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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窑
得知谢织星‘自作主张’与人打了个没有底气的赌,王蔺辰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这帕子是你特意买给我的?”
沈如琅当场把喝进嘴里的水从鼻子里送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擦拭了一阵,提醒道:“她方才已经同吴渭签了字据,并让当时在店的客人都做了见证,其中还有一位欧阳公子,是大定坊的人。”
王蔺辰格外有耐心地等她说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这绣的是松?你怎么选的松树?”
沈如琅被逼出一个白眼,翻得眼角抽痛。
谢织星道:“就觉得深色蓝底搭褐松,配色蛮好看,你用起来应该也不会太奇怪。”
王蔺辰道:“不奇怪,我喜欢这块帕子。”
谢织星莞尔:“反正……就算回礼吧,我还买不起和狐裘差不多的礼物,先送这个,你喜欢就好。”
王蔺辰想说不必见外,刚张嘴就被“困扰”两字打了个回旋镖,遂按住此话,细水长流地表示:“礼物大小不重要,咱俩什么关系?往后合伙挣钱有的是发财机会,钱不重要,心意重要。”
沈如琅听着这两人一来一往,发自真心地提问:“钱真的不重要么?万一输了,这挛窑的钱至少要交到吴渭手中。”
就算她降低挛窑的费用,二十贯打底总是要的,否则就偏帮得太过明显。
但谢织星却心无挂碍道:“那又怎的,沈姐姐,你一定会拒绝给他挛窑的,对吧。”
沈如琅没想到她竟然在打赌的开头就算计好如何耍赖,这怎么看都觉得是被王家郎君给带歪了,而王家郎君也终于舍得把他的神智放到打赌这件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上。
“你有多大胜算?”
谢织星闲闲道:“赌的是到第三次开窑,必须达到七成成品率,这是稳赢不输的事。”
沈如琅听来既感动又心慌,她倒没想过谢四娘对她竟有如此信任,故而也不再惶惶难安,又说了几句后就先行回家,准备与父亲商议商议。
她晓得如今谢家并不宽裕,上回收下的五十贯挛窑工费她还原原本本存着,到时若真有个万一,这五十贯她就拿出来给谢织星用。
但谢织星的胜算显然与她这五十贯无关。
眼下就她和王蔺辰两人,他斜倚在茶桌边缘,把那块靛蓝帕子叠得十分平整,往胸口处的内袋仔细放好,这才抬眼看她,“说吧,刚才憋着的那些话。”
“我和吴渭赌的是成品率,成品而已,不必甲等也不必乙等,程度较轻的失圆、惊釉缩釉、矿点落渣、橘皮或者消艳都算不得什么,统统可归入成品。这就……很难输。”
王蔺辰听到后面就慢慢站直身体,顺手拖过来一把矮木椅,坐下后两个手肘支到膝盖上方,平视着坐在圈椅里的谢织星,“往回倒倒,你那一串‘算不得什么’的,都什么东西?”
她说的都是瓷器的瑕疵。
失圆,就字面意思,失去正圆,原本一个正圆的碗口变得有些微椭圆;惊釉缩釉都是釉面出现小问题,有裂或凹陷;矿点是胎土淘洗不够干净,烧制后,瓷器表面出现了黑点;落渣是装窑时不小心把灰屑掉到了瓷器上;橘皮是釉面褶皱像橘子皮,消艳则是釉面失去光泽变得哑光。
除去这些,还有许多其他小问题,毕竟手工制瓷,疏漏在所难免。
“在现代陶瓷的瑕疵定义里,只有完美的才叫‘全品’,任何一点细微瑕疵都得看情况折价出售,所以那些‘全品’价格就飞上天了,接着,再根据不同的瑕疵做不同的折价,卖所谓的瑕疵品,一般一到八折都有。”
说着,她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幸好,这种风气没传到宋朝。”
前世,谢织星开店选品,被客人追求完美的挑剔标准虐到自闭。
可眼下,柴窑烧瓷的成品率至多仅有三成,也就是说,只要这东西能用,就算成品,也就十分之三而已,还有什么资格挑这挑那的?
