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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萌动
草萤在前厅撞见成风时,一脸惊讶,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口气在喉咙哽着吐不出来,半晌察觉自己的失态,将嘴关小一些,小声喃喃:"成风,不,成公子,早啊!"
紧张着间,草萤没意识到手里捧着的篮子正缓缓倾斜,一颗樱桃滚出来,红色琉璃珠似的果实咚地好几下,停在成风脚下。
成风看了眼樱桃,弯腰拾起,用手拍去上头的灰尘,交还给草萤。
草萤立刻挥手:"甭还我了,昨夜我吃了你的樱桃煎,这个就当还你的。"
成风的手停在空中,想问草萤与朱煦回府后可还安好,但又想着自己不过是第二次与小娘子见面,严格算起来是个陌生男子,不好多过问。
草萤以为他不高兴,不好意思地道:"唉,是我考虑不周,掉下地的樱桃哪能请客人吃呢,成公子还是把樱桃还给我吧,待会洗完这篮樱桃再请公子品尝。"
话方说完,樱桃已经落在草萤手里,成风没说什么,只是抿唇微笑,草萤顿时明白他并无心生不快。
草萤心想,六公子的手下真是个听话正直的青年。
成风也心想,司尉大人妹妹身边的侍女倒是个朴实真诚的小娘子。
草萤收起羞燥,笑着道:"成公子,你一定是来找六子的,来,我带你去西院找你们大人!"
成风拱手:"还请小娘子带路。"
成风跟在草萤的后头,一路走过台阶,廊道,穿廊,途经山石逐池,亭榭茂林,宅子生动灵活,彷佛置身在山麓溪流一般。
成风心里诧异极了。
殷榯素日在军营里向来给人沉稳肃重,俭朴刚正,武艺与兵术俱精的印象,话不多,从没提起过家里的事。
没成想曾出手救过他好几次的司尉大人,竟是富户出身的公子。
真是人不可貌相。
来到西院。
草萤转头与成风道了声:"到了。"
成风:"谢姑娘。"
草萤致歉:"那我先去忙了。"
成风有些惊诧:"姑娘不留在这?"
草萤歪着头,看他,直愣愣地问:"你希望我留在这?"
轰地一下,成风的脸立刻红了,支支吾吾:"我……我……"
成风自十岁便入军伍,平日往来的都是粗线条的大男人,从未有过机会跟女孩子近距离说话。
草萤虽是殷府下人,然而在四夫人的掌事之下,婢女各个打扮精巧,衣料不俗,风姿比外头的庶民女子好上不知多少。
是以成风有些自惭形秽。
但对草萤来说,她倒是有些莫名其妙,暗忖她说了什么不该的话吗?她的意思是问他是否还有什么要吩咐她做的,希不希望她留在身边服侍。
怎么就脸红了。
成风掩饰心中的心虚,只道:"姑娘若有事自然是去忙姑娘的事,若无事,要留不留都看姑娘的意思。"
草萤更加一头雾水,事情没这么复杂的吧?要她留便留,否则她要走。
不过,成风好像太有礼了。
罢了,她就留在这里陪着小娘子吧。
清风拂过松针。
草萤走去石几,将樱桃摆在上头。
成风抬眼,昨夜见到的那位小娘子,正在与司尉大人站着说话。
小姑娘姿容韶秀,气度出众。
清晨的阳光在她身上洒落碧顷琉璃的碎光,狐毛披风在她颈边窜颤,表情好奇而生动,成风立刻联想到春雷惊蛰,小地鼠自洞里钻出来观望回暖的大地,也是像她这般明亮可爱。
两人远远的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殷榯与朱煦过于专注,都没察觉成风到来。
然后草萤与成风都见到那惊人的一幕。
朱煦颤抖持着匕首往空气中用力划了一刀。
泪水爬了满脸,她晕过去。
-
树影婆娑。
庭院空寂无人,寂寥空荡。
薰笼里烧着沉水香,稀薄的阳光斜照进来,将烟灰染的星星点点。花瓶里的梅花枝条垂坠,像流苏一样顺着微风摆荡,飘出幽香。
草萤蹑手蹑脚,捧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屋。
殷榯撩起眉,示意她将汤药摆在案几上,并问她:"成风走了吗?"
