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雍正十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肃杀。刚过中秋，北风便一日紧过一日，卷着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打在朱红宫墙上，发出簌簌的哀鸣。

　　九月初，刑部的最终判决下来了，如同这秋日的寒霜，冰冷而决绝。户部郎中黄戴敏，贪墨军饷，贻误战机，罪证确凿，依律判处斩立决，秋后处刑。旨意明发，尘埃落定。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却也无人敢置喙。宝亲王雷厉风行，证据链条清晰无比，雍正帝对此案亦是震怒非常，朱笔一挥，便是人头落地。那些曾与黄戴敏有过往来、甚至得过些许好处的官员，更是噤若寒蝉，唯恐被这阵秋风扫落叶般的清算波及。

　　行刑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五。

　　那一日，天色未明，刑场周围便已戒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好奇与某种隐秘兴奋的诡异气氛。当身着囚服、面色死灰、早已不成人形的黄戴敏被押上刑场时，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刀在惨淡的晨光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午时三刻，监斩官一声令下。

　　手起，刀落。

　　一颗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尘埃里，双目圆睁，似乎仍残留着无尽的惊恐与不甘。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刑场的土地，那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仿佛能随风飘出很远，很远。

　　黄戴敏，这个曾经在户部也算得上一个人物，试图攀附权贵、最终却沦为权力倾轧牺牲品的官员，其一生，便在这秋风萧瑟的刑场上，画上了一个血腥而仓促的句点。

　　黄戴敏被问斩的消息，如同最终判决的丧钟，穿透了王府的高墙，重重敲在了菊隐斋那扇紧锁的门扉上。

　　消息是李玉亲自来到菊隐斋门外，隔着门板，用他那特有的、不带丝毫感情的音调，清晰无误地传达给守门婆子，再由婆子战战兢兢地转告给屋内之人的。

　　没有多余的言辞，只有冰冷的事实。

　　当蕊香听到婆子哆嗦着说完“黄大人……已于今日午时……伏法”这几个字时，她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面无人色。

　　而一直蜷缩在窗边榻上，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纸偶般的黄明漪，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身体猛地剧烈一震。她没有哭，没有叫，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早已空洞无物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般，倏地一下，彻底熄灭了。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望向窗外那灰暗的天空。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双死寂的眸子里，却缓缓流下两行清澈的、冰冷的泪水，顺着她瘦削得脱形的脸颊滑落，滴在早已失去光泽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质问，没有崩溃，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澜都没有。巨大的、早已预知的绝望，在这一刻真正降临时，带来的不是激烈的反抗，而是彻底的、万念俱灰的死寂。她就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架，连最后一丝维系着“生”的念想，也随着父亲人头的落地，彻底断裂了。

　　前朝的血腥气，似乎也隐隐渗入了王府后宅。尽管无人敢公开议论，但那种无形的、压抑的沉重感，却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嘉懿堂内，璟澜听闻消息后，默然良久，手中捻动的佛珠停顿了许久。最终，她只是疲惫地闭上眼，低低念了声佛号。“冤孽……” 她挥挥手，让云韶将孩子们暂时带到别处玩耍，自己独自在佛堂静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高瑞宁得知后，在自个儿屋里烦躁地踱步，最终重重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吩咐下人近日都谨慎些，莫要惹是生非。

　　而怡然轩内，璧姝正临窗抄写着一卷《心经》。当丫鬟低声将前朝的消息禀报给她时，她执笔的手稳稳地，没有丝毫颤抖，笔下清秀挺拔的字迹依旧流畅。只是，在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时，她抬起眼，望向窗外庭院中那几株在秋风中摇曳的、已现枯黄的芭蕉，清冷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以及一丝更深的、冰封的悲悯。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果然，翌日午后，李玉再次来到了怡然轩。这一次，他不是隔着门传话，而是亲自走了进来，神色比往日更添几分凝重。

　　“给侧福晋请安。”李玉躬身行礼。

　　璧姝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地看向他：“李公公此来，有何事？”

　　李玉直起身，目光低垂，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王爷吩咐，让奴才带您去一趟安止殿（弘历寝殿）书房。”

　　璧姝放下经卷，神色平静无波，只微微颔首：“有劳李公公带路。”

　　安止殿院落，依旧是一片令人屏息的肃穆。李玉引着璧姝穿过庭院，推开那扇沉重的书房门，便躬身退至门外，轻轻将门掩上。

　　书房内，光线略显昏暗，只点了一盏书案上的明角宫灯。弘历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像往常那样批阅文书，只是静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他穿着石青色常服袍，面容在跳动的灯影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在璧姝进来的瞬间，便牢牢锁定了她。

　　“臣妾给王爷请安。”璧姝依礼福身，声音清浅，姿态从容。

　　“起来吧。”弘历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多的却是一种冰冷的决断。他没有绕圈子，目光沉沉地落在璧姝身上，开门见山：“黄戴敏已然伏法。”

　　“臣妾听说了。”璧姝垂眸应道，语气平静。

　　弘历顿了顿，审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缓缓道：“其女黄氏，身为罪臣之后，留于府中，已是不宜。皇阿玛近日过问宗室风纪，府中不宜再留此等隐患。”

　　他话音落下，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弘历从书案下方，取出一个约莫三寸高的、素白无纹的细颈瓷瓶，轻轻放在案几边缘。那瓷瓶质地细腻如玉，却在昏黄的灯光下，透着一股子阴森冰冷的寒气。

　　“本王念她……终究侍奉一场，”弘历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珠砸落，“赐她全尸，也算是保全她最后一点颜面。”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璧姝身上：“此事，不宜张扬。由你亲自去办。今日酉时末刻，送至菊隐斋，看着她……用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璧姝的目光，落在那只素白得刺眼的瓷瓶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那般沉静如水，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在她宽大衣袖遮掩下的双手，那纤细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拢了一下，指甲微微陷入掌心，带来一丝细微而清晰的刺痛。

　　由她，辉发那拉·璧姝，去亲手执行这最后的、冷酷的决断。

　　沉默，在昏暗的书房内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璧姝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弘历那深不见底的审视，声音清冷而稳定，没有一丝犹豫或波澜：

　　“臣妾，遵命。”

　　没有疑问，没有惊惧，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仿佛接下的，不是一条人命的终结，只是一件必须完成的、寻常的差事。

　　弘历深邃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似是满意，又似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他微微颔首：“去吧。”

　　璧姝福身一礼，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她上前一步，伸出白皙修长的手，稳稳地拿起那只素白瓷瓶。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她不再多言，握着那沉甸甸的、内里盛装着死亡的小瓶，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书房。

　　李玉在门外躬身等候，见她出来，目光在她手中的瓷瓶上短暂停留一瞬，便迅速垂下。

　　璧姝没有看他，独自一人，踏着渐浓的秋日暮色，向着那座早已被绝望笼罩的菊隐斋，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