谢织星不无怨气地想,有些臭毛病吧,就是选择太多给闹的。
人总是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完美无瑕,有时甚至延展到喜欢或尊敬崇拜的对象也得挂上一圈无可挑剔的弧光,殊不知,同态复制才是最可怕的‘繁衍模式’。
人与人之间的情意,说到底,图的就是个没有同款的特别,谁都想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却偏偏是那些能够证明独一无二这种性质的特征被矛盾地归结为“瑕疵”。
骑驴找驴,驴多冤呐。
王蔺辰听完后装模作样抚了抚胸口,“还好咱们穿越了,这话要放到现代,你会被喷成筛子,妥妥就是一无良商家巧舌如簧。不过在宋代么,说不准能有一箩筐诗词歌赋跟着应和点赞。”
是的,因而世界绝不能失去文科生。
赚钱也一样。
远处,青禾书院内的邱先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还不知道自己对残缺的审美恰如小小的蝴蝶振翅,已悄然扇动定州瓷坊的旧序。
只不过新旧更替有如季节轮转,不是一场雨一阵雨就能完成。
开窑的这一日,谢织星天不亮就起,在瓷坊里摸摸索索大半个时辰,等来了王蔺辰,等来了沈如琅父女,等到大家伙都就位,心里边那点毛躁反而莫名就平了。
三叔让谢烈雨去开窑门,开了三次,终于把窑门打开。
谢织星站着没动,默默看着三个哥哥和王蔺辰自发地去搬匣钵,阿爹和三叔则连同沈师傅一起开匣看瓷,她静静注视着他们的脸色,心中已经有了底。
第一窑的出瓷情况不很乐观。
或者说,比预期要低。
粗略来看,成品率在三到四成之间。
除去烧裂烧毁了的,釉面缺失过多的,矿点太过密集以及落渣特别大块的,至少有三四百个碗盘杯盏可以卖出正常售价。
剩下能用又用起来不那么舒服的可以到草市折价出售,总体来说,这一窑刚够回本。
被寄予了重大希望的新窑,初亮相只够回本,沈如琅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
谢织星没有安慰她,从一大堆瓷器中挑拣出不少吸烟面积较大的,这些瓷器多数因为排烟不足而导致坯体表面吸附烟尘,器表有大片的灰黑色脏横陈,都只能折价低价售卖。
“沈姐姐,这次我想多烧些瓷器,装窑应当也过密了,但是从这些吃了烟的成品来看,后续挛窑时,烟道与吸火孔或许还可以做点改动……”
沈如琅被吸引注意,凑过去同她商讨,一旁的沈师傅也跟着两个姑娘蹲下来,时不时提点两句。
捋完这件事,谢织星又起身去看她的支圈试验品。
有一部分碗沿的釉水没有刮干净,烧制时引起了粘连,整摞瓷器都粘到一起,基本是废了;当然也有好的,大体符合预期,覆烧出来的瓷器除了口沿无釉,其他都没问题。
覆烧可行,刮釉时多加注意即可。
接着,她再去看不同釉色的试验品。
紧皱着的眉头到这会终于撑开,她蹲得双脚发麻,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匣钵里的瓷器挨个取出放到身侧,细细查看。
王蔺辰见她终于开颜,也跟着凑过来,“出好东西了?”
谢织星仰头朝他笑,“不完全是,但,我和二哥用来试验的酱釉配方烧出了黑定和紫定!你看,这个,这一片是黑色的,油光发亮,表现很好,还有这个,有没有看出来,对着光能看到紫色,这非常罕见,我运气不差……”
王蔺辰一直注意着她,自然看得出来她也揣着一肚子沮丧。
但是她不说,在满地匣钵间窜来窜去,把别人的沮丧都一一安顿了,看似忙到没时间发愁,实际就是拿忙碌填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朝她笑了笑,跟着坐到旁边地上,“你是说,打酱油打出来个王炸?给我展开讲讲……”
她转而乐了,“你这说法倒很贴切,其实定窑不只有白瓷,釉料配方换一换,可以有其他颜色,你看这个黑的,下回我再试试,要是能出个通体黑色的茶碗,再挂上白色茶沫,会很好看……”
王蔺辰那真假莫测的求知欲把谢织星的脑子堵得严严实实,结果一边讲话一边复盘,倒真把那点漂浮着的郁闷给扯散了。
她已经开始琢磨第二窑要烧制的东西。
谢烈雨在不远处一边收拾瓷器,一边注意着那两人的互动,忍不住念叨:“这辰哥儿天天在四妹身后晃,他俩怎么还没闹出点意思来?”
阿慈搬着五个盘子悠然走过,“肯定是你四妹妹对辰哥儿没意思呗。”
“你怎么知道?”
阿慈把盘子放下,凑到谢烈雨身边,“你看啊,那个,是员外郎家的小郎君,若是小娘子有意,他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就算以后腻了烦了,他再娶一个就是。可要是小娘子没那意思,他总不好强要吧?这不合适。”
谢烈雨听着这一番言论,表情逐渐扭曲,仿佛骤然撞上一坨臭不可闻的大便,“你、打哪儿听来的这些……烂东西?”
阿慈道:“我见多识广。”
谢烈雨瞪了他一眼,“真难为你,你可见识点正经的好人好事吧。”
阿慈又抱起那稀稀拉拉的几个碗,看了眼还在说话的谢织星,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
自打他来到瓷坊,谢织星就没好好跟他说过话,确如她所言,只要他能干活就给饭吃给地儿住还发工钱,有时他明着偷点懒,她也不找他的茬。
谢家人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似乎“不吉利”这个事情无人在意,可阿慈还是满心警惕。
不足一个月的光景,尚不能证明他可以在这里长久待下去。
人心,变起来是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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