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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如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死去”的家人“死而复生”,这都是曾经渴望不可求的事,可谁料真的成真了,因为他的家人根本没死,也不知是不是个好消息。
烨崇王和前靖南侯回归,宁封帝没敢治萧冥声“欺君”的罪,“靖南侯”的封号已经给萧璟诚了,所以萧冥声又被封为了“宁国公”。
萧璟诚睡了很久,他总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哼一首歌,是暮渊黎的声音。哼的是夜端族的童谣,名为“长岁”。其中有句歌词为: ti iā kīn yù nō tín,翻译过来就是:你如明月高悬。
有天,一团毛茸茸的重物在他胸口上一坐,尾巴还扫了他一脸,终于是把他难受醒了。萧陵叶将狸花抱走,朝萧璟诚一笑:“爹爹,你可算醒了。”
萧璟诚这才发现自己竟回到了烨崇王府,还不知睡了多久,萧陵叶见他一脸呆木,心想他是不是睡傻了。
“远安兄呢……”萧璟诚茫然地寻找着暮渊黎的身影,却发现身边只有萧陵叶和那只狸花。
“父亲在后院书房,”萧陵叶知道他在找什么,“放心,他没走。”
萧璟诚也不说话,他伸手戳了戳萧陵叶的脸,萧陵叶觉得老别扭了。萧璟诚脑子里耳鸣声一片,若不是他还能听到声音,他简直要怀疑自己耳聋了。
萧陵叶懵懵地抱着狸花:“爹爹,你怎么了?”
“头疼……”萧璟诚说道。
“阿爷他们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们也打算等你醒来后告诉你的,”萧陵叶奶声奶气地开口,“可是你睡了好久,一直没醒来。”
他将萧冥声和溯酖酒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了萧璟诚,他讲得很清楚,萧璟诚也听得很仔细,总之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假死一事并非故意隐瞒,而是有苦衷的。
萧璟诚听后也好受了许多,不过“睡了很久”是多久?半个月?半年?萧陵叶看出了他的疑惑,好心解答:“你睡了三个月。”
“呵呵,我还以为我死了呢……”萧璟诚用开玩笑的话气说道,“我都梦到了阴曹地府。”
“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人来看望过你,”萧陵叶说,“姑姑和大舅舅都来过了。”
萧璟诚:“……”
那他企不是错过了很多重要的事?
“这段期间,父亲最关心你了,熬药、端水擦汗,什么活都被他抢了。”
萧璟诚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萧陵叶说的这个“父亲”是暮渊黎,他顿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可他就是说不上来。
萧陵叶将狸花放下:“我先去告诉父亲他们你醒了。”说完,他便已经跑没影了。萧璟诚叫他站住都没听到,只留下狸花与他四目相对,一人一猫盯着对方看了许久,狸花那表情仿佛在说:“人,你会说话不?”
萧璟诚望着那只狸花,嘴角扯出一抹笑,抬手想去碰它的脑袋,指尖刚要触到那层毛茸茸的皮毛,狸花却猛地往后一缩,尾巴在身后甩了甩,像是在打量他这个“睡了三个月”的怪人。
他撑着胳膊想坐起来,浑身却软得像没了骨头,头也昏沉得厉害,眼前的景象都有些发晃。这三个月睡得太沉,仿佛把一辈子的觉都补够了,可醒来却比熬夜三天还要累。
正恍惚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算太重,却带着他熟悉的节奏感。萧璟诚的心莫名一跳,下意识地朝门口望去。
暮渊黎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草香,显然是刚从药房过来。他看到萧璟诚醒着,脚步顿了一下,眼底闪过慌乱,随即又被沉稳取代,快步走到床边。
“感觉怎么样?”暮渊黎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微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指尖微凉。
萧璟诚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这三个月在梦里反复出现的轮廓此刻无比清晰,连他眼下淡淡的青黑都看得真切。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得发疼,只发出了一点沙哑的气音。
暮渊黎像是早有准备,转身倒了杯温水,又细心地兑了点热水,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他嘴边:“慢点喝。”
萧璟诚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喉咙里的灼痛感才缓解了些。他看着暮渊黎把杯子放回桌上,又转身要去拿什么,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他声音还哑着,“一直在这儿?”
暮渊黎回头看他,目光柔和了些:“嗯,怕你醒了没人在。”
萧璟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想起萧陵叶说的“熬药、端水擦汗”,想起梦里反复出现的那首《长岁》,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那首歌……”他低声说,“是你在唱?”
