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隐

　　青州的花车在万众瞩目中，准时停在了大殿前的广场中央。

　　观赏席早已坐满，王公贵族、九州使节、朝中重臣，黑压压一片围在玉石栏杆之后，珠环翠绕，衣袂如云。广场中央，九座巨型花台呈环形排列，各州进贡的奇花异草竞相绽放。

　　风过时，馥郁与清冽悄声混入其中，就连躲在花车内部的璇音，都能透过车板缝隙，嗅到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各州花车依次驶入场中，献上独具特色的表演。

　　璇音闭目凝神。

　　“我要如何才算替棠鸢了却遗愿呢？”

　　这个问题日日萦绕于她的心头。若不解决，被禁锢在这具凡躯深处的法力便永无释放之日。

　　“杀了她吗？”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璇音自己都怔了怔。

　　作为曾俯瞰众生的神明，她见过太多生死，却不曾亲自介入他人的因果。

　　“咚。”

　　车壁传来第一声轻叩，是方黛的暗号。璇音深吸一口气，将杂念暂时压下。

　　“咚。”

　　第二声。她调整呼吸，集中精力。

　　“咚。”

　　第三声敲击响起的刹那，歌声从璇音的喉间盈盈而出。

　　与此同时，花车前方，方黛翩然舞，而她口型每一次的变化都精准地卡在歌词的更迭。车内车外，一隐一显，默契得仿佛同一个人。

　　先前，她与方黛在车内车外，将每一处换气、每一个转折早已磨合了数遍。

　　那歌声令原本有些嘈杂的观赏席，渐渐安静下来。

　　璇音唱的是青州相思调，无半分俗气，倒像与众人诉说着一场动人的爱恋。

　　连高踞主位的皇帝，都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了身子。

　　一曲终了，璇音缓缓松了口气。

　　罢了，先完成眼前之事，待会去再做打算。

　　然而，预想中花车启动、驶离现场的动静并未传来。车，依旧稳稳地停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车厢里的寂静开始放大璇音的呼吸与心跳声。

　　突然，一个尖细响亮的嗓音在车下炸开，惊得她打了个激灵：

　　“陛下有请——青州花魁，上前觐见！”

　　璇音透过车板缝隙，看见方黛的身影款款走下花车，款款走向观赏席。她在玉阶之下叩拜问安，姿态恭谨。

　　视线微移，璇音看见了宾客席中并排端坐的蒋辞与蒋芸，而她的目光却被二人后方的一对年轻男女所吸引——他们身着异于他人的宽大衣袍，发间与脖颈均戴着彩石雕刻的精美饰品。

　　巫者。

　　璇音一眼便认出了他们的身份，那是人界中能沟通天地，窥探灵魅的修行之人。

　　“你叫什么名字？”高座之上，皇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威严与些许愉悦：

　　“民女方黛，叩见陛下。”

　　“西有云州百面魁首，术法精湛，惠泽百姓；东有青州娇者花魁，技艺非凡，惊艳四座。这一医一艺，倒也算相得益彰了。”皇帝侧目看向诸位大臣与亲王，“诸卿以为，此曲如何？可还想再听一曲？”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溢美之词如潮水涌动。就在赞誉喧腾之时，一个清朗平稳，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脱颖而出：

　　“方黛姑娘舞姿固然动人，只是这婉转歌喉，怕是另有所出吧？”

　　所有目光“唰”地投向发言者——席间左侧上首，那个姿容清峻的高大男子——当朝丞相，风肃。

　　皇帝略显疑惑地“哦？”了一声。

　　风肃已从容起身，向御座方向微微一礼，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于停在场中央的青州花车上。

　　“何不请花车内那位真正的献声之人，一同出来，面圣领赏呢？”

　　众人的目光又齐齐与风肃望向一处。躲在车厢阴影里的璇音，只觉得那薄薄的车板快要抵挡不住那无形的压迫力，欲要支离破碎。

　　她不敢轻举妄动，脑中飞速旋转——方黛会如何应对？能否找到托词，搪塞过去？

　　她一旦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不仅会让蒋芸提高警惕，也会让青州陷入难堪，彻底打乱她的计划。

　　席间，蒋芸的脸色已变得极其难看。她悄悄攥紧身旁蒋辞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

　　“表哥！绝不能让棠鸢出去！陛下若觉受欺，领州长那里如何交代？”

　　闻听此言，蒋辞两道眉毛快要拧作一团，僵硬地站起身，朝着御座方向躬身，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发颤：

　　“陛、陛下！风大人怕是误会了！花车内......花车内只有备用的乐器与杂物，并无他人！献歌者，确为方黛无疑......”

