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唇

　　沈簇醒了。

　　他睁开眼睛，默不作声，看着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和灯管。

　　沈簇又闭上了眼睛。

　　秦沨孑坐在一侧，没有急急躁躁地按呼叫铃，只拿着温热的手帕，静静地轻柔地擦掉了沈簇眼角滑落的泪水。

　　听着微不可察的抽吸声，沈簇才又睁开了眼睛，抬起手抽过眼角的手帕，歪头，擦拭秦沨孑的下巴和脸庞。

　　“哭什么？”

　　“我得绝症了？”

　　秦沨孑抓住沈簇的手，弯下腰，紧紧放在脸庞“没有。”

　　“你很好。”

　　沈簇疲惫地看着秦沨孑通红的眼眶，轻声问“沈庭，死了吗。”

　　“嗯，死了。车祸造成的颅内出血，断掉的肋骨插进了肺里，抢救无效死了。”

　　沈簇转过头，看着床对面墙上挂着的走钟。

　　8点22分。

　　四个小时前，他还在和沈庭坐在咖啡馆里争执，他还在满腔怒火地打了沈庭一拳。

　　短短的四个小时，好像抽走了沈簇所有的力气。

　　经年堵塞的仇恨与郁气，一瞬间举无轻重地消散了。

　　原来，一个人的死亡那么容易。

　　“他被烧成骨灰了吗？”沈簇问。

　　“抢救了两个小时50分钟，现在还在停尸间。”

　　“两个小时五十分钟。”沈簇喃喃“他还挺想活的。”

　　“我想看他一眼。”

　　沈簇整个人虚浮，神色也潦草起来。秦沨孑扶着他，一点点往太平间走。

　　沈簇只感觉越走，越冷。

　　刚迈进太平间一个女人的声音便涌进他的耳朵。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花裙子的女人，此时不断搓着胳膊打着电话，不耐烦道“系丫，本来要去夏威夷度假嘅，点知佢出车祸死咗嘞，个女仲等我呢，真系......”

　　沈簇的脚步顿住了，他听着女人的话，看了看不远处铁床上白布盖着的身影。

　　想起沈庭在咖啡馆举着手信誓旦旦的模样。

　　他转了脚步“走吧。”

　　秦沨孑并不过问只道“那女人的情夫很多，沈庭倒是里面的大头。”

　　沈簇走出医院，吹着夜风笑道“像他那样没有心的人也会被负心。”

　　他迎着风，发丝飞扬疲红的眼眶直视远方“这才是配得上他的下场。”

　　风很大，沈簇晃了晃，秦沨孑站在他背后轻轻拥抱他。

　　“秦沨孑。”沈簇伸出手，摸着蓝紫色的天际线“现在是桑城的夏天吗，天黑得真晚。”

　　“很快就黑天了。”秦沨孑轻吻他的额头。

　　沈簇深深呼吸，空气中有植物的气息，潮湿的味道，耳边车辆一次次驶过，风声呼啸，他像一滴雨，在真空的天际不知道下落了多久，这一瞬间终于砸进了人世间。

　　沈簇摇晃着虚弱的身体，苍白的脸庞映着他认真的眼睛“秦沨孑，我从未如此好过，感觉神清气爽，世界好真实。”

　　秦沨孑托着沈簇的脸颊，把自己放进沈簇的眼睛里“嗯，沈簇，他死了，他再也不存在了，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他了。你从今往后，将只拥有你自己。”

　　沈簇看着秦沨孑夜光下那双晦涩深情的眼睛，里面装满繁星与自己。

　　他和妈妈，永远自由了。

　　“小簇！”

　　一声久远的呼喊传到他耳边，沈簇被熟悉的声音叫得愣住了。

　　“我好像听到妈妈的声音了。”

　　“小簇！”

　　“妈妈在叫我。”沈簇摸着耳朵迟疑道。

　　秦沨孑握住沈簇的肩膀，将沈簇转过了身。

　　沈簇抬头，看见天边中一个身影离他愈来愈近。

　　“小簇！”

　　妈妈！

　　沈簇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那熟悉亲昵的声音让他迅速看清了那张脸。

　　妈妈......

