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50 章
虚幻缥缈无所寻,谁知梦中不为客?
五色光晕染开一片朦胧,仿似揭开了被密封的一层,露出底下的隐约。
入眼是无边血色,红得浓稠,红得铺天盖地,冥冥中她觉察出这大约是她自己的血,随后便是更加无边的痛楚。
奇怪,梦中本不该有什么痛觉,她却体察得分明,先是冰刺般的疼痛自肩胛骨处蔓延开来,再有仿佛小虫啮咬般的痒意噬心,她勉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待她适应了这般的疼痛,体内突兀燃烧一束火,烧进了肺腑,绵延入经络,直到心脉震颤之时,那束火终于变为了足可燎原的红焰,燃尽了她的鲜血,疼痛已然不足以言道。
此时她终于能动了,指尖颤抖,喉间发出微弱的呻吟——这就是她剩下的所有气力。
濒临死亡的绝望席卷,绯昼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有月光拨冗,沉积的疲倦在白雪飘飞的刹那翻涌,略带凉意的雪花落在眉间,与皎洁的月光融为一色,一时分不清楚月色与雪光孰美。
待到温和纯净的白光缭绕散去,未等片刻喘息,骤然的雷霆紫刹与翻滚黑云伴着轰隆的阵响笼罩。
雷声仿似肃穆犀利的诘问,直直地劈击而下,直入人心,誓要叫人焦心断肠。
她余光瞥过手中紧握的折扇,未曾展开,心中便知晓扇面上是会变幻形色的墨梅。
但……这是谁的折扇,又缘何会在她的手中?
恍神之间,金光袭来,堂皇的宫殿悄无声息,却冷肃得让人喘不过气,她旁观满庙堂的君君臣臣,耳边辨不仔细公文旨意繁文论辩,分明熙熙攘攘,龙蛇混杂,脑海却是各地传来的线报与民意实情。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终有一日手握戍苍,逃出这富丽的层楼叠榭,凌虚高甍,金碧辉煌一时变为烂漫的山霞,远处炊烟袅袅,流水潺潺,小楼又新桥,乌蓬小船飘飘荡荡。
忽有悠扬的曲调倾泻而出,和着乐声,心神也自安宁。
绯昼抬眸去寻,却见一丛凌雪而开的冰凌花。
她急匆匆上前,却骤然一脚踩空,遁入黑暗,又重见黎明。
乐声戛然。
却有一道古音缓声慢调:
“嗟留恋,猿惊鹤怨。情缱绻,禹穴云门,箕山不远。”
随后来不及疑问,便好似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不甚明晰的光明就这么轻易显现。
妘穆倏然睁开眼,抬手一抹额间的薄汗,撑着石台半坐而起,余光瞥过洞口,却只有两片宽叶遗留。
她将枕边的短匕插入腰间,走出洞口,只见一条蛇蜕躺在正前方。
妘穆上前一步,抽出短匕,用尖端挑起蛇蜕,却有玄光一闪,直冲她面门而来!
。
一大清早,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凌沧派就大开山门,张灯结彩,高大石门上的三个烫金小篆都沐浴上几分喜意。
只是掌门不知去了何处,辰时方才回来,过了片刻,遍布山中说是“寻贼”的凌沧派门生都收拢回归,专心准备婚宴。
恐怕只有首席大弟子停云知道关于掌门师尊的行踪——
他前去问宾客坐席安排时,隐约瞥见师父大清早的就带回一名陌生男子——这就是那“贼人”?
真正的“贼人”呢?
若不“请”回来,这偌大的婚宴该如何进行?