草萤答道:"成公子走了。"
她将药放好,走到门边,回头偷瞧正在床上躺着的朱煦,踌躇半晌,到底是道:"六公子,萧管事父子在还外头候着,要不要请小娘子起来会面?"
萧管事,便是萧长文,是与朱煦合作最密切的殷家商铺管事,近来因为年纪老迈想退下来回家乡养老。
他的小儿子萧煜得知朱煦要自立门户,干脆藉父亲养老的名义收掉原先在殷家的铺子,跟随朱煦的脚步开新铺子,如此既不会得罪老东家,还能继续与朱煦合作。
萧煜年纪与殷榯相仿,他并不知朱煦与殷榯的关系,只知她是殷家的管事娘子,见她小小年纪独当一面,人也生的十分美貌,心生欢喜。
萧煜尤其倾慕她身上那股难以描摹的独特气质与生命力,那是在其他小娘子身上见不到的。
于是萧煜最近老爱往殷家跑,探探小娘子家里的口风,拢络殷府里的人,想着也许此举能博得她的欢心,成功娶她为妻。
今日萧煜大胆请父亲萧长文亲自走一趟,应是心里已是有了定见,与家里也都说好要与殷家联姻了。
萧长文与刘铖闲话家常,萧煜望穿秋水,等待小娘子前来。
刘铖看着萧昱情窦初开的痴心模样,觉得很好笑,要是萧煜得知小娘子早已定亲,会不会尴尬,甚至恼羞成怒,届时影响染坊的生意那就不好了。
虽然殷榯有意退亲,待七年年限一到,他与谢家便不再有婚约,朱煦得了自由身,可刘铖总有个预感……殷榯与朱煦之间的牵绊,没这么容易就切断。
刘铖权衡之下,便让草萤去问问殷榯,到底该拿萧煜怎么办。
殷榯垂眸凝望床上的小人儿。
他想着既是往来多时的搭档,应当能理解朱煦的行事作风,包容她不同于闺阁女子的活泼与向往自由的性子。
女子的命运,与所嫁之人息息相关,嫁错了人,一辈子都要活在黑暗之中,痛苦万分。
朱煦将来要嫁的夫婿,必须打从心底真心欣赏她,而非拿世俗要求女子的三从四德框限她。
他才刚请殷东山帮朱煦留意夫婿人选,这就自动上门,只怕他与朱煦退婚的消息传了出去,殷家的门槛要被求亲的男子踏坏。
殷榯吩咐草萤:"我出去会会萧公子,你在这照顾她。"
草萤应下。
越过西院,越过穿廊,殷榯脚踩浅雪,青色长袍拂了一身蜡梅香。
萧煜从小跟着父亲一道做生意,能言善道,长袖善舞,恰恰与殷榯是完全相反的性子。
不过再怎么见多识广的人,初次见到殷家的六公子,总还是毫无意外地被殷榯天生淡漠无情的面容给吓到。
那眼神,分明平静到了极点,无风无浪,却震摄人心,直捣心底。
萧煜一开始并不敢与殷榯对视。
得知朱煦身体不适卧床,萧煜收起怯懦的神色,神色担忧:"管事娘子还好吗?我进去看看她!"
他问,自顾自地走向厢房。
被一座高山似的人影堵住。
殷榯神色从容:"她正昏睡着,萧公子还是请回,等她身体好了再来。"
萧煜张了张嘴,显然更忧心了,不过他瞧着眼前的殷六公子是个有原则的人,行事举动不好逾矩,心想婚配之事还是得徐徐张罗,便与殷榯诚心致歉。
"方才是萧某无礼,未经主人同意就要闯入内宅,是萧某的不是,在此与殷公子赔罪。我今日前来,是听闻管事娘子喜爱丝竹之声,我恰好擅吹萧,可否让我遥吹一曲助她病体早愈?"