　　“妈妈！”说着，脚步已经率先迈了出去，继而随着心跳的骤起越来越快，变成奔跑。

　　他踉跄着，拨开人群，时隔多久了，久到他记不清了，这一次，他终于久违的扑进了妈妈的怀抱。

　　一瞬间，妈妈身上的气味涌进他的鼻息。

　　温热的妈妈。

　　“妈妈，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白些停摸着儿子消瘦的脸，叱咤风云雷霆手段的池氏掌权人，就这样掉了眼泪“孩子，好孩子，不害怕，妈妈摸摸脑袋，吓不着。”

　　沈簇蓦然噤了声，眼泪控制不住情不自禁地流下来了。

　　“妈妈，好多血。”

　　2019年，2月27日，晚上20点32分。

　　桑城中心医院外，这片天空作美留下的蓝调时刻，这对跨越千里挂念彼此的母子，因为一切不幸、苦难、痛苦、暴力源头“沈庭”的死亡，终得相聚，相拥。

　　秦沨孑看着两人的身影，对手机那边淡淡道“烧了。”

　　“少爷，那骨灰呢，洒了吗。”

　　秦沨孑看着沈簇窝在白些停怀里，委屈依恋的稚嫩脸庞“他总是不喜欢的。找片不要钱的墓地，埋了吧。”

　　“好的少爷，了解。”

　　*

　　“这就是了。”沈簇拿着钥匙拧开颤颤悠悠的铁门，手脚略显局促。

　　白些停走进来，环视狭小而布满生活气息的房间。

　　秦沨孑打开鞋柜，从里面拿出崭新的拖鞋放在白些停脚边。

　　“谢谢。”白些停看秦沨孑熟练的样子点了点头。

　　沈簇脱了外套，看着白些停的背影就要进屋，还是被秦沨孑拦了一下，才低下头换鞋。

　　两人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却又沉默。

　　人类就是这样古怪，不管心里多么关切，内心如何想念，也会因为彼此间所经历的事情而隔着堑谷，所有的思虑最后都变成了顾虑，想说对不起又不知道从何而起，谢谢你却又万般地难以启齿。

　　于是最后都化作了一句明知故问的

　　“最近还好吗？”

　　沈簇看着白些停的脸颊微笑“妈妈，我一切都好。你呢？身体还好吗？”

　　白些停也笑“治疗很久了，好得差不多了...小簇，最近妈妈的掌权逐渐稳定，你...要不要考虑，跟妈妈走？”

　　沈簇又顿住了，他看着白些停小心翼翼的神色。

　　这是个隐秘而期待的神情，沈簇对此太过熟悉。

　　但也正因如此。

　　沈簇知道，自己所遭受的暴力一定先降临在妈妈身上，所面对的背叛必先面对妈妈，他很痛苦，他很不幸，然而这一切都最先穿透妈妈的身体。

　　他从不怨恨妈妈，他爱妈妈，但是他长大了。

　　一切的时光就这样平静缓和地过去，带走疼痛和悲伤，也不可避免带走幸福与期盼。

　　“妈妈，我在这边过得很好。”沈簇将倒有温水的杯子推向白些停。

　　白些停眼睛可见的惭愧与落寞。

　　“妈妈，池叔叔和池然还好吗？”沈簇又问道。

　　白些停手一顿，端着水杯道“嗯。小簇，其实小然他对你......”

　　“嗯，我知道。”沈簇还是微笑“他没有故意排挤我，也没有欺负我。妈妈，你也没有做错什么。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

　　沈簇看了眼厨房门玻璃中若隐若现的衣角。

　　“妈妈，我交到了很多朋友，也遇到了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

　　白些停看着沈簇乖巧的脸庞，在她的眼里和曾经蹒跚学步天真漫烂的娃娃没有任何区别，然而眉眼又那样不同。

　　她一时之间有些苦涩，不管是作为妻子，还是作为母亲。

　　“好，小簇，你想好了就最好了，妈妈为你开心。”

　　可是她的孩子，就这样一转眼长大了，抱起来明明和小时候一样，看她的眼神还是那样热切乖巧。

　　爱和不原谅，原来从不冲突。

　　“时间晚了，就送到这里吧。”单元门楼下，白些停站在路灯下，司机为她打开车门。

　　“再见，妈妈。”沈簇站在人行道上。

　　白些停静静地看沈簇的眉眼，而后又看向站在一边的秦沨孑“你们，住在一起？”

　　沈簇立刻回道“他住在隔壁。”

　　白些停点了点头“你们现在这个年纪，相处还是要注意分寸。”

　　“明天学校举行百日誓师，在学校等等妈妈。”白些停摸了摸沈簇的脑袋，才回身上了车。

　　沈簇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限定奔驰扬长而去，脑袋上面的发丝被风吹得像在欢呼。

　　“为什么拒绝她？”秦沨孑背着风低头看着沈簇“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实意的。”

