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50 章
御驾回程,车轮振动传进车厢,发出沉闷的咯吱响。长旒虚影摇晃,郁琮脸似严寒,沉默以待。
她在等,等对方哪怕一句辩解。
纪青鸾下颌微扬,眼睫半垂投下一片浅影,遮住眸底的冷傲,未露半分怯意。在她心里,这场失败的暗杀不是错。眼眸深处的寒凉似冰封的湖面,丝毫慌乱也无。
玉辇在道路上慢慢前进,车轮碾过青龙大街,忽然颠簸了一下,外面响起张长秋的斥责声。
窒息的沉默被这声音打破,像是给了她们开口的理由。
“当真,是好手段。”郁琮蓦地说。
眉尾几不可察地一动,纪青鸾冷着唇齿,缄默不语。
郁琮却未再说话,她想起十八年前,自己在纪府遭了打,纪青鸾为她涂药的情景。
那人命士兵打了她,却又谨慎万分地涂抹伤药,从来都是那般别扭,既要罚,又要护。
更不必说那四月十七,侍卫伤及自己,她出手教训。
长宁二年大婚起,纪青鸾从不许旁人动自己分毫,又到底是如何,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不知不觉,时光便前行了九年又四个月。
光线透进车窗,两人的影子渐渐叠在一处,缠绕不分,似乎在诉说那些未尽的情深之言。
时隔数日之后,祭典当天参与刺杀的诸人,悉数被处以夷三族的极刑,三族之内,无一活口。
崇云殿内,郁琮手撑长案,低头看着几本奏疏,思绪飘到了别处。
“陛下,请用茶。”张长秋将瓷盏送到她手边。
面对长案正身坐定,吹开茶末,她沉低眉心,问:“火药源头既出自朱府,幽侯台有否查到实证?”
“回陛下,尚未查到。朱闻宾行事隐秘,没露出马脚。”
听到回答的瞬间,郁琮倏地一甩手腕,瓷盏飞出去打翻在案,淡黄茶汤肆意流淌,浸湿了奏疏上的文字。
张长秋当即跪下,“陛下息怒!”
他连声说:“虽未有实证,但参与此阴谋的除了朱氏之人,另有谪仙楼的东家——齐季康。”
“齐季康?”郁琮斜过眼角,“是什么人。”
“陛下,此人是辽州春源郡人士,其家族统领私兵共四千。纪承迁来燕都之后,他便也来了燕都,开设酒楼赌坊。”
“哦?”她深思片刻,问:“为何要来?”
张长秋顿了顿,答道:“奴......不知。”
“此人可抓捕归案?”
“回陛下,幽侯卫赶到时已经人去楼空。但,奴已派人去追了!”
冷哼一声,她的视线移回奏疏上那滩水渍,“朕晓得你初接手幽侯台,且需时日。此次放你一回,往后若再如此办差,便提好自己的脑袋,退位让贤。”
“奴明白!请陛下放心!”
郁琮把奏疏合起来扔在一旁,道:“他既然随纪家来到燕都,应当是纪桓的人。只是,你方才说,他是跟纪承来的?”
“对。”
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念头逐个闪过,她忽地想起一个人来。
十三岁那年在辽州纪府,初次见纪承当日,他身后跟着个肤白唇红的俊美之人。彼时自己还问过纪青鸾,为何对方瞧纪承的眼神与旁人不同。
便就是他罢。
郁琮沉着眼睛,又问:“纪氏女眷如何了?”
张长秋应声:“都在府里圈着。偶有几人与看守的士兵私通,也都当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们除去每隔半年向老家去封书信,其余如常。”
“朕记得,春源郡的郡守之女——林殷,也在其中。”
“是的。”
“她乃皇后挚友,可曾修书向皇后求情?”
