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蝶

　　安定王府的日子如水般流淌，赵旭日复一日的精心呵护与刻意表现的父爱，如同温水煮蛙，渐渐融化了蝶生心中最后一道警惕的冰墙。

　　他对这位身份尊贵，却对自己极尽温柔弥补的生父，几乎完全放下了防备，甚至开始笨拙地尝试回应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

　　秋意渐深，赵旭与蝶生在书房中对坐品茗。

　　赵旭望着窗外飘落的黄叶，脸上适时地染上一抹深沉的哀戚与追忆。

　　他缓缓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而充满情感地开口道：“蝶生，眼见年关将至，为父心中……总有一事难以释怀。”

　　他看向蝶生，眼中泛起点点泪光，“你母亲银环……她孤零零在苗疆十八载，不得享受宗族香火，这是何等的凄凉，为父每每思及此，便心如刀绞，夜不能寐。”

　　他伸出手，紧紧握住蝶生放在桌上的手，语气变得激动而恳切：“如今既已寻回你，我们父子团聚，岂能再让她忍受这般孤寂？父王想好了，年前，我们便动身，由你带路，我们一同回一趟苗寨，将你母亲的骸骨迎回！让她入我赵氏宗祠，从此你我父子守着她，她也就能安息了……”

　　“回苗寨”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瞬间劈散了蝶生心中刚刚积聚起的温情。

　　他脸色倏地变得苍白，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抽回了手，脱口而出：“父王！万万不可！”

　　赵旭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激烈地拒绝，脸上瞬间写满了错愕与受伤，那神情仿佛一个满腔爱意却被无情泼了冷水的老人。

　　他怔怔地看着蝶生，嘴唇颤抖着：“为何？你难道不愿让你母亲安息吗？还是……你仍在怨父王，不肯认祖归宗？”

　　说着，眼泪竟真的簌簌落下，情绪激动之下，他猛地咳嗽起来，竟一口气没喘上来，身体一晃，直挺挺地向后晕厥过去！

　　“父王！”蝶生吓得魂飞魄散，所有顾虑瞬间被巨大的惊慌淹没。

　　他连忙冲上前扶住赵旭，又是掐人中又是焦急呼唤，仆人们也闻声慌乱地涌进来。

　　一阵忙乱之后，赵旭才悠悠转醒，面色苍白，虚弱地躺在榻上，依旧泪流不止，抓着蝶生的手不肯放开，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只是喃喃道：“我只想补偿你们母子，只想让她回家，难道这竟是错的吗？”

　　看着生父如此悲痛欲绝的模样，蝶生心如刀绞，那点因恐惧而产生的抗拒彻底被愧疚和担忧压垮。

　　他再也无法隐瞒，跪在榻前，流着泪，将苗寨森严的规矩，对外族尤其是闯入者的极度排斥，以及当年母亲正是因为私自送他出山而被发现才遭逢大难的残酷事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旭。

　　他讲述着寨子的封闭与排外，讲述着长老们的权威，讲述着可能遇到的危险，试图让赵旭明白此行绝非易事，更可能是一场灾祸。

　　赵旭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带着泪痕，眼底却飞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

　　待蝶生说完，他轻轻拍了拍蝶生的手，语气虚弱却带着一种试图让人安心的沉稳：“傻孩子……原你是担心这个……”

　　他叹了口气，“父王知道你是一片孝心，怕父王涉险。但今时不同往日了。父王并非当年那个无依无靠、任人拿捏的落魄世子。我乃朝廷亲封的安定王，镇守一方，手握权柄。那苗寨首领，他再如何厉害，岂敢公然冒犯朝廷藩王？与朝廷为敌，是何等下场，他应当比谁都清楚。”

　　他挣扎着坐起身，目光慈爱而坚定地看着蝶生：“此行，父王会带上足够的王府精锐护卫，亮明身份，以探访民情、祭祀故人的名义堂堂正正而去。父王向你保证，绝不会让你再受丝毫伤害，也定要让你母亲风风光光地回家。”

　　蝶生听着赵旭的话，理智上依旧觉得不安，苗寨的可怕和姜谕的强势早已深入骨髓。

　　但看着父亲苍白而恳切的脸，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权势带来的虚假安全感，再加上对“让母亲安息”这件事本身产生的道德压力和对父爱的回报心理……

　　更重要的是，那个被强行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对姜明和姜谕的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犹豫。

　　或许……或许真的可以？或许能远远地看他们一眼？

　　这种渴望一旦冒头，就再也无法遏制。

　　他垂着眼，内心经历着剧烈的天人交战。

　　最终，对至亲的思念、对母命的完成、以及对父爱的一点微弱信任，压过了那模糊的不安。

　　他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泪，声音微微颤抖，却终究是点了点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好。”

　　在安定王府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对姜谕和姜明的思念并非消散，而是化作无数细微却无孔不入的丝线，日夜缠绕着蝶生，将他的心神拖回那座云雾深处的苗寨。

　　夜深人静时，最为难熬。

　　锦榻软衾驱不散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他常常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却又坠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有时是姜明撕心裂肺的哭泣，那孩子伸着小手，跌跌撞撞地在竹楼里寻找他，哭喊着“阿爹”，声音凄厉得让他心碎，他却如同被无形的墙壁隔绝，无法触碰，无法回应，只能眼睁睁看着，痛彻心扉地醒来，枕畔一片冰湿。

　　有时，梦境又会变得暧昧不明，是姜谕与他在床榻纠缠，真实的不像梦境，让他从梦中惊醒后，心跳失序，久久无法平复。

　　而那两只贴身戴着的银镯，更是成了触发回忆的开关。

　　每当它随着动作轻轻碰撞手腕骨，发出极细微的“叮”的一声清响时，蝶生的思绪总会瞬间被拉回很远。

　　他仿佛又能看见姜谕八岁时，那双尚且稚嫩的手，拿着小巧而锋利的刻刀，就着跳动的火光，一丝不苟地在银片上雕刻符文。

　　那时姜谕的神情总是格外专注，嘴唇微微抿起，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既冷漠又奇异地带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这画面与他日后暴戾阴鸷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构成一种复杂难言的魅惑，让蝶生心口发紧，既怕又忍不住去想。

　　这些无声的思念、被细微声响触发的回忆，像无数看不见的钩子，日夜拉扯着他。

　　王府的锦衣玉食、赵旭的刻意亲近，都无法真正填补那份被强行撕裂的，与血脉至亲和精神羁绊分离后留下的巨大空洞。

　　反而在这种对比下，那份思念愈发显得刻骨铭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