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无声

　　正如许泠川所料。

　　现下，他们皆身受重伤，灵力枯竭。但看似协作无间的四个人，实际上却是三对一。许泠川面无表情地压下喉间腥甜，强忍识海震荡，一把将所剩丹药囫囵吞下，他知道自己若此刻露怯，必死无疑！

　　而竹叶青、笑面蛛、石佛三人不自觉地站到了一处，与狼尸另一侧的许泠川，形成了无声的对峙，气氛已陡然变得诡谲而紧绷。

　　毫无疑问，许泠川在战斗中的表现，已经远远超过众人的预期，再按照之前那般不公的分配，他可还能甘心？而他们，是否仍旧要依照本来的计划，利用青年虚弱的此刻，借机反杀，独占狼王？

　　至此，彼此的眼神中，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算计。

　　最终还是许泠川当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蛛姐、石大哥，按先前约定，狼王内丹与皮毛，这两样最值钱的，归你们。情报是你们提供的，一路直至方才，二位都出力最多，小弟心服口服，愿守诺言。”

　　跟着他话锋一转，续道：“至于其余指爪、筋骨，便让我与竹叶青兄弟平分，如何？”

　　石佛面露满意，正欲应下，却被笑面蛛轻轻按住。她脸上漾开那惯有的、甜得发腻的笑容：“那些都好说。只是姐姐看许兄弟伤得这般重，实在心疼。我这里还有半瓶上好的回春丹，便赠予兄弟疗伤吧？”

　　许泠川跟着笑了下，还算温和道：“姐姐扔过来便是。”

　　笑面蛛却笑意更深，向前一步：“许兄弟何不亲自来取？怎么，是怕姐姐下毒，还是……你已经连走到我面前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话落，双方再没有谈下去的必要。笑面蛛三人寸步不让，而许泠川面容也就此骤然冰冷。现场气氛瞬时紧绷，战斗一触即发！

　　可就在他们沉浸于这内部分配的僵局时——

　　“嗷呜……！”

　　一声凄厉、稚嫩却极度短促的狼嚎，猛地从不远处的巢穴内传来！只传至中途，却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瞬间掐断，戛然而止，颤抖的尾音还残存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感。

　　许泠川耳朵微动，下意识微微侧目，朝向声源。而其余三人却似乎毫无察觉，或许是因为那声音实在过于微弱模糊。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注意不到许泠川的片刻“分神”，这无疑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笑面蛛凝结灵丝，正要当先发难，然异变陡生！

　　地上那具本该死透的狼王尸身，竟猛地睁开了那只血泪未干的独眼！眼中爆发出毁天灭地的疯狂与悲怆！

　　“吼——！！！”

　　一声蕴含着极致痛苦与毁灭意志的咆哮，撕裂长空，震得人神魂欲裂！

　　在四人惊骇的目光中，狼王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回光返照之力，猛地支起破碎的身躯，如同一道绝望的血色流星，一次又一次，疯狂地撞向支撑夹道的山壁！

　　“轰！轰！轰！”

　　它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锤，骨骼在撞击中碎裂变形，却仿佛感受不到丝毫痛苦。那巍峨坚韧的山体，竟在这决死的撞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不好！这畜生要拉我们陪葬！快阻止它！”

　　“来不及了——！快跑！”

　　笑面蛛尖叫一声，手疾眼快，灵丝如刀，瞬间撕下狼王背上大半珍贵的皮毛。

　　几乎在同一刻，巨石如雨般崩塌坠落！石佛与竹叶青一把拉住笑面蛛，三人狼狈不堪地向着来路疾退，远远逃离这片绝地。

　　而许泠川，则被这山崩地摧的塌方，逼困在了巢穴一侧！

　　巨大的石块轰鸣着砸落，将狭窄的夹道彻底摧毁、掩埋，堆砌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巨石坟场。

　　许泠川冷汗涔涔，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数块坠石，最终被逼得退入了狼王巢穴的深处。

　　然而，就在他背靠冰冷的石壁，急促喘息，正待观察环境之际，却猛地与欲从身边甬道逃窜而出的、那本该早已迷失雾瘴、生死不明的侯乙，迎头打了个照面！

　　“是你！？”

　　许泠川惊诧万分，却又在此刻十足的警惕。他闻到了，在侯乙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似乎与那雪原狼王同源的血腥臭味。看来方才自巢穴中传来的微弱狼叫，定与这厮脱不了干系！

　　当看到许泠川的那一刻，侯乙先是惊恐，随即目光迅速扫过青年鲜血淋漓的肩膀和空荡荡的双手，眼中闪过一丝从恐惧到贪婪的微妙转变。

　　四目相对，他眸中的凶狠瞬间明目张胆。

　　许泠川毫不犹豫，率先发难！一拳直捣面门作佯攻，真正的杀招是下盘凌厉的腿风！

　　“嘭！”

　　侯乙小腿骨裂的脆响清晰可闻，剧痛让他目露惊骇，却更激起了凶性。他色厉内荏地吼叫着，猛地将匕首掷向许泠川面门，试图阻其追击，自己则拖着伤腿向后退去，想拉开距离。

　　许泠川侧头避过飞来的匕首，并未立刻追击，而是顺势靠在石壁上急促喘息，肩头的伤处洇出大片暗红，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

　　侯乙见状，眼中惊惧瞬间被狂喜取代。

　　“去死吧——！！”