　　他说得急促，眼神却不敢与风肃对视。

　　风肃闻言，并未动怒，眼底的警惕却丝毫未减。他面向蒋辞：

　　“这歌声来源，分明在舞者之后，且气息悠长稳定，绝非边舞边唱所能及。莫非......”他目光掠过蒋辞逐渐失了血色的脸，缓缓扫过那辆花车，“青州此次，还带了其他的‘奇珍异宝’，需要这般藏匿？”

　　“......”蒋辞被他堵得一时语塞。

　　皇帝的目光在风肃与蒋辞之间转了转，又落回花车上，沉吟不语。

　　席间的气氛已降至冰点。

　　风肃却不肯让步。他自然不是无聊到要揭穿一个州府的把戏。从他经过那辆花车起，他便感知到了一股极其微弱、却异于常人的气息，隐蔽于那狭窄的车厢之内。

　　那气息很古怪，似人非人，似灵非灵，被重重凡俗之气包裹压制，却依旧没能完全掩盖。

　　是妖？是鬼？还是什么精怪，借人身潜入宫中，意欲何为？今日盛会，陛下与百官俱在，他身负护卫之责，不敢有丝毫侥幸。

　　“陛下，”风肃再次开口，“为免猜疑，也为公允起见，不妨请车内之人现身一见。若真是本相误判，自当向青州使团与这位方黛姑娘赔礼。”

　　这话，将皇帝和青州都架了起来。不见，便是心里有鬼。

　　皇帝终于微微颔首：“准奏。”

　　旨意已下，无可转圜。

　　花车旁侍立的宫人上前，正欲踏上花车。

　　所有人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不曾想，璇音却先从屏风后缓步而出。

　　先是一角水色裙裾，然后，是一道纤细的身影。

　　她踏着心跳的频率，扶着护栏，一步步走下了花车，站定在宫人身旁。

　　一袭青州锦绣衣裙，云鬓齐整，脸上覆着一层与衣裙同色的轻纱，将鼻梁以下尽数遮掩。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光洁的额头。

　　她知道，自己方才的步伐，早已将腿伤无声的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席间的唏嘘声与窃窃私语如蚊蝇般绕进璇音耳畔。

　　蒋辞痛苦地闭上了眼，蒋芸的脸上反而看不出喜怒。

　　璇音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

　　她的目光，在走出屏风的那一刻起，便穿越了喧嚣的人群，精准地、笔直地，投向了那个将她逼至如此境地的男人——风肃。

　　他也正在看她。

　　四目相对。

　　金色流光与翠色星点，一闪而逝，快得仿佛错觉。

　　是他。

　　一丝怒意，混杂着强烈的探究欲，自心底窜起。她要弄清他的底细！一个凡人丞相，为何会有那般不属于人界的气息？

　　若他是妖魔，胆敢擅自掌管人界之事，左右历史进程，待她返回天界时，一定会向上禀明此时，降罪于他。

　　无论怎样，他已成为她在安州中最大的变数。

　　而此刻，高台之上，风肃同样诧异。

　　“是她。”

　　那个在青州密林，囚车内，于生死关头爆发出古怪力量、又瞬间湮灭的受伤女子。

　　她竟来了金安，还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皇宫大内。

　　她究竟是谁？那力量从何而来？藏身于此，目的又是什么？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风肃面上却未显露分毫。他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台下那个纱巾覆面、伤痕累累却背脊挺直的孤影，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警惕、审视，以及一丝......属于更高位存在的、近乎本能的睥睨？

　　有趣。

　　风肃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场中寂静无声，唯有风吹过花台，带来阵阵馥郁又清冷的香。

　　璇音与风肃，一在台下，一在席间，完成了第二次无声的对视。

　　这一次，他们真正看见了彼此。

　　却也埋下了更深的疑问与探究。

　　“本王，见过她。”

　　另一道声音自风肃身侧响起，原来是昭亲王慕淮戈。

　　皇帝的目光从风肃身上移向自己的兄弟。“哦？怎么一回事？”

　　“回皇兄，”慕淮戈恭敬而答“此女子曾在青州林间遇袭，臣弟恰好途经，便出手解围。不想今日在此重逢，也算......有缘。”

　　“有缘”二字，被他念得轻淡。皇帝眼中最初的锐利略微缓和了几分。一旁宫人适时催促：“走上前来。”

　　璇音忍着腿部隐痛，竭力让步伐平稳，于众目睽睽之中，缓缓行至玉阶之下。她依样行礼，却未曾跪拜——她从未，也绝不会对任何凡人屈膝。

　　“大胆！面见圣恩，岂敢不跪！”宫人厉声呵斥。

　　“恕小女腿伤未愈，难以全礼。”她答得干脆，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宫人欲上前强按，却被皇帝抬手制止。

　　“罢了。今日盛会，以尽欢为上，不必苛求虚礼。”皇帝话锋却一转，“只是，你既登台，为何遮面？又为何，藏身于花车之内？”

　　“小女本是原定花魁，因故身负重伤，容颜有损。蒋大人本已另择人选。可是参与此次盛会，乃小女毕生夙愿。身虽残，歌喉却未受到任何影响，故而百般恳求，方得以此法献声于御前。遮面藏身，一是不愿残躯惊扰圣上，二来......”她微微一顿，“确有欺君之嫌。请陛下，只责罚我一人。”

　　“欺君之罪，自然要罚。”皇帝面不改色，这句话反倒让立于席间的蒋辞与蒋芸二人险些没站稳。

　　璇音已然做好最坏的准备，唯有垂首，等待罪罚降临。

　　恰在此时——

　　殿外骤然狂风大作！呼啸的风穿堂而过，卷动重重帷幔。几乎同时，一大片浓重的乌云竟吞噬了夜空明月与点点繁星，殿内光线随之晦暗不明。

　　在这天地异变的刹那，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就罚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遮面的薄纱上。

　　“再唱一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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