刹停下，轮胎碾过枯枝的脆响刺耳。
　　“卧槽……”霍亮好不容易撑着地爬起来，见着人仿佛见着救星，掏烟上前，“兄弟，帮个忙，我们……”
　　“走。”金念一把将霍亮拽到身后，死死盯着从车上跳下的人。刺眼灯光让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那人周身散发出的浓烈血腥味，新鲜得令人作呕。
　　车上人慢条斯理摘下手套扔在一旁，拔下钥匙的瞬间，灯光骤然熄灭。三人短暂失明的间隙，霍亮还没反应过来，又被金念狠狠推倒在地。身前随即传来□□碰撞的闷响。
　　金念牢牢缠住对方双臂，自己的手腕也被死死锁住。
　　两人僵在原地，目光对峙。金念刚模糊看清对方的脸，那人忽然冲他眨了下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的兴奋：“原来旁边的不是纪队长啊，本想着直接撞死算了。”
　　“阿塞。”金念咬牙吐出两个字，双脚前后抵住阿塞大腿，猛地翻转身体用力一扳。阿塞整个人被掀起，朝地面砸去。
　　阿塞反应极快，落地瞬间伸腿勾住金念腿弯，两人同步撑地，敏捷地站稳身子。
　　夜风卷着枯叶打在两人身上，金念的胃又一阵绞痛，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阿塞率先发难，拳头带着风声砸向他面门，金念侧身躲闪，脚下因长时间跋涉虚浮一步慢了半拍，颧骨被拳风扫过，一阵发麻。他抬手反击，掌心刚触到阿塞肩头，对方已侧身避开，手肘顺势顶向他胸口，力道却在即将触到衣衫时骤然收住，只留下一阵风。
　　金念踉跄着后退两步，一脚横在身后才稳住身形，长时间没进水让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阿塞步步紧逼，拳脚如影随形，他的动作迅猛狠戾，却在触及金念的瞬间刻意收力，像是猫捉老鼠般。
　　“你们一直跟着我，就在等现在？”金念喘着粗气，胃里的绞痛越来越剧烈，视线都开始发花。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余光瞥见霍亮还趴在不远处，死死盯着这边，“陈昱也是你们带走的？江潮到底要他妈干什么？”

　　这是金念回来这么久第一次开口叫出黑蜧的真实姓名，光是念出这两个字都让他感到无尽的恐惧和浑身不适。

　　阿塞咧嘴笑了笑，脚尖踢向金念膝盖，在他踉跄的同时，又伸手虚扶了一把。“你这样讲，老板可要难过了。”他话音未落，突然欺身向前，手肘顶住金念脖颈，力道却刚好不影响他呼吸，“我可是奉老板命令救了那小子。”
　　金念趁他说话的间隙，猛地屈膝顶向他小腹。阿塞侧身避开，却故意放慢了反击的速度。金念抓住机会，转身拉起霍亮推了一把：“快跑！进村子躲起来！”
　　霍亮愣了愣，看着金念被阿塞缠住，满脸焦急：“那你怎么办？”
　　“别管我！”金念吼完，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被阿塞抓住手腕，狠狠按在树干上。树皮硌得后背生疼，金念挣扎着，却感觉对方的力道又轻了些，只是牢牢制住他，不让他动弹。
　　阿塞低头，在金念耳边轻笑，气息里的血腥味混着淡淡的烟草味：“想送他走？问过我了吗？”
　　金念猛地偏头，狠狠撞向他的额头。阿塞偏头避开，手上力道却骤然收紧，又在金念脸色发白的瞬间微微松懈。他看着金念额角的冷汗，眼底晦暗不明，膝盖顶在金念腿弯，迫使他半跪在地，没再主动攻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刻意放轻的声响，阿塞的目光从金念脸上移开，锁定在刚爬起身的霍亮身上，眼底戏谑尽数褪去，只剩赤裸裸的杀意。他猛地松开金念，身影飞快闪过，手掌擦过金念肩头时带起一阵风。

　　霍亮刚跑出三步，后领就被死死攥住，巨大的力道将他拽得踉跄着撞在树干上，喉头涌上腥甜。不等他喘息，阿塞的拳头已砸在他小腹，霍亮立刻浑身发软蜷缩在地，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短刀——那是出发前金念给他的，此刻却抖得连刀都拔不出来。
　　他胡乱挥舞着手臂想要格挡，手指勉强勾到刀柄，却被阿塞一脚踩在手腕上，短刀“哐当”落地，插进泥里半寸。
　　阿塞俯身捡起短刀，刀背在霍亮脸颊上轻轻刮过，冰凉的触感让霍亮浑身战栗。他拼命弓起身子，手指抠着泥土试图撑起，指甲缝里灌满了湿泥，却连半寸都挪不动。
　　“别……别杀我……”他语无伦次地求饶，可阿塞的眼神没有丝毫松动，握着短刀的手扬起，刀刃映着夜色，泛着冷光。

