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尽觞

　　姒楚念于夜半时分，布好了阵，将自己送进了澍灵山。

　　澍灵山顶是一方天然的圆形祭台，姒楚念站在祭坛正中，脚下的石板上刻画着复杂缭乱的符咒，泛着浅浅的血光。

　　他原地四顾了一圈，四周已经变得混沌不堪，看不见星光，也透不进月光。

　　倒真是个阴森冷寂的环境呢，最适合祭天，姒楚念这样想。

　　周围聚拢的秽气已经越来越多，姒楚念毕竟身为神道，正常状态下，秽气近不了他的身，此时的景象，很像是他的周身有一层天然的钟罩，在庞杂的秽气的衬托下现了形状，将他护在其中。

　　可是秽气毕竟庞大，饶是不得靠近，姒楚念也多少受了影响。

　　他身上已经开始疼了，就像是小火星灼烧一般的疼，不过此时还不严重，尚且可以忍受。

　　姒楚念在书上看到过秽气入体的过程，起先就是这样星星点点的疼，一般都是还未来得及发觉，痛感就已经消失了，到后面浑身如同火烧一般。灼烧感过后，皮肤上的疼痛会减轻，但这种减轻只是表象，接下来才是最难捱的血肉胀痛。

　　最后就是撕扯灵神，修行者会在这种撕扯中逐渐失去意识。

　　姒楚念站在昏天海地的秽气之中，细数着时间，那些秽气越聚越多，成倍在他身边汇聚，但与他的身体，始终隔着一个空隙。

　　他必须等待，等待聚拢在他身边的秽气达到一个足够庞大的数量，庞大到可以引来天地间一切的秽物。

　　那就是祭天阵法开启之时。

　　姒楚念渐渐弯下了腰，他始终吊着一根弦。

　　最后，他已经跪在了地上，终于等到了那个节点。

　　姒楚念果断地抽出一缕灵神，破开了周身的结界，一道浅白的光流过脚下沟壑纵横的咒文，一瞬间蔓延至整个祭台。

　　霎时间，漫天海地的秽气如同受了巨大的吸力一般，一股脑涌入姒楚念的身体，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姒楚念一手撑在地上，他闭着眼，脑袋已经不大清明了。

　　他在混沌中想，看来书上说的也不全对，这样的情况下，是分不清痛在皮肉还是疼进灵神的。

　　不过应该还没撕扯到灵神吧，不然他早就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并没有多久吧，姒楚念想，毕竟人在痛苦之中，时间会变得异常漫长，他终于支撑不住，躺在了祭坛上。

　　好在祭天不用他摆成什么特定的姿态，不然，那可太难为他了。

　　为了让他的注意力不那么集中在痛感上，姒楚念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他想到了父母，即便从小在他们身边的日子不算多，可父母待他，与兄长小妹并无二致。小时候，他还是只凤凰时，母亲常将他抱在怀里哄，后来长大了，也从不嫌他体弱多病，为他费劲了心思。

　　真是对不住他们啊，一声不吭就要走了，等他们发现这些事，千万不要自责……

　　也不知是疼得，还是心里太苦受了，姒楚念感觉自己的眼角湿了一片。

　　他想拭去泪痕，可是挣扎了半天，已经抬不起手来了，太疼了……

　　他突然想起来，上一次哭，是有人替他擦去泪珠的。

　　他一直在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个人，割舍不掉的，只会越想越痛，可还是想起来了。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却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指尖触上了他的眼角。

　　可能是疼出幻觉来了吧。

　　他不想睁开眼睛，以免看到更让他痛苦的幻象。

　　他的眼皮上下颤动了两下，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坐起来了。

　　或许是灵神离体了……

　　“阿念。”

　　姒楚念听见那个人在叫他。

　　果然是思念成魔啊。

　　姒楚念没有回应。

　　他又感觉到有人在抱他，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那个人抱得好紧啊，勒得他都有点喘不上气来。

　　“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啊……”

　　姒楚念听见对方这样说。

　　他勾起一抹笑，心里不以为意，手上抓了抓对方的衣襟。

　　对方察觉到他的动作，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

　　姒楚念对这个拥抱的实感越来越强，终于有点难受得推了推抱着他的人。

　　他什么时候能动了……痛感好像轻了一点……

　　“别推。”姒楚念听见那个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姒楚念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梵卿。

　　对方抱着他，目光里含着压抑的痛。

　　“梵卿……”

　　姒楚念看见对方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深究眼前的人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只是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陪你。”

　　姒楚念有力气抬手了，他摸了摸梵卿的眼睛，又流连到了对方的眉心，他安安静静地凝视着梵卿，突然很无力地笑了笑，轻声说：“你怎么来了啊。”

　　梵卿微微弓着背，靠近姒楚念的脸，额头抵上了他的额。

　　直到姒楚念攥住了梵卿的手，他们才分开。

　　梵卿的声音已经变得很艰涩，他缓缓地说：“这么长的一段路，你又这么怕疼，我怎么能不来呢？”

