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芙蓉泣露，香兰幽笑。

　　士兵听祁姑娘说起这首诗时没理解诗句的意境，但这会她见到了实景。

　　娇嫩的鲜花溢出露滴，散发着阵阵幽香。有风吹过，它们发出了银铃般欢快的笑声。笑声扩散开来，四面八方都是鬼气森森的幽笑。

　　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无穷无尽的浓郁魔气浓烈到了具象化的程度，以雾气的形式飘浮在空中。她不得不时时刻刻运转着经脉中微弱匮乏的灵力，让自己保持清醒。走投无路时或许可以吸一口，直接顶级过肺，然后小宇宙大爆发上去和敌人爆了。

　　现在，她走失了。

　　这在行进中并不罕见，每次更换驻地，都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没能抗住魔气的勾引，一头栽进更深处的深渊，一下子与天地同在了。

　　她的情况更值得饶恕一点——她是在游击战期间走失的。

　　茂密的魔植一个个都是加强的翻版飞花症传播者，无肉不欢。她砍断一截长着锯齿牙的藤蔓，继续穿梭在瘆人的花丛中。

　　片叶不沾身在这种时候绝对是最实用技能。士兵想。

　　——有片叶子飘到她肩头。

　　士兵紧绷的神经瞬间警觉，长矛反手一捅，意外戳下来半扇人。被魔植掩盖的血气忽地扩散开来，魔气嗅到生人血气，瞬间涌入伤口，补全它的残躯。

　　尸体发出痛苦地低吼。

　　在此之前，那颗还残留着神智的眼睛看着她，绝望至极。

　　士兵这才发现，她居然是活的。活着，清醒着被魔物包裹着注射消化液，慢慢蚕食。此刻，催她魔化的魔气彻底切断她的理智，也算救了她。

　　她其实认识这个可怜人。

　　她们曾是敌人。主人驱使她们进入这片危险的丛林，想要把西行队伍变成奴隶劳工，并从中吸纳士兵。而士兵也因为她们必须拿起武器，同样穿梭在魔气中，和她们周旋对战。

　　此时此刻，士兵握紧长矛，熟练地捅穿魔化者的核心。

　　尸骸倒地，那双眼睛似乎变得宁静而祥和。

　　士兵不能说话，她怕吸入魔气。但她在心里想，下回跟我们将军吧，她不会让你这么倒霉的。

　　士兵转身，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肩上。

　　……她背后只有尸体吧！二次进化的魔物，她对付得来才怪！士兵毛骨悚然，只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了。电光石火就，本能地又是一矛斜刺出。

　　一柄形制古怪的重剑挡住了矛尖。士兵定睛一看，松了口气。

　　她嘴巴一张，吸入几缕魔气，晕过去了。

　　君华：“……”

　　她扛起士兵，先把人送到魔气不那么浓郁的地带，让副将照顾。自己转身冲进林中，反复几次，把所有幸存者都搜索出来。

　　其中还有几个氏族军。君华确认还活着还能救，一把打包出来了。

　　几个氏族军才出狼口又入虎口，顿时吓得瑟瑟发抖。

　　君华没管她们，兀自开始思考。她一思考，眼神就放空了，手也下意识摸上剑柄。这其实是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她思考的时候就爱盘点什么。

　　但氏族军不知道。她们顿时吓得魂不守舍六神无主，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君华的眼神更空了。

　　她花了好几年才学会的大陆语，到了中部忽然全无用武之地。该死的大陆妖族，到底要有几种口音几种方言？

　　新提拔的副将是中部出身。她看出将军又在链接中，自己挑起重担和这些氏族军解释。

　　——杀是不会杀你们的，这里魔气太重，一会儿死了变成魔物又要杀一次，浪费体力。所以要么跟我们走，要么自己出去，要死记得死远点。

　　氏族军交换一个眼神，凑在一起用中部方言嘀嘀咕咕一阵。

　　她们留下了。

　　……君华还在放空。

　　慷慨陈词半天没得到反应的氏族军们茫然不安。副将赶紧给将军唤醒了——她用南部方言大喊一声：“救人啦！”

　　君华一下开机了。她眨眨眼，环视一圈：“哪还有幸存者？”副将努努嘴，在将军茫然之前赶紧说：“人投降效忠了，将军你快走个流程！”