待到真见了沈拙,才发觉其神态自若,不徐不疾,还与他多说了几句话,问及门中几位师叔的灵位与墓地。
这几位师叔正是前任掌门的得意弟子,数月前也就是前任掌门仙去之时,意欲争夺掌门玉令,后突然暴毙而亡。
自此,其余的师叔下山的下山,改投他门的改投,无一留下,而后,不论是留下的还是出走的,尽皆杳无音信。
停云心下明白了什么,并不敢宣之于口,只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因而未曾听闻取消婚宴的令,便也装聋作哑地继续招待宾客去。
天光已亮,几缕金芒透过步步锦式样的窗棂,漫不经心地在不远处的屏风上跳脱,直要透过宽大的锦绣跃入室内。
奈何绣线太滑,时辰流转,照耀在连绵青山之上,跃动在婉转曲折的温泉瀑布之间,却有雾气氤氲缭绕——
是屏风前紫檀木几案上,由青瓷制成的绿秞狻猊莲座出香。
倏然云雾晃动,光亮摇曳,青山黯淡,瀑布沉寂——有人进了里屋。
他瞥一眼榻上尚未苏醒的男子,径直走到香炉前。
“若是被你这乖徒儿知道杀家仇人就在此处,你说他会作何表情?”
沈拙心念一动,眉峰微蹙,眸光划过惟妙惟肖好似慈悲的狻猊,落在旁侧挂着红绸的托盘:
“他不会知道。”
多罗只是冷笑,罕见地没再与他呛声。
名贵的婴香还在寂静地焚烧,青烟透过青瓷炉汇成轻飘的一缕,在他清浅的眼眸中袅袅。
放纵蛊虫肆虐,致使闽越大劫并非沈直计划。
但那蛊虫确是毁灵堂手笔。
在两人的计划中,伴生蛊自始至终都不该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是母亲苦心研制,临死之际也不肯向二十多年前的毁灵堂献出的蛊虫。
而那些失踪的武功高强的人族,身怀神通的异族,抑或是最终招致祸端的灵族,都被沈直用来试炼伴生蛊。
他并不满足于伴生蛊的寄生能力,他要的不是言听计从的废物,而是杀伤力足够强悍的武器。
是以,沈直发现了以琴控蛊之法,恰巧,沈拙善琴。
君后一向身体欠佳,帝姬云游在外,听闻十二之卷的消息不可能不动心,加之不舟山附近的凶兽接连销声匿迹,帝姬的下落根本不难猜测。
以蛊围困妘穆,瓮中捉鳖,再引来大皇子妘秞,于周员外宅院故技重施,生死都在沈拙二人一念之间。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有想到来闽越接帝姬回京的会是祁家两兄弟,而祁家根基在于闽越;
他们更没有想到皇家子弟远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金玉其外,实力并不容小觑,尤其是那个妘穆,她竟会是沈拙昔年七夕邂逅之人……
但这些并不足以让兄弟二人自乱阵脚,不知怀有怎样的心理,向祁老太傅寄去那暗藏玄机的旧布,启用了周员外这颗棋子,却错算了一个訾旼,又误由天芊入了乱局。
事情的发展再不可控,困兽犹斗,最终被多罗所救,也反被利用,蛊虫肆虐,人间炼狱。
再次启用伴生蛊是早在多年前,沈直决心重建毁灵堂复仇之际就定下的计划,但纵容伴生蛊大肆行走,毁灭人间,却是多罗借由两人之手乱的祸。
闽越大劫,沈拙确然与“罪魁祸首”四字牵连颇深。
而这位大弟子,停云,出身闽越。
当夜多罗附身沈拙遁走,却在出城之际遇见了停云。
他是个小沙弥,因从小体弱所以被父母寄养在寺中,那日榕城大劫,却本来是他父母来接他还俗归家的日子。
只是停云不舍,是以父母陪他在寺里多住了一晚。
不过一夜,天翻地覆。
师父和师兄弟四散零落,各自奔逃,什么佛法经传都抛却九霄。父母自相残杀,面目全非,寺中喊声震天,鲜血喷涌。
他躲在床榻之下放置被褥衣衫的空当,听了许久外头的哭喊与嘶鸣,险些被憋死。
终于风波稍静,却被一名不速之客察觉气息,打将出来。
