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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黑暗。并非地窖那般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而是掺杂着破碎光影、扭曲声响、冰冷触感的混沌之渊。顾凛之的意识便在这无尽的痛苦混沌中沉浮。每一次试图挣脱,都被肋下那如同活物般啃噬心脉的剧毒狠狠拖回,冰冷的麻痹与焚心的灼痛交替肆虐,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撕成碎片。
父亲泣血的面容、墨鸦坠落的断臂、冯明远金阶上凄厉的呐喊、苏婉婉自戕时冰灰色眼眸中最后的复杂光芒、还有那截刻着“幽州匠造”字样的、冰冷沉重的床弩残件…无数破碎狰狞的画面如同走马灯,在濒死的识海中疯狂旋转、撞击,最终都化为一片充斥着眼耳口鼻的、粘稠猩红的血雾…
“…顾相!”
“…顾大人!”
遥远而焦急的呼唤,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地传入耳中。身体被剧烈地摇晃着,牵扯着无处不在的剧痛。
顾凛之极其艰难地、再一次从黑暗的深渊中挣扎出一丝微弱的意识。眼皮重若千斤,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昏沉的光线刺入眼帘,带来一阵眩晕。首先看到的,是罗蛮子那张布满血污和焦急的刀疤脸,以及沈墨那写满担忧和决绝的年轻面庞。他们正一左一右架着他,在泥泞和废墟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不断从他们额角滚落。
“咳…咳咳…”顾凛之猛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喷出带着内脏碎片的黑紫色血沫,肋下的伤口如同被再次撕裂,痛得他眼前发黑。
“顾相!您醒了!撑住!就快到了!”罗蛮子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架着他的手臂更加用力。
“去哪…”顾凛之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视野摇晃,只能模糊看到周围是不断后退的、被雨水冲刷的断壁残垣和荒草。他们似乎正在离开那座废弃的砖窑厂。
“去找郎中!盛京城我们是不能待了!曹无伤的狗鼻子灵得很!我知道南城外有个老郎中,以前给咱们漕帮的兄弟治过刀伤,嘴严,手艺也好!就是路有点远…”罗蛮子急促地解释着,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
雨水冰冷,敲打着残破的砖瓦和泥泞的地面,也无情地浇在顾凛之滚烫的额头上,带来短暂的、刺骨的清醒。他感到生命力正随着咳出的毒血飞速流逝,那“六个时辰”的极限,恐怕早已逼近甚至超过。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滞涩,带着一种不祥的、即将停止的预兆。
“放下我…”顾凛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们…走…”他深知自己已是累赘,曹无伤的主要目标是他,带着他,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放屁!”罗蛮子低吼一声,脸上刀疤扭曲,“我罗蛮子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忠义二字!顾相您为了咱们这些漕运上讨饭吃的、为了北境枉死的将士豁出性命,我老罗要是这时候怂了,还不如跳进这运河里喂王八!”
沈墨也咬牙道:“顾大人,证据虽失,但幽州匠造之事已然明朗!您绝不能死!只要您活着,就有撕开这黑幕的一天!下官就是拼却这身官袍不要,也要护您周全!”
顾凛之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暖流,随即被更深的冰冷和紧迫感压下。他不再言语,保存着最后一点力气,任由两人架着,在雨幕和夜色中艰难前行。
穿过荒废的厂区,前方是一片更加泥泞不堪的河滩洼地,芦苇丛生,水洼密布。雨水在这里汇成浑浊的溪流,四处流淌。
“小心点!这地方烂泥坑多!”罗蛮子提醒着,更加谨慎地探路。
然而,就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一片齐腰深的芦苇丛时——
异变陡生!
罗蛮子脚下一滑,似乎踩入了某个被雨水和芦苇掩盖的深坑,整个人猛地向下陷去!
“不好!”罗蛮子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架着顾凛之的手,试图稳住身形!
就在他松手的瞬间——
“咻——!”
一道极其细微、却凌厉无比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出洞,撕裂雨幕,自侧前方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中暴射而至!
目标,并非下陷的罗蛮子,也并非惊愕的沈墨,而是——瞬间失去支撑、踉跄欲倒的顾凛之的咽喉!
冷箭!淬毒的冷箭!时机刁钻狠辣到了极致!正是利用罗蛮子失足、顾凛之暴露破绽的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快!快到超越了人反应的极限!
顾凛之瞳孔骤缩!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心脏!他想闪避,但剧毒缠身的身体根本跟不上意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点致命的寒芒在视野中急剧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小心!”