　　金念心口一紧，胃里的绞痛骤然加剧，冷汗顺着下颌滴落。他踉跄着扑过去，左手精准扣住阿塞的手腕穴位，右手同时摸向自己腰间的短刀，刀柄入手微凉，却让他多了几分底气。
　　“放开他。”声音嘶哑，眼底翻涌着对阿塞的厌恶，握刀的手抬起准备狠狠扎下。
　　阿塞挑眉，反手甩开他的手，金念猛地撞在树干上，喉头溢出血丝。短刀在掌心转了个圈，金念借着反弹的力道再次扑上，手肘直顶阿塞后脑，同时短刀斜劈而出，直指阿塞的胳膊。阿塞侧身避开，抬脚就往他膝弯踹去。金念踉跄着单膝跪地，短刀擦着阿塞的胸口划过，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啧。”阿塞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胸口上的血，踩在霍亮胸口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霍亮的惨叫陡然拔高，嘴角溢出鲜血，手脚抽搐着，反抗的动作越来越微弱，只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阿塞握着从霍亮那里夺来的短刀，刀尖缓缓凑近霍亮的脖颈，新鲜的血味在空气里弥漫。

　　金念眼底发红，撑着地起身时，胃里的疼痛几乎让他晕厥。
　　他知道不能硬拼，突然发力冲向阿塞，不是攻击，而是用肩膀狠狠撞在他侧腰，同时将自己的短刀掷向霍亮身前的地面，“哐当”一声，吸引了阿塞的注意力。
　　趁着这间隙，他伸手将霍亮往村子方向一推：“滚！捡刀跑！”
　　霍亮被推得一个趔趄，四肢发软地趴在地上，目光瞥见那把插在泥里的短刀，求生的本能让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指尖握住刀柄，剧痛让他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手脚并用地往前挪。

　　身后，阿塞已挣脱金念的纠缠，反手将他按在树干上，那把从霍亮那里夺来的短刀抵在金念的咽喉处，刀刃冰凉锋利，在他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金念死死咬着牙，眼神里满是对阿塞的嫌恶，偏头避开他的气息。他的短刀还在地上，距离不过两步，可阿塞的力道锁得极死，让他动弹不得。
　　“一直都知道你硬气。”阿塞轻笑，握着刀的手微微用力，刀刃又陷入皮肤半分，血珠漫过刀刃渗出来。金念挣扎着，指尖扣向阿塞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阿塞似乎来了兴致，目光越过金念，看向还在缓慢挪动的霍亮。他作势抬脚就要追，金念瞳孔骤缩，猛地偏头，用尽全力咬住阿塞的手腕。铁锈味在口腔蔓延，阿塞吃痛，手上力道松了松，短刀掉在地上。

　　金念趁机挣脱，踉跄着捡起短刀，挡在霍亮身前。后背挺得笔直，握着刀的手发力，看向阿塞的眼神淬着狠戾：“要动手，冲我来。”
　　“还动什么手？”阿塞突然收了戾气，脸上浮起几分疑惑不解，“唯一能传递信息的目击证人都跑远了，再打，打给谁看？”
　　“陈昱在哪？”金念没接他的话，侧身挡在阿塞与霍亮之间，彻底截断他的视线。
　　“不知道。”阿塞按了按胸口上的血痕，咬牙切齿，“你他妈每次都对老子下死手？我要真死了怎么办？”
　　金念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正好，让江潮下去陪你。”
　　阿塞也跟着笑了，带着几分玩味：“你明知道，谁都拿我们没办法。不然你回去这么久，也不会半个字没暴露我们不是么？干嘛这么咒老熟人？”
　　金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褪去血色，眼底的狠劲被疲惫取代。
　　他缓缓收回短刀，没再对峙，转身踉跄着走向越野摩托车，后背抵着冰凉的车身缓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阿塞见他这副颓态，索性双腿交叉，抱臂靠在车的另一侧，挑眉调侃：“你说你费劲跑出去干什么？病怏怏的，身手也就抵得上以前三分之一。”
　　金念没立刻反驳，胳膊肘撑在车座上，身体前倾，侧脸浸在夜色里，声音听不出情绪：“是么？”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阿塞，眼底的翻涌着不知名的情绪，语气带上了点松懈，“我告诉你为什么。”
　　阿塞本就没太多防备，这事江潮从没跟自己说过他是怎么想的，闻言他抱着臂的手松了松，身子不自觉地往金念那边倾了倾，好奇道：“说说看。”
　　他没注意到，金念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就在阿塞靠近的瞬间，金念突然手脚齐发，手臂猛地发力推开车身，脚下同时踹向车轮，越野摩托轰然倒地，正压在交叉双腿、来不及收势的阿塞身上。他双手还维持着抱臂的姿势，被车身死死钳住，浑身力道都卸了，怎么挣都纹丝不动。
　　“你他妈！”阿塞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
　　金念俯身，举起短刀毫不犹豫的冲阿塞胸口刺去，但阿塞双臂环抱在胸前手背正好挡灾致命处，但金念用力极狠，刀刃穿透手掌刀剑部分堪堪刺破衣服扎进肉内半寸，脚下的闷哼声愈发沉重。
　　“我操你妈，金念你想干什么！”阿塞被他这一刀吓得不轻，要不是他今天这身衣服厚，真就了解在这儿了。
　　金念垂着眼，目光里满是蔑视，淡淡道：“我知道江潮想干什么，我不会让他如愿。”他顿了顿，猛地拔出短刀，指尖划过刀柄。
　　“他清楚我要什么。做不到，怎么对得起我给的第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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