　　君华赶紧板着脸，背了一套这些天说过好几次的四字招降词。身后的士兵见怪不怪，同样“招降”来的氏族军王军在流程结束后热情地招呼新同僚，老熟练工了。

　　君华有点状态外，这源于她这些天连轴转不带歇地打游击，救人，找路，脑子快转不动了。

　　半个月前，又有一个摄政王准备对她们下手。君华也是熟练工了，带了补给就开始打游击。虽说她成功借着地利优势端掉大了头兵力，但三不管地带突然就发起疯来，骤然升起的浓郁魔气打了双方一个措手不及。

　　凭借出色的抗性，君华的士兵熬过了摄政王的人，但她们也被魔气冲散。

　　君华只能不断返回魔气之中，一边捞人，一边寻找出路。前者好说，魔气中能见度不高，但她还能通过土地的震动感知；后者难说，这一带魔气浓到遮天蔽日，磁场紊乱，指南针和鸽子来了都得转成陀螺。

　　君华现在也转成陀螺了。

　　她总觉得这一片她走过，但放眼望去全是红雾，暗红色的花草树木，暗红色的土壤……视觉疲劳带来了心理状态的不稳。人在一个纯色的，完全猩红的世界里会发疯的。

　　君华还撑得住，但她的士兵们已经焦躁起来了。

　　副将端了米汤递给她，君华咽下几乎全是水的补给，乐观地想：起码她们带的水还够。

　　对于水生妖来说，这绝对是重中之重的好消息，不然她就要采取一些血腥的办法了。

　　君华戴好面具，继续站起来，带队穿梭在丛林中。

　　妖族文士常常把魔气描述为一种荒芜、污染、生机凋零的概念。这不全是对的，魔气其实非常生机勃勃，只不过它的生机不向着妖族。

　　它能促使生物向着“魔”进化，增加它们获取能量的手段，甚至让它们诞生智慧。魔气是一位慷慨的母神，一位趴伏在地上准备狩猎，矫健热烈又残忍贪婪的野兽母亲。

　　她给予生机，带来全新的生命，又要求子嗣用鲜血祭祀她。她一体两面，魔物感激她的慷慨，也恐惧她的嗜血。

　　在妖族看来，包括远在另一片大陆的人类看来，魔物是血腥邪恶的，催生这一切的魔气更是邪恶根源。它让植物长出獠牙，吞食血肉；让动物皮毛纷杂，肢体诡异，没有半点“自然”的模样。

　　简直倒反天罡！

　　植物就该是温和的，安静的。沐浴在阳光中，为行人投下阴影，让一两只松鼠好奇地掏一掏能不能搜罗出两颗松果的。它不能长出獠牙，不能吞下血食，那该是动物的工作。

　　哪怕再更南方的地方，会有一些小笼子、小夹子似的植物，吃着肉抓着蝇虫，也只是少数。所以它们是特例，作为观赏价值很高的玩具，被摆在展览上。

　　动物呢，也有它们的天职。该吃草的吃草，该吃肉的吃肉。一头梅花鹿嚼了一条蛇，一头老虎吃了两根草，简直不成体统！

　　规则被打破啦，秩序乱套啦，太猎奇太可怕了！

　　这样的秩序是妖族自顾自拥有的印象。或许这印象有正确的一部分，但另一部分就像她们认为人类是宠物一样荒谬。

　　君华走入一片浓雾之中。

　　她回头，却不见了士兵们的身影。

　　……她都命令她们必须一个紧跟一个，贴着走了，怎么又丢了？君华准备掉头去找。她往回走，雾却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三米。

　　红雾带着丝丝腥甜，钻入她的鼻腔。

　　那不是红雾，似乎也不当被称作魔气，而是一种兴奋剂一样的存在。只是稀薄几缕，就能大大提升她的身体机能，让她的力量翻几倍，实现超进化。

　　君华烦躁地晃晃脑袋，可甜味越来越明显。

　　若木告诉过她，把魔气粗暴地当作一种污染力量是不对的。它确实更不可控、更激烈，但它依旧是力量。魔气和灵力的区别就是煤炭和钻石，原子还是那些原子，就是排布方式不同。

　　后面那段是小枫说的，君华这个文盲半懂不懂。

　　妖族更适应灵力，而不是只能运用灵力。若是意志足够坚定，能抗住魔气母亲的家暴，不被异化成没有理智的怪物。一条道走到黑，邪道也算道，魔修也是修士。

　　……大道三千啊。

　　君华握住了剑。

　　要脱下面具吗？要接受力量的拥抱吗？以她的意志力完全可以扛住污染。她拥有了全新的更强大的力量，说不定还能一举跨入术士行列，对她这个快肉身成圣的狂战士来说完全是如虎添翼。