“早前有过两封信,不知皇后殿下回了什么,便再无来信了。”
略微点头,郁琮起身走到窗几附近,这时张长秋从旁递来一物。
“陛下,契真进贡的这把匕首做工精湛,您瞧,这分量。”皇帝适才发怒,他有意借此物讨好。
匕首为青铜制,长约一尺,宽近一寸,镌刻两排鹿纹,形状更像一柄短剑。
郁琮将它握在掌中,沉甸甸的。
指腹在吞口轻按片刻,她沉声道:“去凤翔宫。”
*
“参见陛下。”
“快都出去。”张长秋挥挥袖子,令宫人全部离开。
祭祀大典过后的这几日,皇帝尝试忍耐内心欲来凤翔宫的念头,但她还是想,想听皇后亲口否认。
纪青鸾静坐着不曾抬眼,手边是尚未读完的书册,神色镇定自若,似乎料到皇帝会前来质问。
来到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方桌,郁琮背脊挺直,双臂交叠在身后。头未低,眼尾向下一瞥,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
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帝后之间犹如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只余两人无声的对峙。
“咣当”一声,郁琮将匕首掷在桌上。
青铜撞击硬木的响声,在安静中震耳欲聋。
“既欲杀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郁琮心口始终窝着一股火,少年时她一逢生气,便将这火气撒在纪青鸾头上。兴许是对方的纵容养成了这副习惯,加上前些年在压抑下刻意展现的易怒作为,这阴晴不定的脾性在掌权之后愈发地不受控制。
纪青鸾垂着眸,淡然看向那柄匕首。
“呵。”
霜寒面容勾起冷笑,她轻抚长袖,站起来与皇帝双目对视,“杀父之仇、强欺之辱,焉能不报。”
“认了?”
“是。”
“你要杀我?”见对方坦然承认,郁琮身上的高傲顿时散去,唇角抖动着,一时惊乱。
“这么多年.....”倏地咬起牙关,愤怒和不甘似两团火,烧得她眼眶逐渐通红。
“这么多年的情分,你竟要杀我?”
转瞬,她倾前扣住纪青鸾的腕,目光像淬毒的钉子,“你果真同你父亲一样,奸.邪狡诈,狼子野心!”
纪青鸾冷漠直视她的眼,面容毫无温度,“陛下是想听,妾不该、妾有罪?论无情,谁能及陛下。
生辰那日,你叫张长秋逃来御座,便是笃定我会护你、拿我作挡箭盾牌,借此争取时间。是也不是?”
纪青鸾句句紧逼,直教她怒不可遏。
“是!”郁琮勃然怒道。
“利用你又怎样?长宁二年我便计划在你生辰杀掉纪桓,不过是晚了几年罢了!
若非有你,我又怎能除掉他?坏钱流入辽州也是你的主意,能减弱辽州对朝局的威胁,该当谢你才是。”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言辞咄咄逼人,“共同上朝之时,你敢说自己就毫无算计?还有那连心蛊,真当我不知因何种蛊?你想控住我,但可料到,我亦能控住你?”
熏香的缕缕白烟飘散半空,清淡得若有似无,那静心安神的柔润气味,此刻却闷得人呼吸困难。
郁琮喘着气,目光如炬,“起初决定立你为后,因的也只是要你为我掩盖身份。本就是各怀心思、各取所需,今时今日又凭什么来怨怼?
若知你与你父兄般如豺狼心性、贪婪狠毒,当初就该将你远嫁突奴,教你尝尝蛮族父妻子继、兄死娶嫂的屈辱,让你受尽万般蹂躏!”
耳听对方字字诛心的侮辱恶言,昔日执手同行的情分,如今却变成刺向自己的利剑,纪青鸾难以自控,唇间轻颤道:
“郁琮,扪心自问,成婚以来,从前我未有一处亏欠。”
她抬高了声线,袖口攥皱的金丝弯成扭曲的形状,“坏钱一案诸般相帮,你当真以为,单凭一个伏玉安,就能让坏钱尽数流入辽州吗!
的确,我有所隐瞒,但一切所做所为,全是为保你与父兄性命。我承认我心中有权欲,可初衷不过是想求两全,何错之有?
