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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宋翾回府时,正见到这一幕,正好奇水中那鸭子是哪里来的,就见那鸭子转动着脖子,一喙啄去,就把一条小鱼儿挟住了。宋翾诶一声,这鱼儿是他故意放在池中养的,意在闲来无事时钓钓鱼,没想刚长一点,就被这鸭子叼了,不由奔到池边指着那鸭子喝道:“大胆!把我鱼儿放下!”
那鸭子似是看他一眼,似有意炫耀似地将那鱼儿一口吞了,宋翾一拍栏杆,怒道:“给我吐出来!不然炖了你!”
那鸭子竟在水中旋了一圈,极为得意地扑腾了下翅膀,竟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宋翾双手一攀,就要去捉那鸭子,闻声而来的乌干儿和喜奴及一众丫鬟见了忙上前将他拉住,她们以为主子与一只鸭子斗气,想来是还醉着,不由又是哄又是拦的。
宋翾一挥手将喜奴和乌干儿推开,指着那鸭子问道:“哪儿来的?”
乌干儿道:“买的。”
宋翾道:“炖了!”
乌干儿道:“主子想吃炖鸭,厨房里还有一只,奴婢这就去做。”
“就它!就炖它!”宋翾执意指着那鸭子,看他那样子,真被这鸭子气得不轻。
乌干儿道:“这是姑娘养的,真要炖吗?”
宋翾听了一愣,杜韫毓来府上这些日子,身子总不见好,整日闷在院中,话也不大说,人也不愿见,长此下去,郁结成疾,恐难享寿运,这也是宋翾所愁的一件事,不成想他出门三日,杜韫毓竟养起宠物来了,不由就一喜,也就原谅那鸭子了。
“即是敏敏养的,那就好生养着,它喜吃什么都由它去。”宋翾说着一笑问:“她怎么想起来养鸭子了?”
喜奴回道:“萧仙医前日与姑娘偶然遇见,二人竟聊得投机,听忧奴说,萧仙医聊起山中生活,提到他曾养过许多家禽,不是为吃,都是为了作伴的,其中要数鸭子最通人性,姑娘听了,也就提兴要养一只,萧仙医便承诺他亲自去为姑娘挑选,就是它了。二人还商议着取了个名,叫不白来。”
“不白来?”这名字倒把宋翾逗乐了,然后道:“我去看看敏敏。”
喜奴道:“姑娘正和萧仙医在橘亭下棋呢。”
自那日长亭回来后,宋翾便躲到了红馆,他躲的不光是那般子添堵的人,也还有萧慕蔺,那晚他欲于长亭击杀左秀,为顾翛报灭门之仇,若不是他先失了三层功力,哪会挡不住左秀半吊子‘雄雁难顾’的一剑,所以心里头为此耿耿,他怕与萧慕蔺一屋之下,忍不住要与之对质,他一向自认自控尚可,可对着萧慕蔺,一些本应该避其耳目的人事也都让其知晓了,不知为何,对着萧慕蔺,他的自控力越来越弱了,所以他怕对质之下,闹得覆水难收。
到此刻,宋翾才警觉,他竟在他面前用‘怕’这个字了。
他为何怕与他闹翻?宋翾难得地在这样的事上皱了皱眉头。
至橘亭尚有些距离时,已听见杜韫毓久违的笑声,宋翾心里头那为‘怕’之一字生出的别扭感顿时消散,不由脚下提速,待上得台阶时,已听得忧奴欢欣地道:“主子回来啦!”
本执子欲落的萧慕蔺手上就一顿。
杜韫毓看着那一顿,那么迅疾,却又带着凝滞,已看出执棋人当下内心的挣扎,心里就一叹,她明白他,曾几何时,午夜梦回,夜深难寐,所执所念的,也是这一手的疾与滞,就是苟活的偶然时分,也还有残念未消。她不由朝那正迈步而来的少年望去,竟有好一刻,她都想不起他幼时的模样,竟错觉自相识以来,那黑衣少年就是那般的率意,那般满身风华、携玉如歌而来。
“杜姑娘,今日就下到这里吧。”
杜韫毓回神过来,点了点头,萧慕蔺也不再他言,起身而去,正与宋翾一南一北一上一下错身背离。
宋翾眼尾递了递,就在萧慕蔺适才所坐的竹凳上坐下,见杜韫毓气色精神均大好,心里也暂将近日那些苦心算计放下,笑吟吟问:“敏敏今日赢了几局?”
杜韫毓下颌一递,“你看呢?”
宋翾就朝棋盘看去,微微惊讶道:“你的棋艺已算不俗了,竟被逼至进退维谷的地步,何况他还手下留情了。”
杜韫毓不恼反笑道:“我们下的是退棋。”
宋翾愕然道:“什么叫退棋?”