暮渊黎顿了顿,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听说我们族里的人小时候爱听这个,想着或许能让你睡得安稳点。”
正说着,萧陵叶又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萧冥声和溯酖酒。萧冥声还是那副沉稳模样,只是看到萧璟诚醒了,眼神里多了几分欣慰;溯酖酒则直接凑到床边,敲了敲他的胳膊:“小子,可算舍得醒了,再睡下去,你阿爷都要去庙里给你求长生牌了。”
萧璟诚看着眼前这几张熟悉的脸,总觉得这三个月的昏睡像场不真实的梦,而此刻,才是真正的醒过来了。他笑了笑,虽然还有些虚弱,眼里却有了神采:“我这不是醒了吗?再不醒,怕是要被你们念叨得睡不着了。”
狸花在一旁“喵”了一声,像是在附和他的话,尾巴又扫了扫他的手背,这次没再躲开。萧璟诚看着它,又看看身边的人,这“死而复生”的家人,这失而复得的安稳,或许真的是个好消息。
他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
这年除夕,是萧璟诚过得最圆满的一次除夕,烨崇王府的红灯笼从腊月廿八就挂了起来,廊下的积雪被家丁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了几株梅树缀着白,枝头的红梅开得正艳,风一吹便簌簌落几片花瓣在青石板上,倒像是老天爷特意撒下的胭脂。
萧璟诚换了身新做的墨色锦袍,领口绣着暗纹的云鹤,衬得他原本就清俊的眉眼愈发温润。他刚从书房出来,就见萧冥声正指挥着下人往正厅的供桌上摆糕点,溯酖酒则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拿着支红笔,慢悠悠地给春联填最后几个字。
“阿诚来看看,这‘平安’二字写得如何?”溯酖酒抬眼,笔尖的朱砂在宣纸上晕开一点暖红。四百多年的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眉眼间不见风霜,唯有看向萧璟诚时,眼底会漫开些微不可察的柔软。
萧璟诚走过去,目光落在“平安”二字上。笔锋遒劲,却在收尾处藏了几分温吞,倒像是怕惊扰了这岁末的安宁。“好看。”他轻声道。
这天,不少人都来了,曾玗之、荀岳昙、黎轻辞、溯贯安、黎泽昭、萧冥声,包括萧沉凌和萧欣若都回来了。萧璟诚被大伙塞了很多礼物,他也发现兄长和姐姐们都有心上人了,而且已经带回来见长辈。
大家一起吃了个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暮渊黎也提前及冠,让的萧璟诚给他束发。
黎泽昭偷偷将萧璟诚拉到墙角,将一个玉镯戴在了他手上。暮渊黎认得那玉镯,另一个在云严宁手上。
萧陵叶望着墨昀渡看得入神:“原来这人只有这时候才过得较为幸福一些……”
……
淮泰5728年,夜端族里的祭如大典溯酖酒要带萧璟诚回去了,不仅是他烨崇王回归,另外的是族里选中了萧璟诚参加主持。
夜端族与其他族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族里的节日,名叫“祭如节”祭如是用牛羊来祭的,说是能保族中来年风调雨顺、多福少灾,夜端族信仰的神叫“如”,没错,“如”就是这个神的名字,传说“如”生前也是夜端族里的一个孩子,只是“如”没有性别。有一年族里闹饥荒,饿死了很多人,大族长只能画阵求天神怜悯,愿其为大地降下一场春雨,可天神不悯凡人,转头顾自己的情爱去了。这就样,夜端族被自己往日供奉的神明抛弃,他们气愤地推翻了神庙,不愿再供奉香火,就在这时,一个长老想到了“造神”,十六岁的“如”自愿献身,于落日之时自刎归天,族人们为其建立神庙,日日以香火供奉,后来“如”便成了夜端族自己的神明。往后,每年到这个时候,族里就会挑出两个满十六岁且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童男童女来扮“如”。
这种条件有时候是不满足的,比如有一年,族里好不容易挑出了一对满十六岁且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龙凤胎童男童女,结果得知那两人已经在战场上死了。
找不到人,那年就这样空着了。
与萧璟诚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叫盛默,巧的是她也是个“白灵”。盛默与萧璟诚长得差不多,谁也不比谁高,不过萧璟诚是得叫盛默“姐姐”的,因为盛默比他生得早。
祭如大典前三日,溯酖酒便开始带着萧璟诚熟悉族里的仪轨。夜端族的聚居地藏在连绵青山深处,木质的吊脚楼依山而建,廊下挂满了五彩斑斓的经幡,风一吹便簌簌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盛默是在族里长大的,初见萧璟诚时,那双墨绿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弯起笑意:“早听说要和我一同主持大典的也是位‘白灵’,原是这般模样。”她的声音清清脆脆,像山涧里的泉水。
