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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儿……你今日,会来吗
林枫一手撑着后腰,指节略白,腰侧酸痛得几乎无法直起,另一手覆在腹上微微起伏的轮廓间,小心地托着自己沉重圆隆的孕肚,缓缓起身,姿势极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几分吃力。
他面色苍白,眉心轻蹙,额际已有薄汗沁出,七月有余的身孕令他行动愈加迟滞,稍一变换姿势,便牵动腰脊酸软难忍,仿佛有一根筋绷着弦,时刻都可能抽痛。
林枫踉跄着从内室走出,手指擦过门边的雕花,轻喘几口气,略作缓和,才慢慢扶着廊柱,一步一顿地挪向书室,脚下像踏在虚空之中。
推门而入,书室中一片寂静,炉中白气袅袅,灵萍命人日日更香,案上铺着细帛,一卷卷线装典籍整齐地摆放着。
自那夜流红之后,灵萍便一再嘱咐,不许林枫再阅奏批章,恐他忧劳伤神,要他静心养胎。她又怕他独坐无聊,便遣人送来了许多典籍书册,皆是她亲自按他喜好挑选,或为兵策军略,或为雅文古章,或为经史百家,只望他能借此消遣解闷。
可林枫元气大损,身子虚羸,气血日耗,肝气郁结,心神亦极疲惫。他曾试着翻阅其中几卷,每次不过数页,便觉疲乏困顿,眼花神昏,腰腹抽痛。
如今那一摞摞精装典册仍静卧架上,纤尘不染,却也未有一卷真正看完。
林枫一手扶着酸软的腰肢,缓缓坐至案前,另一手轻轻拂过典籍封面,指腹摩挲着那一丝一缕的压纹。
那是灵萍特意为他寻来的《道藏辑要》,帙尾还有她的亲笔题签。
林枫垂眸看着那笔隽秀的“为枫”,眼神一软,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仿佛有谁正伴在身侧,共赏共议——那笑极轻,却如残雪初融、寒枝生芽般,带着一丝深埋心底、与倦意交缠的暖意。
他正欲随意翻一页解闷,却听门外微响,侍仆小心翼翼入内,捧上一封信函,低声道:“殿下,公孙丞相有书奉上。”
林枫转眸,唇角笑意稍敛,缓缓接过,沉吟片刻方拆开,细读之下,竟指尖微抖,纸页在掌中轻颤。
信中所言极详,字字句句皆是忧患——南陵工匠调度艰难,采石采木耗资巨万,朝中又因此事议而不决,百官多有弹章,群情汹涌。
林枫读罢,脸色愈发惨白,轻轻合起信笺,将它平整地放在案上,半晌未语。
他胸中隐隐发窒,喉间郁塞,一时喘不过气来,抬手捂住心口,掩袖闷咳数声,咳得身子微微前倾,指尖抓住案角,狐裘下的肩背止不住颤抖。
咳意未平,腹中胎儿又骤然躁动起来,似感到不安般,肚腹一阵翻腾,牵得林枫脸色陡变,冷汗直冒。
他掌心覆住下腹,缓缓按抚着那一片圆隆之处,闷痛却如潮水漫来,绵绵不止。
“莫闹……”林枫眉心紧蹙,垂眸凝视孕肚微动的起伏,低声呢喃,嗓音极哑,仿佛在对腹中小小生命的哄慰,又像在渴盼自己这风雨飘摇的身子再撑一撑。
他想找灵萍商议南陵之事,可她已数日未至,音讯寥寥,只得勉强安慰自己,也许她周旋于缠身的政务,也许她正筹措南陵工程,也许……
林枫一手撑在案上,气息急促,另一手打着圈轻抚孕肚,指节发白。
胎动尚未止歇,他闭上眼睛,强忍那一阵剧烈翻腾带来的抽痛与烦恶。
香炉袅袅,他却觉满室皆闷,胸中郁结,四肢微寒。
许久,林枫喘息着缓缓起身,手掌死死扣在腰间,才不至于摇晃跌倒。
他拢着狐裘大氅,步伐极慢地走出书室,行至廊下,扶柱伫立片刻,仰头望天。
今日未落雪,天光却阴暗,云层低垂,压得人心口沉沉。
林枫手扶腰背,目光越过庭中斑驳残雪,顺着石阶铺就的长廊,遥落在那扇朱红漆门之上,静静凝望着,神色幽深难辨。
那是灵萍常来的路。
风穿廊过,他裹紧狐裘,眼底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又被极快地掩下。
林枫的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心中默念:萍儿……你今日,会来吗?
北风潜啸,残雪未融,他却仿佛站在孤崖之巅,等着那唯一会翻山越岭、踏雪归来的人。
“殿下仔细手凉。”杏三将暖好的紫铜手炉轻轻捧到林枫面前,见他指尖轻颤、青白如玉,便小心翼翼地将炉壁贴在他掌中。温热碰上冰凉,霎时激起林枫肌肤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刚想替林枫掖紧滑落的狐裘,眼角忽地一亮,指着庭中惊喜道:“殿下快看!梅花……梅花开了!”