杜韫毓就解释道:“将古往今来的精妙棋局先摆出来,然后一步一步拆棋,将前人棋局拆尽的同时还要留心与对手博弈,既诛己也灭异,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胜者。”
饶是宋翾见识广博,不由也大感新奇,“在前人的棋局上另辟蹊径,有趣有趣,这是何人所创?”
杜韫毓眨眨眼,“你一定猜得到。”
宋翾倒真难以置信了,也不由得佩服,那样冰清水冷的人,竟能自悟出这等别具匠心的对弈之术,胸中丰饶只怕连他也要自愧不如了。
而世间令人自愧不如的又岂止自悟先河?
天下千万人,如天赋、气运、出生、胸怀、谋略,各各不同,有凡夫俗子,就有传奇高人,便有自愧不如的心境,更生望尘莫及的遗恨。除此之外,也还有天生万物所载之谜,如四季为何以那样的规律更迭?花草树木怎样生繁枯隐?月亮为何有阴晴圆缺?而人心为何多变莫测?
天穹之上,好一轮圆月,像这样圆这样明亮的月亮在暮春不大多见,在盛都总有些土黄的夜空中,萧慕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圆月,他是被这圆月的月光吸引来的,他本也睡不着,这时也就靠在亭柱上,看着那月亮,想着那些他在涂雾山也想不明白的事。
很早的时候,他还会带着这些疑问向村里的老人请教,可老人们说不出什么,只道天要如此,神明要如此,万物该如此,可他从小就知道,这世间是没有神明的,如果有,又为何听不见他无数次的请求?
长大后,他将请求化为自修,唯有本领在身,说出口的请求才有人倾听,也才会有实现的机会,他一直在等着这样的机会,终于,在他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机会终于出现,令他想不到的是,带来这机会的竟是那样一个少年。
自小到大,他难以看见任何人,他甚至有些讨厌与人相交,他宁愿与草木动物亲近,这令他感到自在,他不需要在它们面前掩饰什么,他可以随意表达,任意倾诉……可这少年,他一开始就看见他了,这几月来,他每每想起仍是不解为何,为何他一出现他便看见他了?
今夜赏月,他故意选了这个时辰,这个时辰,少年该拿着酒,翻墙南去,停驻在一所二进宅院的屋檐之上,将窗中的人看着,直到酒尽。他就在二人房门正对的亭中等他,他想,若他独自一人枯坐此地,而他毅然而去,那他便再也不等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怎样的结果,但如果他视而不见,那便已是结果了。
门开了,脚步声起,向南而去,没有迟疑,然后他倾听他纵身而起,跃向屋檐,他握紧的手慢慢松开,有些想笑,他要笑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似深闺怨妇的可笑之人!
风声又从屋檐之上卷了回来,带着好闻的檀香,他心头一跳,强忍着不回头,却听那人已挨近他,用那样随意而又在他听来总带着笑意的口吻道:“如此良夜,上有素娥,亭有萧郎,岂曰无酒?”
他心头真的笑了,却不是嘲笑,而是有些自鸣得意的得逞之笑——你终是为我回头了。
“酒呢?”
宋翾朝屋顶一指,萧慕蔺就看见那檐角之上,那凤嘴顶上正有一坛子酒,这酒本来是宋翾夜窥佳人时了以暖心的,此时放在那凤嘴之上,月光洗礼之下,竟有种遗世稀珍之感。
“那么高,只怕无幸得饮了。”
宋翾听了这话,只觉得萧慕蔺实在是个有趣的人,萧慕蔺不爱酒,却又不愿拂他意,便以酒高以拒,但他偏要拿话赶他,便道:“不过四五仗之距,想来定是拦不住萧兄的。”
萧慕蔺倒真用眼丈量了下,“于你来说,不过三两息之间,只怕我人未到,你已得手了。”
“莫若比比?”
萧慕蔺摇了摇头,宋翾道:“我让你一息如何?”
正当宋翾以为萧慕蔺仍要拒绝的时候,萧慕蔺已动了,只见他一拔身,人已纵高而去,到得半途,足尖在檐下一株一人高的常青树巅一点,借力而起,直向屋顶腾去。
宋翾一笑,他的弄影浮霜身法乃天下一绝,自然较萧慕蔺身法高明得多,无需借力,人淡影般已赶至萧慕蔺身后一肘之距。
萧慕蔺手在瓦叶上轻轻一触,一记堂腿已向宋翾当胸扫去,宋翾提臂一挡,却见一根细针已点向肩穴,不由后撤相避。眼见已拉开距离,萧慕蔺再向瓦叶借力,已来到凤嘴之下,长臂一伸,就要将那坛子酒揽入怀中,却感到腰下一滞,原来宋翾方才撤身的同时已顺手解下他腰带,此时正拽着,他也不由得被拉得一顿。
萧慕蔺不知该恼还是该笑,他倒忘了,这人‘后宫’佳人无算,早已练得一手宽衣解带的好手法,想此人佳人环侧、夜夜笙歌,好不快活,他在山中本修清心寡欲,却已被此人破得一干二净,想及此,心头恼怒,一蓬飞针已散向宋翾周身。
宋翾眼见来势汹汹,不敢大意,忙运起身法闪避,萧慕蔺却已不打那酒的主意了,只把飞针如天女散花般不间断围点宋翾。宋翾一面躲闪,一面在看,到底萧慕蔺把飞针藏在哪里了,怎么似取之不尽?