那时他面色茄紫,嘴唇乌青,濒临窒息,根本说不出丝毫求饶宽免的话,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却发现自己非但未曾魂归九泉,还摇身一变,成了掌门的大弟子,虽然被迫卷进争夺掌门玉令的风波,但意外觉醒了异能,大难不死,实是意外之喜。
室内寂寂,门外忙忙乱乱,已有好几拨来打听新娘的人被停云挡了回去,虽然有数,并不认为师父会空摆宴席,但问的人多了,自然心里也开始摇摆不定。
他们搬来雾山并未多久,这也是头次举办声势浩大的宴会,经验不足,人手又少,多是不顶事的小师弟来问东问西,停云根本不得空。
凌沧派坐落在半山腰,山门下建了九百九十九级石阶,采了道家的“九九归一”,石阶正中雕云刻竹,工艺虽比不上宫里的出神入化,但也称得上炉火纯青,被山顶时值正午的烈阳一晒,洒脱之气浑然天成,自有威吓。
此次宴会就摆在大堂正前方的广场上,正堂也有,却只摆了两桌,名不经传的人自是进不得正堂。
按当地婚俗,正午并不是婚礼正宴,今日傍晚的申时正刻方是婚礼正宴开始的时刻,这也是掌门亲自定下的吉时。
因而距离正宴还有不少时间,停云才沉得住气,不去管新娘不新娘的,急匆匆去安排正午的宴席座位。
一般说来,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要等到正宴前才会出现,正午的宴席大多不会有什么重要的宾客,随意些也没有什么大妨碍,但偏偏蜀地赫赫有名的富商,赵家大爷不知怎的早到了,即便不论座位安排,他都要去迎一迎。
果不其然,一到正厅大堂,还未迈出门槛,就听见不远处广场上人声鼎沸,细细听去不乏溢美恭维之词。
但不等他走到近前,却有一道剑气破开尘空直逼近前!
这倒不是针对他这个凌沧派大弟子,却是两人正比武,不防其中一人打偏了那人的剑,显然那人不敌,功夫也未到家,所以剑气外泄,偏到了不明状况的停云面前。
停云不消提醒,便立时反应过来,迅速旋身腾挪,青绿的衣袖一拂,两根手指便夹住了飞驰的利剑,再眨眼,却见他手握剑柄,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眼中流露出几分满意,却不贪恋,向剑主人奉还宝剑:
“玉剑如虹,长身如竹,今日是我师父的大喜,有幸一观二位武艺身姿,但切莫伤了和气才好。”
宝剑主人本就是个小门派派来观礼的弟子,也是蜀地本地宗门,虽不待见凌沧派这个外来的,但不得不承认数月前蜀地的比武大会上,这个外来的颇有几分实力,不容小觑。
因而虽心有不服,但也不得不冷哼一声,收了剑:
“本就是她先动的手,若是她肯赔礼道歉,那这事儿便算了。”
“哦?”一声飒爽的轻笑随着微风一同入耳,春日的灿阳当空,照得眼前一身竹月色的年轻女子越发出尘,“你方才不是还求我与你双宿双飞,现下怎的又要奴家赔礼道歉?”
此言一出,在场的都明了此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但停云见此间来处并非贵客,心里还记挂着要去迎客,是以瞧这位姑娘未曾有什么大碍,便只想着息事宁人也就罢了。
可还不等他开口,眼前这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就仿佛知晓他心里想什么,善解人意地开了口:
“看在良辰吉日的份上,我便不追究了,”
说着从身上腰带解下一个香包,扔给他,拱手作揖,“不是说要赔礼道歉,礼也赔了,歉也道了,莫要让各位看了笑话,不劳主人家烦心。”
说罢,看也不看那人,径自带着身后的姑娘们入了席。
而这位宝剑的主人手捏“香包”,听着刚才的一堆瞎话,眼尾抽搐了下。
——为何说是香包,偏不说是香囊?