萧璟诚看着与自己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又想起夜端族关于“如”的传说,心里莫名多了份肃穆。“姐姐好。”他依着辈分唤了一声,盛默笑得更欢了:“听说你是在外头长大的,放心,仪式看着复杂,跟着我做就好。”
祭如节当日,两人沐浴后便被族里的长老引着去更衣。扮“如”的礼袍华丽璀璨;绣花精美、还有好多暗纹,以黑底红纹为主、配饰非常多,走起路来非常吵,穿起来也十分复杂。“白灵”的发色并不影响,穿上礼袍后更是增添了一股肃气,男女的礼袍是有区别的,女礼袍上绣的花纹是朱雀神鸟,男礼袍的则是鹿。
配饰更是精巧,头冠上缀着细小的骨珠和玉石,手腕与脚踝处的银环上挂着铃铛,只是那铃铛是特制的,走动时声音并不刺耳,反倒像风吹过竹林的轻响。萧璟诚被族里的姑母们围着穿戴,光是系腰间的绦带就费了半个时辰,末了一站起来,竟有些晃神——这身衣服看着华丽,穿在身上却轻飘飘的,像是裹着一层流动的风,并不会觉得闷热,更不会觉得重。
盛默早已穿戴整齐,正站在廊下等他。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她身上,朱雀纹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红,墨绿色的瞳孔里映着远处的山峦,竟真有几分神明的肃穆。“走吧。”她朝萧璟诚摆摆手。
祭如大典在族中最大的广场举行,周围放着火把,广场中央是“如”的神像,青灰色的地砖上爬满了青苔,神像前的香炉里香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松枝燃烧的清香。族人们穿着节日的盛装,男人们戴着刺绣的抹额,女人们戴着银质的项圈,孩子们手里攥着彩色的布条,一个个仰着脖子望过来。
萧冥声和溯酖酒站在人群最前方,萧陵叶被墨昀渡抱在怀里,两个小家伙穿着夜端族的小袄子,看到萧璟诚时眼睛一亮,偷偷朝他们挥了挥手。暮渊黎的目光落在萧璟诚身上,眼底带着温和的笑意,像是在说“别紧张”。
仪式开始,长老们吹响了骨笛,低沉的旋律在广场上回荡。萧璟诚跟着盛默的脚步,一步步走上神庙前的石阶。脚下的石板被历代族人踩得光滑,带着微凉的温度。他学着盛默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目光平视着前方“如”的神像,那神像很高大,却让人觉得亲近。
献祭的牛羊早已备好,被温顺地拴在石桩上,族里的屠夫手起刀落,鲜血滴落在早已画好的阵图里,那阵图与他在烨崇王府见过的不同,线条扭曲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和谐。长老们开始吟唱古老的歌谣,歌词是夜端族最古老的语言,萧璟诚听不懂,却能从那旋律里听出敬畏与感恩。
他们扮演“如”时,萧璟诚的心莫名一紧。他和盛默并肩站在神像前,接受族人的跪拜。阳光穿过神庙的窗棂,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头冠上的玉石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忽然想起“如”的传说——那个十六岁的孩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自刎归天的?或许不是悲壮,而是温柔,是想护着身后的族人吧。
就像此刻,他看着广场上一张张虔诚的脸,看着不远处暮渊黎温和的目光。这份仪式的意义,不是迷信,不是盲从,而是族人对“守护”的信仰,是对“我们从未孤身一人”的笃定。
仪式过半,他和盛默要绕着广场行走一周,用夜端语送族人们祝福。萧璟诚的脚步从起初的僵硬变得沉稳,手腕上的银环轻响,与盛默的铃铛声交织在一起。
日头渐渐落下,祭如大典在长老们的祝福声中结束。萧璟诚和盛默回到后殿卸妆,褪去华丽的礼袍,换上轻便的常服,竟有些不习惯。盛默把头上的骨珠摘下来,随手放在桌上:“刚刚还觉得这身衣服麻烦,可真脱下来了,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萧璟诚笑了笑,想起刚才广场上的景象,想起暮渊黎等人的目光,红布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或许,这就是“如”想看到的吧——族人们平安喜乐,有人牵挂,有人守护,岁岁年年,生生不息。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廊下的经幡还在随风飘动,一切都安稳得像一场不会醒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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