这么斗了好一刻,眼见宋翾已被迫去数尺,萧慕蔺才又去够那坛子酒,可就在触手之际,他却不由自主地团身一滚,原来,那腰带还在宋翾手中把着,这时用劲拉扯,不备之下,自然被连衣带人拉离尺许。萧慕蔺一向难与人争长短,但今夜,他非争得这酒不可,不为别的,就为胸中那一股子气,然后他一缩肩,手臂便从衣服中脱出,再一侧身,就把外袍褪下,由宋翾手中一拉之力,便如篷般飞向夜空。
这是一件月牙白的外袍,旋展在月色下,上头的走线绣纹蜿蜒交缠,如经络,如情丝,正罩着较劲的二人。
二人各望一眼,已都极力提起身法朝酒坛扑去,这么一来,饶是宋翾已失地利,却还是眨眼已追至眼前,萧慕蔺自知比身法只怕这天下无人能撄其锋芒的,但他也还有取胜的方式。
就在宋翾追至眼前时,萧慕蔺忽回头,冲宋翾莞尔一笑,就这一笑,不说令宋翾头晕目眩,但已足以令宋翾认输的了。
因为宋翾拒绝不了这样的一笑。
然后萧慕蔺取酒,衣落,他一伸手一旋身又已穿上了,就在屋脊之上坐下,拍开坛封,闻见醉人的酒香,却觉得这酒不似平常宋翾常饮的金秋醉,不由问道:“这是何酒?”
宋翾咂摸了一下方才那一笑,才坐起身来,“你尝尝?”
萧慕蔺饮下一口,只觉得冷冽清甜,不由一挑眉,“好酒。”
“令萧兄都赞一句的酒看来确是好酒了。”宋翾道:“此酒名为春抖擞。芳物山上有岩洞,冷冬时分,洞中便凝结寒冰巨柱悬空倒挂,至春暖融化,这酒便是以寒冰所化之水酿造,入口冷冽,至喉清甜,入肚灼烈,常人一杯即醉,醉而思乱,私心难藏,故而吐露,所以这酒也叫真言露。如萧兄这般不善饮酒之人,一口便已足够了。”
萧慕蔺想起峦城那次醉酒,不由心怯,又觉得自己清醒无比,“你唬人的吧?”
宋翾便道:“那萧兄敢回答我的问题吗?”
萧慕蔺道:“我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宋翾伸手,萧慕蔺顿了下,将酒坛递给他,见他举坛痛饮,然后道:“现在萧兄也可以问我问题。”
萧慕蔺没好气道:“骗子,你可清醒着呢。”
宋翾笑了笑,再饮一口,道:“方才萧兄那一笑,可真是令人食髓知味啊。”
萧慕蔺听了本该发怒,可胸中却无法生出怒气,就见宋翾忽扭头过来盯着他,轻声道:“再笑一个。”
这四个字极为暧昧,加之宋翾又是那样一种哄人的口吻,萧慕蔺不由心头一乱,不敢与之对视,却又乱中生气,只怕宋翾也将他当作红馆中那群侍伶了吧,不由冷口道:“我可不是你养的檀奴!”
宋翾转回头,似真受这酒力的缘故,有坦白之意,“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
萧慕蔺一愣,就听宋翾接着道:“你若不喜欢我去红馆,我便不去了。”
萧慕蔺见他微微低首,语带心虚,像一个认错的孩子,可萧慕蔺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若无那等地方宣泄,只怕已不知苦成什么样了,自己又如何忍心剥夺他为数不多获得快乐的东西呢。
此刻,萧慕蔺也像是酒意上头,叹息道:“只怕你从此再不快乐了。”
“真正让我快乐的从来不是酒色财权。”宋翾已像真的醉了,躺身于青瓦间,闭上眼喃喃道:“以后,我只做你喜欢的事,好不好?”
萧慕蔺喉间耸动,又听宋翾几不可闻地道:“孟哥哥……”
孟哥哥……
这三个字猛然于此刻浇在萧慕蔺刚起温柔缱绻的心上,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雪,从心尖冰封至喉头,连带舌根也冷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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