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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不留行(下)
中军帐内,血腥与焦糊的气味尚未散尽,霍英华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那张简陋的帅案后。
亲兵那句“张将军殉国了”犹自回荡在耳畔。张守义……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混不吝笑容的脸,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连同那些早已沉淀在岁月深处的记忆,轰然涌上心头。
那是开元初年,他还是个刚入军营不久的毛头小子,和张守义分在同一火。两人都是热血冲动的年纪,没少一起挨鞭子、一起喂蚊子,也结下了过命的交情。
后来,营里来了个叫崔识骥的新兵,年纪比他们略大,健硕挺拔,却有个要命的毛病——他是个左利手。
操练时,他那杆左手枪总是不经意就扫到旁边的人,引得怨声载道。终于有人告到了校尉那里,校尉勒令崔识骥改用右手。
“换右手!这是军令!”
没想到,崔识骥竟梗着脖子,对着校尉朗声道:“长官!左手右手,能杀敌便是好手!若军中有人能擂台之上,赢了我这左手枪,我崔识骥立刻改右手,绝无怨言!”
当时,霍英华和张守义还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挤在人群里等着看这“别扭”的新兵出丑。
“嗬!好大的口气!”张守义指点着那人,嗤笑出声。
校尉也被激起了兴致,真就设了擂台。结果一连三日,营中好手轮番上阵,竟真无人能奈何得了崔识骥那刁钻狠辣的左手枪法。
“还有谁?!”崔识骥再次把一位挑战者挑落擂台,使了个背花枪。枪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弧线,稳稳落在左手。他目光扫过台下,脸上的笑意不无得意。
“娘的,老子去会会他!”张守义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那是一场恶斗。张守义的勇猛刚烈对上崔识骥的沉稳刁钻,枪来枪往,火星四溅,看得台下众人屏息凝神。
最终,崔识骥以一招险胜,枪尖点在张守义胸口寸许之地。他喘着粗气,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容,骂道:“好小子!真他娘的难缠!打得过瘾!”
张守义虽败,却也对崔识骥心服口服,咧嘴一笑:“左手枪,名不虚传!佩服!”
霍英华看在眼里,心中暗赞。他找到校尉,谏言道:“长官,崔识骥左手枪乃一绝,出其不意,正可制敌。何必拘泥于左右?不如让他顺其自然。”
校尉琢磨片刻,挥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别给老子惹事就成!”
经此一事,三人惺惺相惜。不知是谁先提议,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们堆土为炉,插草为香,对着苍穹明月,义结金兰。崔识骥最为年长,为兄。霍英华次之,张守义最幼。
更多的记忆纷至沓来——
“不跟你这‘左撇子’坐一边吃饭,免得遭殃!”
“滚蛋!老子这是天赋异禀,你们想学还学不来!”
……
“他出枪是这么个路子,从左边来,咱们要是从右边……哎不对,他肯定有后手!”
“就凭你俩这三脚猫功夫,再练十年也破不了老子的‘逆手枪’!来,爷今天心情好,教你们一招!”
……
“都说了今年骑射冠军非我莫属——妈的,高兴得老子连手都不会用了!”
……
“嘿!我刚得了个闺女!羡慕吧?”
“就你这样能生出什么好闺女来,怕不是罗刹女吧!”
“胡说八道!不过嘛……肥水不流外人田!将来我闺女,就在咱兄弟家里找婆家!二哥你抓紧,崔大哥,你儿子就挺好,叫……叫……”
叫什么呢?霍英华用力去想,那个名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就像崔识骥那张原本清晰的脸,也在岁月的尘埃中渐渐模糊。
他只记得,后来……后来吐蕃入寇,崔识骥为了守住烽燧,身陷重围,最终……
“将军?将军?”副将的声音将霍英华从回忆中惊醒,“时辰不早了,您……是否该进城看看了?”
霍英华猛地回过神,用力晃了晃头,试图驱散这沉重的过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沉声道:“城中情况如何?”
