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谣

　　万箭穿梭间，顾墨沉已身轻如燕的顺着倾斜的高塔一路滑行而下，眼看刀剑就要扎上脑袋，沙地上供人踩踏的木制小桥却蓦然敞开一扇正方小门，呼吸一滞，人已跟着顾墨沉钻入漆黑的地道里。

　　耳边犹听得有个汉字粗声问道：“将军，是否要追？”

　　“追！”回答他的，却是另一道宛如清风般从容高雅的年轻嗓音，“那男子要留活口，至于细作……”

　　后头的半句话，被密密麻麻呼啸而来的石弹吹拂消寂。

　　我们在地底下有如蝙蝠警觉前进，地面上是骇人心扉的一片杀打，身子虽是被顾墨沉驮着，心彷如还被悬在那灼热的哨塔上。

　　“多谢顾公子冒死相救。”我有些自暴自弃的盯着抖得不成样儿的双手，往后恐怕再也不能用它为爷爷熬夜制鞋，添衣添被了，发好一会儿怔，又道，“只是人迟早有一死。到了出口，你便放下我走罢。没有我这累赘牵着，想必公子能逃得更远。”

　　“凤姑娘你说的哪里话？！”他这回像是真真气上心头，耸起肩头用力揩去脸上和着汗淌下的血水，冷笑道，“姑娘自个儿不想独活了，可曾想过这世上还有挂念你的人？”

　　我苦笑，“爷爷如今有武儿侍奉，总比我这个残废人要照顾得周全。”

　　“你你你……”顾墨沉手上挂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勉强有些亮光。他气得直喘粗气，“莫非除了凤老头子，凤姑娘心里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我抿唇不语。

　　他才继续冷冷道：“哼，横竖小爷我由不得你死。现下既然被我救了，你的命就是在下的！”

　　我心内突突跳得厉害，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语调怪异：“咳，还是那曹王爷的，更是正为你拼死拦着速不台的那些勇士的。你若是中途便放弃，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性命？”

　　“凤轲何其有幸。”我忍不住双眼模糊，鼻间有如食了梅子，泛着酸楚，“公子早就知晓昨晚营帐里的人是我？”

　　这一回他却只是干咳着低笑，不再开口。

　　后来我们几番周折摸出地道，前方早就堵满顾墨凡派来的拦截小队。几百人提着枪缨弓箭包围住我们，顾墨沉硬是背着我，用他那把不离身侧的长剑刺死一个又一个弓箭手。

　　一番厮杀之后，他几乎连背我的气力也没有，强撑着一口气，才躲进三里外的草垛里，身子便瘫软如泥的动弹不得。

　　顾墨沉说他曾和今日拼杀的弟兄喝过生死酒，无论是否得手都要在日落之前在这稻草垛边集合。若是有谁回不来，便在这荒野间立一座草坟，也算得死后仍是自由之身。

　　我们等了三天三夜，太阳西沉又东升，东升又西沉，终于在第四天凌晨，有一位断臂少年满脸血的回来了。

　　据断臂少年口中之言，战争尚还未分出结果。不少弟兄早在第一轮的拼杀中便被速不台随手捻杀，慌乱之中皇上自顾着逃命，撇下曹王爷在一旁，不久后曹王爷被荆棘缠身扣押回鞑靼国，一齐绑回去的还有另一名满面红光，怒火燃眉的年轻男子，身形高挑，眉目颇有些神采，听断臂少年所说，那人丝毫不畏惧速不台之淫威，纵然枷锁加身，口中大大咧咧的只怕把速不台的十八代祖宗全“孝敬”了遍。只气得那蒙古壮汉吹胡子瞪眼，丝毫没有法子。

　　我听罢扑哧一笑，这世上缺跟筋的人不多。除了此时在我身边的顾墨沉之外，也便只有云齐了。

　　得知他二人安然无恙我心里亦安慰不少。

　　第五日，我们徒手挖了十九个草坟，依次洒下当初他们明志所用的头发，舀来清凉的溪水谨代酒水。我被顾墨沉搀扶着伏地磕头，每拜别一座草坟，心下就沉重一分。

　　顾墨沉在烟花山庄从来不受顾不斐重视，手头上没有半点实权，当初他丢给我调度五千雄兵的令牌还是他从顾墨凡那儿偷来的。这二十人是他在孟州城的寨子里误打误撞才跟了他，不料想，第一次随着他出战，便只剩一人。