只因这做工用料都难以恭维,敷衍得连刺绣都不稀得装饰,只单单的一尺素布几根粗绳做成的香包而已,这“香”也难闻,比药还要苦上三分,说是小儿用来玩耍的沙包也使得。
虽说乍一入鼻,头脑便刹那清明了几许,但实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若非停云在旁又说了几句好话,他必得再分辩几句。
至于这“香包”……
光是瞧着都嫌碍眼。
不如丢了省事。
他随手一扔,便要顺着台阶下,跟着自家门人入座,不意却有一道劲风袭来,他以为是那个女子不守信遵诺,竟要偷袭,急忙闪躲,定睛一看,却非如此——
只见那只丑香包即将落地之时,一只形状奇异,中有孔洞的中长管子破风而来,将将穿入了香包两侧坠出的绳中,勾住了香包,继而回旋,被尚在远处的人收入怀中。
再一瞧,四周的人都不约而同地静了一静,非为其他,却为眼前之人。
其人身着珊瑚色罗纱圆领袍,隐约可见里头交领衫上的如意牡丹花纹,因着方才着急拿住香包,翻出一截莲花纹的罗袖,露出一段皓腕。
再细看去,脚踩粉底方靴,头戴玉冠,飞眉入鬓,眼若星辰,即便是这般艳丽的美服穿戴在他身上也是恰如其分,嘴角似笑非笑,手捧香包,便觉得香包必非俗物:
“没成想这凌沧派果然待客周到,赵某一来便得了这驱邪粉。难不成这便是‘喜饼’了?”
停云没见过赵家的大爷,但为其引路的小师弟已经走上前来与他说明了身份,只好赔罪:
“让贵客见笑了,这驱邪粉本是这位……”
他看向先前那位气质出尘的年轻女子,她倒也没多为难,扶剑颔首:
“在下灵疏门第一代亲传弟子,扶竹。”
此言一出,又是一静,先前那位丢了香包的人登时冷汗直冒,恨不能重回片刻之前,弥补过失,却又碍于面子,只好愣在当场,悔不当初。
停云亦是一惊,片刻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知是灵疏门掌门前来,礼数不周,多有冒犯,还请原谅。”
说罢,便要请她进堂入座。
扶竹却一摆手:“某不过是代掌门看顾几天门中事务罢了。既是午宴,我也已入座用了茶,待到黄昏正宴再挪进去不迟。我以前从不出门,门中识得的也不过一手之数,不怪你便是。”
停云见她态度坚决,不好再请,便回过头欲请赵泊岫进堂入座,却不成想,他竟已然坐在了扶竹对面,象征性地捧出了香包:
“久闻门主大名,只是这香包为赵某所拾……”
扶竹柳眉轻挑,小拇指微动,袖中便骤然伸出素色长绦,将香包缠绕几圈,卷挟回来:
“多谢赵大爷归还。”
赵泊岫只好收回手,佯作不在意地抿了口茶水:
“不必多礼。”
扶竹莞尔,余光瞥见其身侧的鹰笛,刚欲张口说话,却又被远处一阵喧嚣错了神。
停云“请”走方才冒犯了扶竹的人,吩咐人撤换了扶竹赵泊岫一桌的席面,换上最好的茶,刚刚松一口气,却又因台阶下一阵的闹哄哄蹙起眉头。
他疾步向前,刚想训斥,却见长阳之下,石阶漫漫,云竹铺出一条光明坦途,本该无有障碍,畅通无阻,却有一人拾级而上,玄衣冷面,短匕加身。
有人前去阻挡,言行走正门恐不合规制。
其人却坚不改道,一双漆黑的瞳仁直直地撞向最上方的台阶,充耳不闻一叠声的“师娘”,眼里也瞧不清是何情绪。
停云若有所觉地回过头,给身后不知何时赶到的沈拙让出一条路来。
修竹碧衫,他立在高高的石阶之上,瞧着上山的人,任由她一步又一步走上前来。
妘穆来到沈拙身前方寸之地,摘下素木簪放入沈拙掌心,如瀑的长发在暖阳下闪烁着光泽,微风浮动,将柔软的青丝缠绕上对面人胸前的衣襟。
她的声音很淡,眸光也浅:
“为我梳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