副将面色凝重:“回将军,大小衙门皆受毁损,百姓死伤……惨重。眼下,唯有沽文馆尚在运转,活下来的百姓大多聚集在那里。将军若亲往,或可安抚民心。”
霍英华沉默片刻,缓缓站起身:“备马……不,不必了。点几个人,随我……步行入城。”
丑正,洮州城内,沽文馆。
馆内灯火通明,虽拥挤却秩序井然。崔清帮着赵九分发清水和简单的食物,指挥着馆内人员照料伤员。
“赵兄,你去歇会儿吧,这里我来。”崔清看着赵九苍白的脸色,劝道。
赵九摇摇头,用没受伤的左手擦了把汗:“无妨,撑得住。”
崔清看着他吊着的胳膊,想起一事,问道:“我正想问你,你是如何发现那猛火油的?”
赵九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我是坊市笔,职责所在。城中一日两度戒严,诗牌中断,城门早闭,百姓必然恐慌。我奉上峰之命,走访各坊安抚,劝他们归家避险。”
“就在途中,我偶遇一胡商,听闻城门封闭,其神色竟异常平静,与周遭惶然之人截然不同。我心下生疑,便暗中尾随,见其与同伙将几个木桶搬至东市一裁缝铺后巷。一裁缝铺,要这许多木桶何用?待他们走远,我上前查验,才惊觉是猛火油!”
他心有余悸地继续道:“我本想立刻通过诗牌示警,奈何通讯已断,宵禁又至,书信难通。焦急之下,我想起你今日去劳军,便赌一把你或在军营,或能通过刺史府传递消息,这才用了飞檄道。”
崔清心下暗叹,想不到这猛火油的消息传递竟是如此波折,这也解释了为何非动用飞檄道不可。
“同时,我召集沽文馆所有能动之人,甚至洒扫仆役,命他们全力搜寻城中可疑之物,尽力转移。有的人回来了……”
说到这,赵九摇了摇头,吸了吸鼻子:“有的人,没回来。”
崔清沉默良久,目光落在赵九吊着的右臂上:“你这胳膊……”
赵九苦笑:“吐蕃崽子杀来时,我也逞了回英雄,结果被人一刀挑飞,撞在墙上,胳膊就这么断了。所幸医官处置及时,废不了。”
他转而用轻松的口气调侃:“本来存了笔钱,想着岁末回家去翻新房子呢。这下可好,飞檄道四个字就耗费我四贯钱,找谁哭去?”
崔清闻言,亦是苦笑。
馆内渐渐安静下来,疲惫不堪的人们或坐或卧,沉沉睡去。
角落里,姚二十六和两个同伴依偎在一起,眼皮打架,却强撑着不敢睡去。
王昌龄轻轻走过来,为他们掖了掖盖在身上的破旧毡毯,柔声道:“睡吧,没事了。”
姚二十六却突然抓住他的衣角,怯生生地问:“夫子……裴五师兄和刘七师兄……会没事吗?”
王昌龄胸口一痛。他强压下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用力拍了拍姚二十六的手背,尽力让声音不在颤抖:
“会的,一定会的。这么多人都活下来了,他们俩机灵勇敢,定然无恙。睡吧,别多想。”
姚二十六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终于抵不住困意,合上了眼睛。
王昌龄步履沉重地回到李白身边,几乎瘫软下去,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不知道那两个学生此刻是生是死,只怕是凶多吉少。这让他如何面对裴五病榻上的老母?如何向刘七家中那位对他多有照拂的长辈交代?
“少伯兄,不怪你。”一个低沉而坚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是李白。
“世事难料,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李白温暖的手轻轻搭在王昌龄肩上,极力试图平息掌下的战栗。
“我……”王昌龄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馆门被轻轻推开,霍英华带着一身夜寒与走了进来。
崔清和赵九连忙上前见礼,低声汇报情况。
霍英华的目光扫过馆内一张张神色各异却俱是烟尘的面孔,踱步至人群中央。
众目睽睽下,这位铁血边将竟撩起衣摆,缓缓跪了下去。
“霍英华……守土失职!”他的声音沉痛而沙哑,在寂静的馆内异常清晰,“虽暂阻敌于洮河,却使乡亲蒙此大难,城池焚毁,百姓流离……此乃英华之罪!”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尽是决绝:“英华自会上书朝廷,请求责罚!但恳请乡亲们,给英华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我霍英华尚有一口气在,必竭尽全力,重建家园,护卫周全!”