一旁的沈墨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嘶吼!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将顾凛之狠狠向旁边一推!同时,自己的身体如同盾牌般,义无反顾地挡在了顾凛之身前!
“噗嗤——!”
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清晰地穿透了雨声!
那支淬毒的弩箭,狠狠地扎进了沈墨的右胸!箭头完全没入,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他身体猛地向后一仰!
“呃啊——!”沈墨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那支兀自颤抖的箭杆,又抬头看向被自己推开、踉跄着摔倒在泥水中的顾凛之,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喷出一大口发黑的鲜血,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沈郎中!!”刚从泥坑中挣扎出来的罗蛮子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沈…墨!”顾凛之摔在冰冷的泥水里,看着为自己挡箭、缓缓倒下的沈墨,眼中瞬间布满血丝!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暴怒,混合着剧毒的侵蚀,如同火山般在他濒死的体内轰然爆发!
然而,袭击并未结束!
“嗖嗖嗖!”
更多的弩箭如同疾风骤雨,从四面八方的芦苇荡中暴射而出!目标锁定泥水中的顾凛之和刚刚爬起的罗蛮子!显然,埋伏在此地的,远不止一个弓箭手!
“□□娘的东厂阉狗!”罗蛮子彻底红了眼,狂吼一声,挥舞着分水刺,如同疯虎般拨打格挡着射来的弩箭,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但他既要护住自己,又要顾及地上的顾凛之和倒下的沈墨,瞬间险象环生!
顾凛之趴在泥水中,冰冷的泥浆呛入口鼻。他看着罗蛮子浴血奋战,看着沈墨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看着不断射来的淬毒弩箭…绝望和愤怒如同毒焰,灼烧着他最后的理智。
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他猛地伸出颤抖的、沾满泥污的手,在身边泥地里疯狂地摸索着!摸到了一块半埋于泥中的、边缘尖锐的碎砖!
就在一名黑衣杀手从芦苇丛中窜出,持刀扑向倒地沈墨的瞬间——
顾凛之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将那块碎砖掷了出去!
动作因虚弱而变形,力道也远不如从前,但那饱含愤怒与绝望的投掷,依旧带着一股精准的狠厉!
“啪!”
碎砖并未砸中杀手,却狠狠砸在了杀手身旁一处半塌的、被雨水泡得松软的砖窑废弃烟囱基座上!
那基座本就摇摇欲坠,被这外力一击,几块松动的砖石猛地滚落下来,发出哗啦的声响,恰好绊了那杀手一下!
杀手一个趔趄,劈向沈墨的刀锋顿时一偏!
就是这瞬间的迟缓!
“给老子死!”罗蛮子如同暴怒的雄狮,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分水刺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扎进了那名杀手的后心!
“噗!”杀手一声未吭,扑倒在地。
但更多的杀手已经从芦苇丛中蜂拥而出!刀光闪烁,杀气凛然!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显然都是东厂精心培养的番子或者死士!
罗蛮子浑身是血,状若疯魔,分水刺舞得密不透风,死死护在顾凛之和沈墨身前,竟一时挡住了数名杀手的围攻!但他身上也不断添加着新的伤口,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顾凛之挣扎着想爬起,想加入战团,却一次次摔倒在泥泞里。剧毒和重伤已彻底剥夺了他的力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罗蛮子如同困兽般浴血搏杀,看着沈墨胸口的箭伤不断渗出黑血,生命力飞速流逝…
就在罗蛮子即将被乱刀分尸的绝望关头——
“咻——!”
又是一道极其诡异、不同于弩箭破空声的尖锐嘶鸣,猛地从战场侧后方响起!
那声音极其刺耳,频率高得令人头皮发麻,如同无数片薄铁在高频摩擦!
蜂鸣哨?!而且是不同于之前那种低频召唤哨的、另一种更具攻击性和指令性的哨音!
这尖锐的哨音响起的瞬间,所有围攻罗蛮子的东厂番子动作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扯住了手脚!他们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一种更加狂躁、更加嗜血的指令所取代!攻击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计代价!
但与此同时——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的、利刃割开喉咙的声响,几乎在哨音响起的同一时间,从侧后方的芦苇丛中传来!
两名原本埋伏在那里、正欲张弓搭箭的东厂弩手,连哼都未哼一声,便捂着喷血的喉咙重重栽倒在地!
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悄无声息地从那两名弩手倒下的地方掠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那黑影的目标明确无比——直扑向那名躲藏在更远处、正再次举起蜂鸣哨欲吹的领头番子!
“什么人?!”那领头番子惊觉,厉喝一声,放弃吹哨,挥刀迎击!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黑影手中的短刃与番子的腰刀□□撞,火星四溅!
