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之上

　　那一瞬间，沈砚感觉他整个人的灵魂都仿佛被她这句轻描淡写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却又充满了无上权威的指令给彻底地抽空了。

　　他，沈砚，这个曾经可以用一句话就决定一个人生死的男人，现在正坐在这里，因为自己亲手做的粥太难吃，而被他的“囚徒”，冷静地指点着。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碗和勺子。

　　他看着她那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的、疲惫的侧脸。

　　一股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极致的羞辱和……一丝荒谬的、扭曲的希望的情绪，猛地冲上了他的心头。

　　“下次……”

　　他缓缓地咀嚼着她话里的这两个字。

　　她没有对他说“滚”。她没有让他“别再来烦你”。她只是告诉他，“下次”，要做得好一点。

　　她，这个他以为即将要在他面前彻底枯萎、熄灭的最后的微光……

　　……竟然，亲口给了他一个关于“下次”的承诺。

　　他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端着那碗剩下的大半碗的、失败的粥，像一个刚刚才接受完老师批评的、迟钝的、愚笨的学生，安静地走出了她的房间。

　　他走下楼，将那碗粥倒掉。

　　然后，他走进了那间冰冷的、巨大的、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的书房。

　　他没有再去看任何关于商业和权力的东西。

　　他只是走到那面顶天立地的书架前，在那些充满了杀伐和算计的、冰冷的书籍里，开始寻找。

　　寻找一本在这个家里根本就不该存在的……

　　……《家常菜谱》。

　　这是他的新战争，也是她交给他第一个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他的书房里再也没有了那些关于商业并购和资本博弈的冰冷文件，取而代之的是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那些由全世界最顶级的名厨亲自录制的、关于“如何煲出一锅完美的鸡汤”和“法式舒芙蕾的21个制作要点”的教学视频。

　　他这个曾经只将“食谱”这个词与“软弱”和“无能”划等号的男人，现在正像一个备战高考的学生一样，废寝忘食地研究着这些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东西。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全新的、诡异的、却又带着一丝荒谬的宁静的秩序中一天一天地过去。

　　每天清晨，他会比她先一步醒来，然后走进厨房，用他那已经不再那么笨拙的双手为她准备好一份营养均衡的、味道……也总算不再那么糟糕的早餐。

　　他会把它端到她的床前。

　　而她会像之前一样安静地坐起身，将它一口一口地全部吃完。

　　她从不对他说“谢谢”，也从不对他的厨艺再做出任何评价。

　　她就那样平静地接受着他为她做的一切。

　　白天，她会披着他为她买的那条围巾，坐在窗边看书，或者在天气好的时候，走到屋外那片荒芜的、只有黑色岩石的悬崖边，吹吹海风。

　　而他，就成了她的影子。

　　她走到哪里，他就在不远处静静地跟着她，看着她。他的整个世界，他那庞大的、日进斗金的商业帝国，都仿佛已经被他抛在了脑后。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了一件事。

　　那就是，看着她。

　　确保她，这朵他亲手摧残到即将要彻底凋零的花，不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彻底吹走。

　　那天下午，风很大。

　　她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到了那片离悬崖边缘最近的礁石上。

　　她就站在那里，任由那充满了咸腥味的、狂暴的海风将她的长发和裙摆吹得像一面即将要被扯碎的、单薄的旗帜。

　　她的脚下就是那片深不见底的、正在疯狂咆哮的黑色深渊。

　　他站在她的身后，离她不过十步的距离。他的心脏和他的拳头都因为一种极致的恐惧而死死地攥在了一起。

　　他看着她那仿佛下一秒就要乘着风彻底离他而去的、瘦削的背影。

　　然后，她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看着他，看着他这张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紧张和恐惧的脸。

　　她那双平静了许久的、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一丝近乎于“怜悯”的、极淡的笑意。

　　“你害怕了？”

　　她问他。

　　“沈砚。”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风中被吹得微微眯起，却依旧清亮得像两颗能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星辰的眼睛。

　　他该怎么回答？

　　他该像以前一样，用他那早就已经被她撕得粉碎的、可笑的骄傲，对她说“不”么？他该用愤怒来掩饰他此刻那狼狈的、无所遁形的恐惧么？

　　他缓缓地移开了视线，低下头，看向了他们脚下那片正在被黑色的、愤怒的海浪疯狂拍打、撕咬着的悬崖。

　　“是。”

　　他的声音很轻，很哑，几乎是在瞬间就被海风吹散了。但他知道，她听见了。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了她。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彻底地放下了他所有的、那份名为“沈砚”的、可悲的伪装。

　　“我害怕。”

　　他说。

　　“我不是害怕你会从这里跳下去。”他的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颤抖，“因为就算你跳了，我也会跟着你一起跳。然后，在半空中抓住你。就算是死，我也要你死在我的怀里。”

　　他看着她那双因为他的话而终于泛起了一丝剧烈波澜的眼睛。

　　“我害怕的……是你的‘累了’。”

　　“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像今天早上一样，端着一碗我为你亲手煮的粥，走到你的床前……而你，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

　　“我害怕，这座我亲手为你打造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坟墓里，最终会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害怕你，会用那种最安静的、最温柔的、也最残忍的方式……再一次，彻底地，将我一个人抛下。”

　　“所以，是，林栖。”

　　“我，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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