馆内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和火盆里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回答他的,是一双双或麻木、或恐惧、或充满恨意的眼睛,
霍英华重重一叩首,这才起身。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李白和王昌龄身上。这二位文士的白袍,似乎不像是本地所产。
他略一迟疑,走了过来。
李白见这位将军向这边走来,手不自觉地握在了剑柄上。王昌龄亦是紧张起来,揪着自己的袍角,随时准备起身。
不想,霍英华竟是抱拳一礼:“这位可是今日在洮河边,慷慨陈词的王夫子?”
二人具是松了口气。王昌龄勉强收拾心情,起身还礼:“不敢,正是王某。将军辛苦。”
霍英华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敬佩,也有愧疚:“夫子那番‘通宝两面’之论,振聋发聩,英华听闻,亦深感震动。”
他沉吟片刻,求证似的问道:“听闻夫子曾作‘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句?”
王昌龄黯然点头:“乃是昔日与季凌兄在王忠嗣将军处,城头斗诗之作。”
提及王忠嗣,霍英华神色一肃,眼中闪过追忆与痛楚:“王老将军……唉,英华有负老将军栽培,愧对洮州百姓。”
“将军已尽力保全洮河防线,此乃大局。眼下洮州百废待兴,万千生灵,还需仰仗将军。”王昌龄劝慰道。
霍英华重重颔首:“夫子放心!霍某在,洮州在!”
他不便久留,又寒暄几句,便带着亲兵转身离去,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沉重。
与此同时,洮州城外,吐蕃营地。
一处相对干净的帐篷里,重伤的裴五悠悠转醒。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羊皮的榻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羊膻味和草药气息。
一个面色红润的吐蕃医官见他醒来,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随即转身出帐。
不多时,一个衣着华丽、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令人惊讶的是,他开口竟是一口流利的唐话,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小友醒了?感觉如何?”
裴五警惕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那男子微微一笑:“我名朗·多杰,乃是此间主事之人。我与那等莽夫不同,最是敬重读书人。见小友气度不凡,故制止手下妄动,将你带来疗伤。”
他走到帐中,拿起一个从唐军缴获的诗牌把玩着,感叹道:“你唐人的诗牌,确实精巧。可惜,我等缴获不少,却如窥天书,无法使用,形同石块。”
他转向裴五,目光深邃:“小友若能留下,教一教我们这些化外之人,如何使用此物,沟通文教,岂非善事一桩?”
裴五心中冷笑,所谓“教一教”,不就是让他叛国,助吐蕃破译唐人的通讯机密么!
他闭上眼,依旧一言不发。
见此,朗·多杰也不生气,淡淡道:“小友且安心养伤,此事,待天亮了再议不迟。”说罢,转身离去。
寅初,长安郊外。
几个黑衣身影正将一具面容白净的男子尸体推入早已挖好的土坑中。坑被迅速填平,踩实,仿佛无事发生。
其中一人掏出诗牌,对着填平的土坑拓影,随即发送了出去。
收信人标注为:【吉网】。讯息只有简短的五个字:已解决,勿忧。
诗牌的另一端,长安城中一座不起眼的房间内,御史台酷吏吉温正于灯下翻阅刑狱卷宗。
感受到怀中诗牌的微弱震动,他取出一看,是几张拓影。男人惨白的脸,填好的土坑,以及那简短的五字。
吉温面无表情地扫过,指尖轻点,将这条讯息抹去。他并未立即行动,而是依旧翻阅卷宗。
翻至卷末,他提起朱笔,在卷上勾去一个人名,这才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官袍。
夜色已深,但他仍需前往相府。有些事,需得当面禀报相爷,才算稳妥。
长安还在酣睡,但有些人,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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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终于写完十二时辰系列了,作者打算放个假休息下(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