那黑影一击即退,身法诡异灵动,如同泥鳅,瞬间又没入旁边的芦苇丛中,消失不见!
那领头番子又惊又怒,试图再次吹响蜂鸣哨指挥手下,但那诡异的黑影如同附骨之疽,总在他即将吹响的刹那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动袭击,逼得他不得不回刀自保!
突如其来的第三方介入,虽然瞬间格杀了两名弩手并缠住了指挥者,但也让场中的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和诡异!
罗蛮子压力骤减,虽然不明所以,但求生本能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凶悍,狂吼着将面前一名因指令混乱而稍显迟疑的番子劈翻在地!
顾凛之趴在泥水中,剧烈地喘息着,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警铃大作!那黑影是谁?!是敌是友?!为何既杀东厂的人,又似乎在用某种方式干扰战局?!
然而,此刻他已无暇深思!沈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罗蛮子也已是强弩之末,他自己更是油尽灯枯!
必须离开!立刻!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不远处那条在雨中变得浑浊汹涌的运河支流!那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罗…蛮子!…河!”顾凛之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吼道,同时手指艰难地指向运河的方向。
罗蛮子闻言,一刀逼退一名番子,猩红的眼睛扫向运河,瞬间明白了顾凛之的意思!他猛地一脚踹飞挡路的杀手,弯腰一把捞起地上奄奄一息的沈墨扛在肩上,另一只手则再次奋力架起顾凛之!
“走!”罗蛮子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不顾身后砍来的刀锋,拖着两个人,发疯般冲向河岸!
刀锋在他后背划开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狂涌,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条奔流的河水!
数名番子嘶吼着追来!
就在罗蛮子即将冲入河水的刹那——
那名一直被黑影缠住的领头番子,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猛地挣脱纠缠,再次举起了那枚诡异的蜂鸣哨,狠狠吹响!
“咻——!!!”
更加尖锐、更加凄厉的哨音,如同恶鬼的哭嚎,瞬间刺破雨幕!
所有追击的番子听到这哨音,眼中瞬间爆发出狂热的凶光,速度骤然加快,如同扑食的饿狼,数把淬毒的刀剑齐齐朝着罗蛮子的后心要害劈落!
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乱刃分尸!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毫无征兆地、从众人侧后方那座废弃砖窑厂的核心区域猛地爆发!
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撕裂雨夜!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砖石碎块如同暴雨般向四周疯狂溅射!地面剧烈震动!
强烈的冲击波将追到河边的几名番子狠狠掀飞出去!惨叫着落入汹涌的河水之中!
就连罗蛮子和顾凛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踉跄扑倒,险些一起栽进河里!
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将周围映照得如同白昼!
所有人都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恐怖的爆炸惊呆了!追击的番子阵脚大乱,惊恐地看向化作一片火海的砖窑厂方向!
就连那名吹哨的领头番子,也骇然失色,忘记了指挥!
又是爆炸!和诏狱外那次如出一辙!是巧合?还是…那个神秘黑影的同伙所为?!
顾凛之的心脏在麻木的胸腔里疯狂跳动!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稍纵即逝的机会!
“跳!”他嘶声吼道。
罗蛮子如梦初醒,扛着沈墨,拖着顾凛之,用尽最后的力量,猛地纵身跃入了那冰冷浑浊、波涛汹涌的运河支流!
“噗通!”“噗通!”
沉重的落水声瞬间被爆炸的余响和河流的咆哮所淹没。
冰冷的河水如同万千钢针,瞬间刺透肌肤,灌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和刺骨的寒意。湍急的暗流如同无形的大手,疯狂撕扯着三个伤痕累累、紧紧拴在一起的身体,瞬间将他们吞没,卷向黑暗不可知的 downstream。
河岸上,爆炸引起的混乱仍在持续。火光映照着东厂番子惊惶失措的脸。那名领头番子冲到河边,望着汹涌浑浊、早已不见人影的河水,气得暴跳如雷,发出不甘的咆哮。
远处的芦苇丛深处,那道鬼魅般的黑影静静地立于一株残柳之后,冷漠地看了一眼沸腾的河面,又看了一眼混乱的岸上,随即无声无息地后退,彻底融入茫茫雨夜,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截刻着“幽州匠造”字样的床弩残件,静静地躺在泥泞的河滩上,被不断上涨的河水缓缓淹没,如同一个沉默的、染血的注脚,记录着这场发生在雨夜荒郊的惨烈搏杀与未尽的谜团。
河水冰冷,前途未卜。生与死,皆系于这滔滔浊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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