林枫抬起低垂的眼帘,视线越过雕花廊柱,只见数枝横斜虬曲的梅枝披着薄雪,花苞在严寒中悄然绽放。
枝枝桠桠间,素蕊如玉,一树白梅,胜雪三分。在灰青天色下,清冷却又灿然,宛若寒夜孤灯,万籁俱寂中独自盛放。
寒风掠过,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落,带着沁骨的冷香,无声地坠在覆着薄霜残雪的青石板上。
林枫凝视那满树琼英良久,眸光缓缓柔和,苍白的唇边勾出一抹淡淡浅笑,如冰湖初融,寒光映雪,却未映入眼底,反倒隐隐笼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怅惘。他目光渐渐失焦,脑海中浮现起久远而温柔的记忆——
丈人崖上,山风猎猎,那时他们尚年少,于一树老梅前双剑合璧。衣袂翻飞间,剑光与雪色交织。灵萍一招递出,他接住落剑,两人相视一笑,天地皆静。
亦是这般凛冽时节,飞雪似絮,亦是这般梅香轻雾,盛如雪海。
她的剑气若惊鸿掠水,灵动飘逸,他的剑势若青松立雪,沉稳凝练。两柄长剑交击碰撞,清越龙吟响彻山谷,激荡处,震落千瓣寒梅,似雪如霰,纷纷扬扬洒落在两人肩头发梢。
她眼中闪着飞扬的神采,颊边带着酣畅淋漓的笑意,一声清叱“师兄,接招!”,剑尖挽出朵朵清光……
白梅如故,人却不在。
林枫指尖摩挲着手炉的铜纹,静静看着那一树梅花,思绪沉沉,落入心底那无法摆脱的牵挂中。
他从未有一刻不在思念灵萍——日思夜想,神魂颠倒。
林枫默然垂下眼睫,咳了两声,苍白脸颊藏在狐裘领后,心绪暗涌。
他知灵萍政务繁重,年关将近,庶务交集,祭祀、封赏、边报、赋税……哪一桩不需她亲裁?他知如今自己身子沉重,不能上朝,亦不能再批奏,灵萍孤力独撑,愈加劳苦。
他几乎能想象她端坐于高高的御案之后,朱笔悬停,眉峰紧蹙,烛火映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丽坚毅的侧脸。
他怨自己非但不能为灵萍分忧解困,反而成了她心头沉甸甸的挂碍,平添了她十分的操劳与辛苦。
他几乎说服了自己,是自己无用,才令灵萍数日未至,可是……另一个念头,却似阴暗处滋生的荆棘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尖——
她此刻,是不是正与虞采在一处?
表亲姊弟,血脉亲厚,岁末时节,相对而坐,共赏灯雪,闲叙旧事,话及家常,岂非理所当然?
那画面在脑中甫一成形,便如细密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的心。
林枫缓缓闭上眼,努力不去想这些,可那一念如钩,反倒缠得他心神难宁。
自那日雪夜争执,灵萍亲口剖白心意,两人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绝口不提虞采之事,如同那根刺并不存在。
灵萍曾言,虞采之于她,是父后遗念,是族中残火,而非别情。
他并不疑她的心意,尤其在那一夜灵萍所言、所为、所落之泪,早已表明她心中唯有他林枫一人。
可——林枫低头轻抚腹上隆起的圆弧,指尖隔衣掠过那尚存隐红的旧痕,神色晦暗——
可他仍无法不在意。
他心中明镜一般,灵萍每月总有三五日,拨冗去见虞采。她未曾隐瞒,但也从不多言。
他知,灵萍此举不过人之常情,无可指摘,亦无可责怪。
可知归知,心中酸涩却如苦酒翻涌,若寒泉结冰,渐渐堵得他胸口郁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本性素淡,遇情则烈,只觉三五日便似三五年,分寸光阴竟生隔世之苦。
若她今日仍在虞采处……
林枫掌心稍稍用力握着手炉,炭火尚温,可周身却泛着凉意。
他眉头深蹙,唇色浅淡,轻阖双目,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想掩下纷乱杂念,可灵萍或许正与虞采相对而坐、煮茶谈诗的画面却不受控地在脑海翻涌,萦绕不去。
“咳咳……咳……”林枫胸中郁结,气息窒闷,终是忍不住掩袖闷咳起来,咳声干涩急促,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呜咽之意。
他单薄的肩背随着咳声剧烈起伏、震颤,咳得仿佛要将那满腔的苦涩与忧思都呕出来一般。
林枫勉强止住呛咳,放下掩唇的广袖,气还未顺,喘息着,胸中残留着闷痛的余韵。
他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睫,眼角一片潮热,视线尚显朦胧,却在那梅雪斜覆的一枝之下,蓦地看见一抹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倩影——
是不知何时竟已悄然伫立的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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