朝堂风波内外冲突,我哪次不是坚定站在你这一边?机要奏报皆与你知无不言、如实相告,我可曾专制独揽?”
日头照在她发间珠钗,反射出淡光,“一直以为,我的权便是你的权,密不可分。今日看来,是我天真。”
最后一字她说得极轻,像被风吹落的秋叶,飘摇触地。
“父兄身死的结局,我早有预感。他们咎由自取,我合该承受。纵使心如刀割,单凭此事,也断不会对你动杀念。”
心头被密密麻麻的痛意席卷,纪青鸾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拔高,凌厉而尖锐,“偏生那日你蛮横强占、辱我身心,弃我尊严如敝履!”
愤恨与悲凉交织,她的双眸却再未有泪,往日温情湮灭,只剩荒芜。
“你不仅违背诺言,送他们走上绝路,更在我最狼狈之时,将我尊严碾得粉碎,连最后一丝夫妻情分也不肯留。”
那张素净容颜似沉入无边静寂的黑夜,她嗓音骤冷,“杀亲之恨叠着锥心之辱,才让我下定决心,了结你我间的一切。”
对这番话语充耳不闻,郁琮反问:“直呼皇帝名讳,欲与我翻脸了?”
像是再不心疼那只冰得硌人的手腕,她逼视面前之人,“你是皇后,是我的正妻。我想对你如何,就对你如何。要你受着便受着,何时轮到你置喙?”
傲然伸手,纪青鸾一根一根地掰开腕处紧扣的指节,“你我早就缘尽。”
“缘尽......”郁琮的眼神像刀般在她脸上刻下去,随即猛然抓起匕首抽出鞘来,按进对方手里。
“不是要杀我么?”
她攥紧纪青鸾的手抵在自己腹间,刀尖将衣物压得深深凹陷下去。
郁琮恨道:“兴建皇陵之初,我便下密旨令皇后殉葬。杀了我,再到地府继续做一对怨侣,折磨不休!”
察觉掌心里的手在拼命向后挣动,她铆劲扼住,“怎么此时又不肯了?”
肘际后撤,纪青鸾攒足力气猛地一挣,那匕首顺势上扬,刃尖掠过皇帝面庞,割断了额角一缕鬓发。
束起的发丝垂散下来,半掩着落在郁琮眉尾。
庆幸方才举动没有伤到对方,纪青鸾的指尖在刀柄上紧了紧,挥手将其丢至远处。
神色间冷意深邃,她一动不动伫立静止,道:“自此,曲终人散。”
“往昔,生同衾,来日,死不同穴。”
话音落尽,郁琮浑身一僵,似是意料之外,又分明在预料之中。
她连声失笑,嘴角肌肉止不住地颤抖,“好、好一个死不同穴!”
粗重的呼吸缓慢平复,最终归于平静。
“皇后深居宫中久了,该当去往他处调养心性。”她声音逐渐冷下来。
纪青鸾心尖一颤,曾经无论争执多深,对方都只唤自己小字,从未变过称谓。这声陌生的“皇后”也意味着,终于,那人不愿再唤自己晖仪了。
鼻尖翻涌起酸意,湿润浮上眼眸。
绝不可在此时流露出软弱,绝不能。
她双眸阖紧,想要将泪压回心口。
言罢拂袖,郁琮背对纪青鸾,昂首高声道:
“来人!”
贴身宫人侍卫循序而入,张长秋、周鲤等人俯首听令。
“皇后适才犯上不轨,行刺未遂。久而无嗣、联结外臣,失天下母仪之德。今废黜纪氏皇后之位,贬为庶人。
朕念其曾辅弼社稷,故网开一面,遣其至皇家庙宇反躬自省。于明年四月十七,入紫光寺为尼!”
四月十七,一双璧人的大婚之日。
这个期限,是她存心报复,向纪青鸾心口扎下的又一把尖刀。
插入书签
小剧场:
张长秋朝向左侧,道:
“陛下,您老婆没了。”
又转身面向右侧,
“皇后殿下,您老婆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