　　梵卿替怀里的人拨开额前的碎发，姒楚念感受得到，他在发抖。

　　姒楚念：“为什么要替我承痛呢？我马上就要离开了，多承受一点痛楚也不会有什么所谓的，反正最后都是要走的，你这样，不是白白痛苦吗？”

　　梵卿吻了姒楚念的眉心，说：“你不会离开的。”

　　姒楚念扯了扯唇角，显然不信，他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信我了吗？”梵卿问他。

　　姒楚念：“我信你，从来都是。”

　　要是不信，怎么会发现不了引灵锁的真相，又怎么会从很长时间以前就没发现他要替他死呢？

　　“疼吗？”

　　“心疼。”

　　姒楚念终于攒了点力气，与梵卿相对相拥，秽气浓重，绕在他们周围，已经分不清白昼黑夜了。

　　姒楚韵看着越来越昏暗的澍灵山，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澍灵山这么关键的地方，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为什么六合之内没有一家来查看？”

　　姒楚韵看着父母，声音急切，问道。

　　姒楚玄清：“如此庞大的秽气，绝不是一朝一夕滋生的，恐怕早在万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就已经汇聚于某处，如今向澍灵山袭来，或许是由于某个机缘，而这个机缘，与你二哥有关，也是背后之人授意的。如今，背后操盘者想要让阿念祭天，将数万年的秽气一齐除去，为了不影响六合平衡，他封锁了整座山。”

　　姒楚韵想不通：“所以背后的人从万年前开始布置，就为了让哥哥一个人承担这些？那，背后之人不想让这件事闹大，为什么呢？六合之内这么多神君，难道都是摆设吗？”

　　姒楚玄清和姒媞婼对视了一眼，姒楚玄清说：“这是宿命，阿念的宿命，我们没有办法阻挡。”

　　姒媞婼遥遥望着渐昏的澍灵山，目光哀痛，自责道：“一万年啊……一万年我都没有发现不对，早在长离显灵的时候，我就该明白，可我偏偏什么都没做，我竟然让这件事一直发展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如果能从一开始就追究，一万年的时间，现在会不会已经大有不同了，我的阿念是不是就不用独自面对这些了，他发现一切因果的时候，该有多无助……”

　　姒楚韵上前搀扶着母亲，心里也明白过来了。父母或许知道些什么，但碍于某种原因，无法述诸于口，也不能干涉。

　　姒楚韵突然想到了怫意，她曾经也在师尊的脸上看到过这种无力又痛苦的神情，与此时的父母一样。

　　她一直不明白所谓“天命不可违”，也不明白“天道”为何物，更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神道会毫无反抗地顺应“宿命”这种东西，难道在这些面前，挣扎真的毫无用处吗？

　　姒楚韵不甘心，她强制自己捋顺思路，终于灵光乍现，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问：“那我们为何能进来？”

　　姒楚韵自顾自说：“会不会与背后封锁之人有关？爹娘一定熟知这种封锁阵法，既然我们进得来，那就说明它有漏洞！如果我们利用这个漏洞，是不是就可以找来其他神君，一定有人可以帮我们的！”

　　姒楚玄清：“可我们无法确定，这样做会不会破坏结界，导致这里的秽气外溢。”

　　“可是父亲，我们总该试一试！”她已经顾不上母亲的自怨自艾，据理力争：“母亲说这是交换，您又说来不及了，可我不认！凭什么要瞒着天下人，让哥哥自己去承受这一切！就算是交换，我也要想办法搏一搏！”

　　她说着说着便跪下了：“哥哥年幼时只能以凤凰形态将养，从小到大受了多少苦？好不容易飞升成神，灵神又没了，找回灵神的过程那样痛，本以为这样就否极泰来了，结果转头又要承担这凶恶的秽气！父亲，母亲，您真的忍心吗？”

　　“阿韵，”姒媞婼蹲下来，扶着姒楚韵的肩，说：“正因为他是神道，我们才无法阻止，他若只是仙道，我和你父亲哪怕赔上性命，也要替你二哥挡下这滔天的秽气，可——”

　　“母亲！”姒楚韵平生第一次打断母亲的话，“我不懂什么神仙之别，我也不要去懂！师尊也是神道，”她忽然想通了一点东西，拉着姒媞婼的衣袖，说，“师尊也参与了这件事，我，我还有一个办法！”

　　姒媞婼看着女儿坚毅的神情，心里万般纠结，这个孩子年纪虽小，可是话说得却不错，他们总要搏一搏。

　　在姒楚韵提到怫意时，她就明白女儿想做什么了，姒媞婼最终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我和你父亲可以暂时维护澍灵山的结界，防止秽气外泄，但只能维持半个时辰，你在这段时间里，去做你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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