　　天际边夕阳掺着醉人的晚霞慢慢飘过，断臂少年跪地长哭不起，顾墨沉则是负着双手，凝眉站在清澈的溪流边。

　　依稀能听见震天雷和突火枪在半空里激出万丈雷声。后来的每一天我都在想，或许天色这样的红，便是因为那突火枪那弑人的火光。

　　断臂少年被顾墨沉打发回了寨子。我不愿走，况且如今也无处可去，洛阳的城主盼着我去死，这番面目也无颜去见临安的爷爷，就干脆依着这片黑土造起了一座小草屋，白日采些野菜草药，晚来偶尔诵经冥想。双手因不如从前方便，每日所进的食物也只够当天吃用。有时候甚至填不饱肚子。顾墨沉住在不远的百草堂里，不知为何当心甘情愿起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小药童。

　　奈何三个月下来他的医术丝毫未见精长，捧着几十种药材让我为他讲解也是常有的事。每每记下一种他都会双眼放光，以恍然大悟的神色点头捣鼓，随后很是认真放在嘴里嚼。

　　八月，他突然到小草屋蹭起饭来。幸亏我从未去小溪里捉鱼，每日也算有几尾肥鱼给他添菜。月中，他吃腻了草鱼才恹恹的告诉我，如今整个汴京城都在搜粮，他那个白须医者师父因为对时下害死百万人的瘟疫有些用场，才免去这一重苦难。但铺子里的半缸子米也不够他们两个大男子共享。城里饿死不少人，甚至开始出现人吃人的现象。

　　我沉重的夹了鱼籽压在他的饭上，让他多吃些，他那里感动得一塌糊涂，做可怜状的拉着我的衣袖道：“凤姑娘真乃顾某之衣食父母。”

　　年底，山上早就光秃秃的连干枯的野草也挖不着，溪流中的鱼儿也只剩几尾鱼苗。我只能开始吃树皮，顾墨沉偶尔会从山上带来野味，坐在草堆边与我说城里的情况。听说皇上早已携着要臣逃出关外，偌大的皇宫中，成日都能听闻女眷恸哭之声。宛如驱之不散的阴魂，教人心寒。

　　这几日吃饭时，顾墨沉总是偷偷抬眼瞧我，等我转眼看他之时他又飞速的埋下了头。扒饭的速度也不如往日迅猛。

　　我淡淡的放下磨出一个缺口的木碗，道：“你总这样的盯着我，我怎么吃的下饭。”

　　他胡口咽下树皮，顿了顿，才张开嘴：“凤姑娘。现在金国皇帝已死，大势已去。在这般下去。你我都会沦为饿死鬼。不如……”

　　我的手僵硬的冰冷。

　　他搁下碗筷，双手紧紧握着的指尖：“不如，我们回烟花山庄罢。”

　　我摇摇头笑道：“临安是公子的故土，却不是凤轲该去的地方。”

　　顾墨沉便再也没说话，只是沉默的独自吃完饭。到夜里，我小寐而醒，却不是在山尖子上的小草屋，而是伏在一匹狂奔的骏马背上。

　　风中臭味弥漫，我趁着马儿的颠簸挣扎着滚下了马。

　　这一滚，混着乱躺在了一片腐烂的尸体里。浑恶的气味让我止不住的干呕起来。我以为自己身处乱葬岗，抬头细细打量，这精美绝伦的高楼亭阁，却是昔日繁华的汴京城。

　　街道上无名尸体数不胜数，而我躺在之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跑出不远之后，顾墨沉终于发现马背上轻快不少，复转头来寻我。

　　他穿着洗得发白了的玄色衣袍，一步一步，踩着血水的走来，血水仿佛在他足下绽出一朵朵血莲的形状。他的眼神掺着震怒和无奈。用已然生锈的长剑挑起我的下巴，几乎是怒吼道：“上马。”

　　我摇头，摸着黏糊的尸体后退了几步，眼泪惊恐得簌簌扑落下来：“你凭什么为我做主。哪怕是死，凤轲也要死在金国的土地之上。”

　　“凭我心里有你……这个理由够么？”万人空巷的城墙之下，顾墨沉的声音那般清晰。

　　我瞪大了眼。

　　他别过头，小心的蹲下身子，双手很是苦恼的揉了揉满头乱发，嗓音如梦如幻，像是用尽毕生力气才挤出来：“这么些年，难道凤姑娘一点儿也不明白？只怕我心里……早已有你了。”

　　我登时心如刀绞，一半是掺了蜜般的甜，一半却是比黄连还要苦上十分。

　　我死死守着的国家亡了，梦洌亡了……爷爷还在临安苦度着岁月。

　　是不是……是不是老天在劝我，也该放下心梢上的那些事了？

　　家仇，国恨。到如今我才明白，这一切无非是过眼云烟，就像这一年的血色初春般，终会翻滚进滚滚的历史之中，最终在纸页之上泛黄，消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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