殷榯望着他,看不出任何喜怒。
"萧公子请自便。"
说完这话,萧煜让随身的仆从取出一只玉萧,他站到窗前,对着东院厢房吹奏。
萧长文朝刘铖堆笑:"我这个小儿子,优渥日子过惯了,做什么都沾一点,生平最用心的便是丝竹,心血来潮便要献丑,让四夫人见笑了。"
刘铖抿了了口茶,笑了笑:"萧公子有雅兴,我也算是有耳福。"
萧声温婉悠扬,在梅枝与花从之间倾荡,简直听不出是名年轻人吹奏出来的。
仆妇们纷纷称赞萧煜真是一表人才,风流雅致,虽然扑了空没见到小娘子,仍是很有风度,一句怨言都没有,丝毫不见年轻人的气盛。
殷榯抬步走回去。
萧声似清泉流淌,细微悠长,像黏在他脚底似的跟着他走动,直到东院仍不绝如缕。
殷榯听着一路对萧煜的称赞声,与萧声,心头有股莫名的感觉。
他压了压胸口的膻中穴,胸中的酸闷略有缓和。
推开门扉,光线涌入。
朱煦此时已经醒来,端坐在床榻,攥着被袄,听着涤荡的萧声出神。
"哥哥,是谁在吹萧,萧声如此舒旷,吹奏的人莫不是个大家?"
朱煦看向门边的殷榯,好奇地问。
殷榯走了过来,背着光的他眉眼黑沉,面无波澜,"是萧煜,萧家最小的公子,他知道你身体不适,特意吹箫希望能让你好一些。"
朱煦拱起膝盖,背倚着墙壁,喃喃念道:"萧煜有心了。"
片刻后,萧声终于止歇。
殷榯让初平把薰笼抬出去,小娘子已经醒了,无须安神的薰香。
朱煦瞧见花瓶插着一只颜色与府中全然不同的蜡梅,枝条垂坠的走向相当优雅,很引人注意。
"哥哥,哪来的野蜡梅?这品种我从来没见过,真是别致。"
"你昏睡之时,成风曾经来过府里,他听闻你卧病在床特地跑去外头拔来。"
殷榯平淡地解释。
两名男子,不约而同在朱煦生病时造访,他们皆很关心她的病情,不光嘴上关心,还做了些体贴女儿家的举措。
他漆黑的双目光看向几上的药盏,看来草萤没能让煦煦喝下药,他捧起温凉的药,走到榻边。
药是三夫人开给朱煦的,能缓解她过于纷乱的思绪,平抚她因为想起过往而引起的焦躁。
朱煦正楞神想着她昏睡之时,错过两名宾客,有些懊恼,尤其是成风,若不是她要殷榯请他来府中一趟,人家兴许还在乐悠悠的休沐。
理智告诉她得赶紧起身去外头会面萧公子,可是身体却很懒散,心口像有一块无比沉重的大石头压着,不想下床。
她低下头,把下巴压在手背上,靠着膝盖,脸庞笼罩一层愧疚的阴影。
殷榯摸摸她的细发,声音很沉,给人一种安稳的力量。
"你别担心,成风来时草萤陪他说了会话,萧昱父子那边也有四叔母招呼,你生病了,没有力气下床,不会有人怪你的。"
朱煦松了口气。
她记起晕过去之前,脑中混乱飞跃的回忆。她最后在殷榯面前吐出的一句话是她想起了过往,可殷榯却一句也没问。
她知道,无论她吐露,或是不吐露,殷榯都不会逼问她。
朱煦的下巴离开膝盖,视线落在殷榯大手掌里端着的那碗药。
清秀的眉头皱起。
殷榯掏出怀里一包蜜渍梅花,是他去三夫人那里特别讨来的。
"乖,喝完药就能吃了。"
粉嫩的梅花花瓣点缀,清幽的香气在鼻尖晃荡,朱煦哀叹,果然是饱读兵书的哥哥。
朱煦吞了口口水,咬牙捧了过来,一口饮尽。
殷榯皱起眉:"慢慢喝,别急。"
朱煦将碗盏交给殷榯,眉眼弯起,小时候看起来可爱的两丸梨涡已失了稚气的味道,现在是明媚清妍的梨涡了。
殷榯遵守约定,将蜜渍梅花交到朱煦手里,梅花沾染了殷榯胸膛的体温,朱煦含入嘴巴时隐约能尝到他身上的松香。
她心口忽然跳了一下,她急忙低头掩饰羞红。
饮过药并用过点心后,朱煦觉得心情平复不少,可以心平静气说话。
"哥哥,我想起来我在谢家对你做的不好的事了。"
殷榯愣了愣。
"我想起谢家的大宅院,想起你站在谢家险些被晒昏头的那一日,还想起谢府里用来抽打奴仆的鞭子,我真的很糟糕,欺负你之后,又狠狠鞭打那个小婢女,你竟然还对我这么好。"
听此,殷榯异常沉默,连呼吸都格外轻微。
良久,他问:"还有吗?"