　　她可以在这片丛林，甚至更多三不管地带，在全天下如履平地！

　　再也没有摄政王的军队能伏击她，再也不会让她的士兵沦落到心惊胆战等死的地步，再也不会救不下邻里亲朋……力量能给她太多“再也不会”。

　　迷雾浓稠到要滴成水了。

　　君华眯了眯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抬头看天，什么也看不见。这地黑得像海底，一点阳光透不进来，它连光鱼都没有。

　　她索性盘腿坐下，耷拉着脑袋，剑尖敲着地面，像一只等回声的蝙蝠。

　　魔气统治的地区，土地是寂静的。近处还好，更远方的任何信息，她没法从脚下的大地获得。

　　它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方天地，不欢迎任何新因素加入。

　　君华放开感知，徒劳地在雾气中搜寻。

　　一滴水落在她脸上。

　　紧接着，雨淅淅沥沥地下，时大时小，雨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风吹得雨幕歪斜，落叶落在岩石上，雨中的青年任由雨水流过她肌肉紧实的躯体，宛如一尊石像。

　　神识仿佛浸入自然中，她感觉自己和天地仿佛融为一体，她的意识在自然的各个部位游走，五感被柔柔地分散开。她似乎是风，是天空，也是大地，是生灵。她是构成这世界的一切，她视角化作了自然本身，无处不在。

　　“女君怎么来了？”有个许多年没听过的声音突然响起。

　　君华猛地睁开眼，像棵抽条的树一样站起来。她环顾四周，魔气消失了，雨也消失了。眼前就是一片草木稀疏的中部山地，常见得让人找不出特殊。

　　君华低头，看见了声音的主人。

　　“……是你啊。”君华说。

　　面相就很精明的女妖不高兴地板起脸，絮絮叨叨起来：“女君如何这般冷漠。纵我多年前拉你当了一次招牌，也不曾记恨这么久！”

　　君华扯了扯嘴角，笑起来，眼眶却是红的。面具让她的笑被模糊，哭倒是明显得很。

　　“女君还没回我呢，你怎么来了这里？”蜜糕小贩问。

　　君华茫然：“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小贩的表情垮了下来，她嚷嚷着：“如何就是骸骨要塞了！女君莫要看轻自己！这才哪到哪，怎么就要死了？”

　　君华讷讷：“那、那这是哪？”

　　小贩竖起一根手指，那双精明的眼睛眯起来：“若要我答，要给钱的。”

　　“我没带呀。”女君委屈。

　　小贩也没执着，又絮絮叨叨起来。

　　说自己实在倒霉，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正要给家中置办家当；她看上那个桃木柜子很久了，跟着女君到了樗尤王城，就惦记那柜子。谁承想！出趟门被贼老天炸死了，她还有个妹妹要照顾呀。她那么呆傻，连人情世故都不晓得一点，没了精明的阿姐，可怎么好哦。

　　小贩说到这，暗示地眨眨眼。君华一下子紧张起来了，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方什么意思，琢磨半天，说：“我找若木教她怎么和人相处？”

　　小贩：“……”

　　她气呼呼地说：“呆傻！”

　　呆傻的女君低下头，讷讷不敢言。

　　其实她是很聪明的。人人都觉得她不会讲话，其实不然。氏族高官摄政王一类的，她不爱搭理；市井小民，亲朋邻里呢，她就很认真地对待。但是常常想太多，导致一下子排除了正确答案。

　　小贩气了半天，才说：“我要你照顾我妹妹呀！她虽不懂事，但人老实肯干，女君有通天的本事，就护一护天下生民吧！”

　　君华马上就点头了。

　　小贩顿时喜笑颜开，又飞快板着脸：“女君速去，此间不当来！”

　　君华又紧张起来：“我要去哪？”

　　小贩不回答，直接推了她一把，她居然推动了。

　　君华轻飘飘地“飞”出去了。她回头一看，在小贩身后看见许多模糊的影子，又好像谁都没见着。

　　迷雾太浓了。

　　她的灵魂飘飘荡荡，似乎是乘风而去。风吹着，忽然狂暴起来，残暴而不留情面地刮开了所有雾气。

　　君华睁开眼，她下意识握紧了剑柄。手上滚烫的剑柄让她意识到，她肯定是在魔气里泡久了脑子不好使。

　　君华举起前身是权杖的剑，她看向前方，骤然挥剑！

　　凌厉的剑锋刮起狂风，绞得所有猩红魔气烟消云散，视野一片清朗。

　　能见度极大上升，她可看见自己的士兵。

　　“将军！”

　　“诶。”君华应道。

　　士兵们面面相觑，君华回神，装作没事地说：“没事，跟我走吧，不要再走丢了。”