　　他以为抓住了反杀的机会，竟不顾腿伤，再度揉身扑上。然而就在他惊喜逼近之际，却被上方轰然坠落的巨石瞬间压塌了脊柱。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巨石砸破脊骨的刹那，他再也站不起来。

　　许泠川冷冷睨着他，像是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他伸手将砸在脚边的匕首捡了起来。只此片刻，攻守易势。

　　那人挣扎着，喉间吐出血沫，双手在地上费力的刨行，“别、求你、别杀我，我有……”

　　青年却如阎罗般，面无表情地步步逼近。

　　在侯乙悚然不安的目光中，他冷声打断：“你早就逃出来了？”

　　“我…我是趴在地上，循着你们的脚印……”

　　“还挺聪明。”他似乎略笑了下。

　　寒芒紧随后至，干脆利落地补刀，后者再无声息。

　　青年垂下眼帘，轻叹了口气，伸出手遮盖住侯乙未瞑的双目。

　　“要是别太贪，就更好了。”

　　他俯身摸索，从乱石间拽出两个鼓鼓囊囊的储物袋。目光在其中一只上顿住——袋角，赫然用银线绣着一个 “张” 字。

　　许泠川顿了顿，继而眼中了然之色一闪而过。

　　当时雾中情况叵测，队伍在遭受狼王的突袭后被迫冲散，张炳的那声惨叫，究竟是因面对狼王的惊惧，还是因被同伴背叛的惊骇呢？想来他落败得那么快，应该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而这个属于他的、仅仅绳结断裂却没有丝毫血污的储物袋，只怕就是最好的证明。

　　至此，许泠川不再浪费时间，身形迅速的闪入洞内深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被剥去小半皮毛的母狼尸体，刀口凌乱，似乎是侯乙在最后关头担心被塌方困死洞中，因而草草收尾。

　　母狼狼首洞开，内丹已被挖去，相信如今正安静的躺在怀中那只收于侯乙的灰扑扑储物袋里。

　　许泠川简单探查了下，母狼身形枯瘦，胸部还残留着非常明显的哺乳痕迹——狼崽用力吮吸留下的血痕。它既然育有狼崽，那刚刚在与笑面蛛三人对峙之时听到的幼嫩狼叫，定然就是这小家伙发出来的声响！

　　直到到此，许泠川也已迅速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关于狼王的惨烈至极的真相！

　　难怪！难怪它犹有余力，却没有选择尽快脱身，反而死守在这片贫瘠缺食、灵气稀薄之地，原来，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孩儿和伴侣！

　　许泠川心中大恸，强行压制的心魇似乎又在此刻疯狂翻涌。他不受控制地，方又回忆起那双冰蓝色眼眸中的深沉悲哀与绝望，许泠川当时只震惊于读懂他的情绪，却并不能理解那背后的意义。如今再看，便更能理解，它在最后关头察觉幼崽惨叫后的疯狂之举。

　　它这一家子，连同整个部族，终于都在人族的残忍围剿之下，尽数湮灭溃散。它如何能够甘愿就此离去，如何能不选择自毁式的惨烈报复？纵然并未重伤敌人，它也需要竭力嘶叫，既是慨然赴死的悲歌，又是对同族故亲的祭奠。是对掠夺之暴行的蔑视，也是对规则之残忍的反抗。

　　而自己呢？一个为了生存，双手沾满血腥的屠夫？

　　这念头令许泠川怔愣当场，他面部的肌肉抽搐抖动着，却始终无法露出悲哀之外的表情。那些或可使他陷入混乱、自我质疑的情绪，正在反复叠涌中又被喉头狠狠压咽。在这样沉重的、唯有厮杀才能生存的困境之下，他的那点怜悯，既不合时宜，又冰冷的令人作呕。

　　这些狼的尸体，这些资材。

　　他需要，也必须收下。

　　他参与围猎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

　　手肘撕裂般的疼痛，已经脱臼，肩膀也血肉模糊，失血过多，几乎没有知觉。还有自参赛以来，数次生死之间，他在一波又一波的现实危机中，手起刀落，完成自我剖杀！

　　目下，胜利近在眼前，若他这赢家都要虚伪的哀嚎，输者又情何以堪？而且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许泠川也不一定就会选择放手。事已至此，所能做的，唯有感其悲，敬其意，谢其恩，尽其用。然后带着所有亡者的“重量”，战至最后，胜至最后，方不辜负此番杀途。

　　至此，许泠川抬起手背，擦了擦唇间溢出的鲜血，脚步沉重地走过去。他吃力而麻木地用缴获而来的那把匕首迅速将可用的资材收割。肩膀处还在汩汩冒血，他咬牙用匕首将碎片剜割出来，将灵气在伤口上薄薄的裹缚，勉强止血。

　　随即在神识于山洞内再探查不出丝毫的生命波动后，离开巢穴，用灵力引爆符箓。山洞在轰鸣中化作废墟，激起的雪尘纷纷扬扬，如素纸幡花，漫天飞舞。

　　许泠川立于渊谷之中，回头望去，只见这新堆起的碎石，与远处狼王陨落之地，隔着崩毁的夹道遥遥对望，恍然化为了两座沉默、相守的坟茔。

　　——至少，它们于此长眠，不会孤单。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吞噬了生命也重塑了心灵的绝地，旋即转身，拖着染血的孤影，头也不回地没入了茫茫雪雾之中。他的脚步很沉，却异常坚定，仿佛将所有的悲怆与重量，都踏成了前行的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