"有,我还想起一个奇怪的盗匪,在船上追着我,然后……"朱煦顿了下,白皙脸庞又浮现晕倒前的痛苦神情,眼眸泛红,"然后,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朱煦将头埋在殷榯的胸口。
她只穿着单薄的里衣,肩头肌肤隐隐若现,背脊轻轻颤动,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
殷榯抬起手,停在半空中,指尖离她的背仅仅一寸。
半晌,他终是将手收回去。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别逼自己。"
朱煦点头,发丝磨蹭的有些乱,殷榯一一帮她整理好。
朱煦有精神了,笑着把殷榯推出门去,草萤帮她梳妆,换上一袭绣有百蝶的鱼鳞褶裙。
殷榯望着朦胧的窗格发怔。
初春,庭院里的花草萌动,斜阳碎影,打扮过后的小娘子光彩溢目,顾盼神飞,她踩在青石板上的脚步轻盈喜悦,发上的橄榄籽灯球在微风中摇曳摆荡。
朱煦去了大厅。
萧长文已经告辞,萧煜还在。
萧煜撞见朱煦的时候,激动万分,朱煦从容大方,坐下来与萧煜正经商议新铺子的事宜。
殷榯迈步往西院走去,笔直的身姿在穿廊的竹影里显得格外挺拔,他朝大厅回望一眼。
萧煜正襟危坐,朱煦盈盈含笑。
回到西院后殷榯脱下外衣,提起剑。
余晖燃尽。
初春的傍晚与寒冬无异。
起剑生风,凌厉强大的剑势在松树林里扫起跌宕的波潮,似惊涛骇浪般涤荡一切,他要将自己磨练到精疲力尽,扫尽所有不该存着的心思。
初平被殷榯的力气给震摄到,不停拿汗巾给郎君擦拭汗水,以为他明日就要前往江北驰援陶家堡与女儿城,是以拼命操练。
之后,朱煦没再来找过殷榯。
短暂的白昼很快便流逝,庭院妖娆的百花失去光明,明艳骤散。
窗影烛花摇曳,洗浴过的小娘子拿着算盘,与非衣姨一同算着新铺子的开销,人事,连商幌都与哑妇人细细商议。
西院的松针,冰冷的露水不曾停止过流淌,彻夜滴坠。
殷榯一夜无梦。
翌日,朱煦替殷榯饯行。
保护他小腿的几双脚套,好几盒柿子膏,一套特别为他打造的甲铠,朱煦都让草萤打包齐整。
另外还装了些味道不错的干粮让殷榯带着,以及一篮新鲜果子,去了干旱的江北,就没有这些好吃的了。
朱煦很舍不得殷榯。
听闻江北的燕浑人与羯胡无比剽悍,陶家堡的寨主在冰冷寒风中苦撑数月,守住淮江这道防线,无难营此番前去任务重大,朱煦不愿以儿女之情牵绊殷榯。
可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下。
"哥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朱煦低着声叮嘱他,很努力不让殷榯看出自己的难过,可鼻音流露出悲意。
江边的风很大,朱煦鬓边的发丝被吹的凌乱。殷榯将它们塞回她小巧的耳畔,指尖拂过她的耳垂,微笑着道:"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让四叔写信给我,我会一直与四叔保持通信。"
朱煦头靠着他的胸膛,很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但她明白,殷榯也没办法决定自己什么时候返家。
港口的芦苇飞絮随风飘散,像翻滚的雪白浪涛。
大楼船渐次消失在芦苇白雪,消失在浩瀚江面,直到遥远的天际再也看不见黑森森的船影。
朱煦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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