　　感恩海族，感恩逐月氏，感恩帝屋树。君华把祭祀舞拆成剑招，一步一步在魔气茂密的丛林里开出一条道路。

　　她好像快走出去了……好像。君华问自己小鸭子一样紧跟的士兵们：“这一带我们是不是来过？”

　　士兵们继续面面相觑。

　　这是一个纯粹的猩红世界，任何方向感都会极大削弱。她们无法记住路标，因为树也好，花也好，所有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红。抬头看天，树枝像生态箱的玻璃，把天空阻隔在外。

　　“将军！”

　　“诶！”君华有点不悦。有事说事儿啊，光叫她干啥。

　　士兵们惊恐地面面相觑，副官小心道：“将军，我们没人说话。”

　　君华的眼睛瞪大了。

　　“将军！”

　　“……诶？”

　　君华四处找了找，终于在一个红红的角落找到一个红红的人。其实小红人和环境是有色差的，但是海族色觉弱，这点色差在她眼里跟没有似的。

　　君华眯着眼，努力辨认小红人的五官。她的眼神慢慢变成恍然大悟，惊讶地嚷道：“是你！”

　　小红人感动得泪眼汪汪：“将军！”

　　君华：“……诶。”

　　“将军，将军啊！”小红人一把扑上去，哭得没完没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小人知道错了，好不容易找到您，您带小人走吧！”

　　小红人并不是魔物，也不是什么幻想出来的影子。她的身份就有点令人不可思议，至少君华自己就很惊讶。

　　她是君华第一次招兵买马后带去剿匪的流民士兵之一。

　　就是打童雅时，临阵脱逃吓到逃进密林的士兵。当然不是说就只有她一个逃了，但此时在君华面前的就她一个了。

　　小红人也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了，她们原本是在一起的，在密林里打猎过活。后来遭遇了一系列事故，她们就分散了。

　　这下不止君华目瞪口呆，她的士兵们也目瞪口呆了。

　　小红人遭遇了各种事故大难不死，可谓运气冠绝天下，荒野求生到现在，生存能力也冠绝天下。还能一个人从南部跑路跑到接近西北的三不管地带，跑路能力更是冠绝天下，简直是三冠王。

　　小红人哇哇大哭：“将军，将军我错了，你让我归队吧！我已经不怕了，我不会再跑了！我知道怎么出去，将军！将军！”

　　君华很想搓搓脸，但她戴着面具。

　　“……你还是跑吧。”君华嘀咕了一句。这么强悍的跑路能力，不保留下来太可惜了。

　　小红人：“……什么？”

　　“没事没事，走吧。”

　　小红人马上殷勤地介绍起她这些年的生存经验：不想被魔物袭击最好的办法就是融入它们。用浸满魔气的泥土或魔物的血肉涂在身上，保持精神，用本能、用直觉！然后闷头跑！就跑出去了！

　　君华听了，眼神惶恐又嫌弃，但是她忍下来了。

　　……小红人认证的跑路方法确实好用。

　　焦急等待了两个月的连泽终于再看见君华那张白皙……灰头土脸的脸，松开的那口气又哽住了。

　　君华摆摆手：“没事，你去处理事情吧。”

　　连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君华对小红人说：“你擅自脱队，本当斩。但是——”

　　小红人紧张极了，君华继续说：“念在你这次有功，免你死罪。”

　　氏族军忍不住插嘴：“那活罪呢？”

　　小红人也殷切地看着她。

　　君华忍了忍，没忍住，学着童雅的动作踹了氏族军一脚。氏族军揉着屁股老实了，君华板着脸说：“……活罪难逃。”

　　小红人低下头。

　　“你先去当辅兵，日后立了军功，我再提拔你回来。”君华擦掉脸上的红泥，露出那张白皙的脸，“若是没有战事，一年后我也会召你回来，但你只能当一辈子目兵。”

　　“自然自然！将军还肯要小人，是小人的荣幸！将军……呜呜呜……将军！”小红人喜极而泣，又要扑上来抱着她哭。

　　君华拍拍她的肩膀，笑骂道：“再闹就罚你了！”

　　队伍恢复了平静，她们又要启程了。

　　氏族军磨蹭两下，问正在搓脸的小红人：“你是怎么认出她的？那地方到处红得吓人，我连路都找不到……”

　　小红人搓完脸，露出那张似乎有点腌入色的淡红脸，骄傲地说：“当然是因为将军闪闪发亮啊！”

　　洗干净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白鳞片忽然闯入了氏族军的眼睛！

　　“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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