　　沈簇捏了捏头发，重新看向秦沨孑“那你呢？”

　　“我？”

　　“嗯。”沈簇看着秦沨孑笨拙示好的脸“秦沨孑，你没有在生活变好之后就忘掉我，也没有因为养父母放弃寻找我。”

　　“曾经我因为沈庭离开你，但现在不会因为妈妈离开你。妈妈有她新的家人，秦沨孑，你只有我了。”

　　秦沨孑说不出话了，他只看着沈簇，心里的郁气一瞬间烟消云散。

　　沈簇有更好的生活，理应离开这里。沈簇值得更好的，这是秦沨孑心里不需要思虑便一锤定音的。

　　可眼下看着沈簇就这样平静温柔，却说着，影响他人生重大选择的因素是自己时，他来不及心动，只顾着惊诧。

　　完完全全的轰烈。

　　是啊，沈簇的话总是真心却没有保质期的。

　　小时候是，现在也是。他只要知道沈簇说出这些话时内心是真挚的就好了。

　　只要他能一直追随沈簇就好了。

　　但沈簇不再抛下他了。

　　秦沨孑又落下泪来。

　　他知道，他最清楚不过。

　　“秦沨孑，你只有我了。”

　　我只有你了。

　　“好。”秦沨孑抵着沈簇的额头，泪水扑簌簌而下。

　　这一次换沈簇轻吻去秦沨孑的眼泪。

　　沈簇被秦沨孑抱起，一路在彼此的呼吸中昏天黑地打开门，背后陷在柔软的床铺里。

　　沈簇睁开眼环顾周围“..你家？”

　　秦沨孑一把掀开自己的上衣“不是住隔壁？”

　　沈簇急促的呼吸，轻笑“小气鬼。”

　　随后两人又陷入炽热用力的拥抱与抚摸。

　　沈簇与秦沨孑，这两个人早已经接触过性最阴暗肮脏的一面，不管是上层被镀上滤镜的交易场所，还是角落里不断闪烁的限制级影片。但面对彼此时，却生疏、青涩，毫无章法。

　　只会不断触碰，不断啃咬，在信息素眩迷的情绪里一遍遍感知对方的存在，又通过对方的抚摸感知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跟踪我？”沈簇抓着秦沨孑的头发问他。

　　秦沨孑在沈簇的背后，侧躺着再次遮住沈簇的双眼，而后在沈簇耳边道“因为你不乖。”

　　说着手上加重力气，腰肢不断用力，起起伏伏间，沈簇感觉大腿要被摩破皮。

　　“什么？”

　　秦沨孑咬着沈簇的耳朵“你骗我，瞒我，不信任我。”

　　“伤害自己为了避开我。”

　　沈簇浑身战栗，最在临近点被秦沨孑遏制住。

　　“秦沨孑......”

　　秦沨孑却依旧没有松开捂着沈簇双眼的手，他犹记沈簇在白些停怀抱里说的话。

　　于是他一遍遍啃咬，在沈簇耳边问道。

　　“是谁？”

　　“是你。”

　　“我是谁？”

　　沈簇攥着秦沨孑的手，瘫在秦沨孑的怀抱里，明明一挣就开，却还是磕磕绊绊道“你是，秦沨孑。”

　　“秦沨孑是什么人？让你允许他这样碰你。”

　　沈簇被秦沨孑的动作逼出了眼泪“秦沨孑，是我喜欢的人...可以碰....！”

　　秦沨孑看着沈簇红润的嘴唇“只是喜欢吗？仅此而已。”

　　说着就要抽身而去，沈簇却握紧了秦沨孑的手，颤颤巍巍道“不是.....爱。我爱你。”

　　话音刚落，面前的手掌撤去了，沈簇睁开模糊的眼，看见秦沨孑满是情.欲的脸。

　　“我也爱你。”

　　“跟我学。”秦沨孑抽出手，挑出沈簇的舌头。

　　沈簇被他把控地无奈，只好点头。

　　“我以后”

　　“我以后”

　　“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

　　“伤害自己”

　　“伤害自己”

　　“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

　　“欺骗秦沨孑”

　　沈簇却忽然抽气，捧着秦沨孑的脸“不...再也不会..欺骗秦沨孑.....”

　　“真乖。”秦沨孑低下头，两人在亲吻中到达顶峰。

　　再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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