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期告白

　　项语第二天一早去篮球队打球，近两个月连轴转，一直没去。
　　吴宏逸跟他说，前几天有兄弟单位过来调研，他去年供的那台点胶机，让他快去跟进，那边的采购量比较多。项语要了联系方式，准备周一去对接。
　　打完篮球，接着去打了场高尔夫，遇到王文栋，两人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各玩各的，互不打扰。回来后和毛晓毅过了个无所事事、吃吃喝喝、放松的周末。
　　再过一周就是国庆，项语提前订了特价机票准备回北京，他跟爷爷大半年没见，爷爷清醒的时间明显减少，这病让人心急又无能为力。
　　节前一周人心浮动，没人想工作。项语安奈住想要立刻回北京的心，先请赵飞鸿吃个便饭感谢前期的帮助，等十一月份交货验收后再一并感谢。又去见工艺部杨林、俞茂学，技改部长赵强，形势已变，合作已是板上钉钉的既成事实，又或者王文栋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总之这三人态度也随之转变，不仅合作而且热络，项语想着这样最好。于是约饭，三次过后，以后都是他的人脉。

　　特价机票要么早班六七点，要么晚班十一二点，项语订了一号一早六点二十的航班，这个时间重庆的太阳还没升起。
　　当飞机轰鸣着飞上天，穿过厚厚云层，夺目的金黄色阳光照在项语脸上，令人目眩神迷。
　　只要飞得足够高，乌云就遮不住太阳。

　　一年后。
　　国庆期间来了急单，毛晓毅加了三天班，按时交出视频和图片，他工作技能已经非常熟练，今年通过小敏的老板又介绍了几家网店的业务过来。一个月能赚三千左右，生活宽裕多了，尽管房租涨了两百，除去开销每个月还能存下一千块。
　　毛晓毅一早起来打开窗户，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雨后枯叶泥土气味，连下三天秋雨，终于降到二十多度，是毛晓毅最喜欢的气温。家里微微发潮，趁着好天气，他把被子、衣服统统拿到阳台上晾晒，再过一个多月，重庆就要到一个月见不了三次太阳的冬天，家里比室外阴冷。这么多年，他依旧不习惯。
　　毛晓毅闻到一股糊味，谁家做饭糊锅了，他想着。

　　拖地从家里拖到阳台，不对，怎么还能闻到，他从窗户探出头去看。是四楼，他连忙扔下拖把跑下楼去敲门。
　　“胡婆婆！婆婆，你在家吗，在做饭吗？是不是锅糊了！”
　　他大力敲着门，十来下后屋里才有人回应。
　　“晓毅啊，我是在做饭，刚才坐着打个盹，锅就烧干了。”胡婆婆七十九了，年初摔断腿，到现在也没能放下拐杖。
　　毛晓毅顾不得安抚自责的婆婆，先跑去厨房看，已经关了火。铁锅被烧得黑红，只能等自然冷却后再清洗，锅里的猪蹄黑乎乎全焦了。
　　“婆婆，你要炖猪蹄吗？这个不能要了，我再买一个炖好给你送过来，要得不？”毛晓毅把胡婆婆搀扶到客厅坐下。
　　“洗洗还能吃，”胡婆婆有些沮丧，她顿了顿又说，“那你再帮婆婆买一个，我来炖，拿给你吃。”
　　毛晓毅坐在她身旁，笑起来，“你要给我炖猪蹄呀。”
　　胡婆婆沟壑纵横的脸上继而露出得意之色，“婆婆炖的猪蹄好吃地很。”她从茶几上拿起那把被磨得光滑的木梳给自己梳头，头发已经全白并逐渐稀疏，剪得整整齐齐掖在耳后，毛晓毅不论什么时候见到都是一丝不苟。梳下几根头发，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要得，那我买两只，那个糊了的就扔掉。”毛晓毅顺手拿起抹布擦桌子，胡婆婆爱干净，家里一尘不染。
　　“婆婆，爷爷走了几年了？”他放下相框，黑白照片上是一对中年夫妻合影，年轻的婆婆是个大美女，年轻的爷爷是个帅哥，两人面带微笑，看起来很恩爱幸福。
　　“十八年了。”
　　“你想他不？”
　　“想，想个锤子。”
　　毛晓毅偷笑，照片里的胡婆婆瘦瘦小小的，看着很温和内敛，可总感觉她年轻时脾气火爆不好惹。
　　等到锅凉下来，毛晓毅抢着去把锅刷了，才上楼在手机上下单，又继续把地拖完。
　　等到买的菜送到，他清洗好送下楼去。
　　胡婆婆重新把猪蹄炖上，这次没再睡着，毛晓毅打开电视，放电视剧，他在厨房做午饭。
　　回锅肉，西红柿炒鸡蛋，米饭。

　　胡婆婆让毛晓毅多吃肉，说他太瘦，打架都打不赢。
　　毛晓毅说他不打架，没架可打。
　　电视台放一部新的家庭伦理电视剧，毛晓毅问胡婆婆想看吗，胡婆婆摇头，现在电视剧都好扯，不喜欢。
　　毛晓毅干脆关掉电视，让胡婆婆给他讲故事。
　　胡婆婆说：“我也没啥子故事讲，我小时候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我妈妈的事我倒是记得一件。”
　　毛晓毅说就讲这个。
　　“过六零年，三年饥荒，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我外婆家的舅舅步行六十多里路来我们家借粮，我家那时候有几十斤存粮，老汉儿不借，我妈妈不忍心，偷偷给我舅舅拿走十斤，被我老汉儿发现了差点把她打死。”

　　毛晓毅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婆婆，你怨你老汉儿吗？”
　　胡婆婆摇头。
　　“你想你妈妈不？”
　　“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啥子想法都没了，能料理自己一天是一天，哪天料理不了也不要拖拖拉拉，能痛快走是最好。”
　　毛晓毅知道胡婆婆没有子女，她在担心自己越来越老，身体越来越弱，生病没人照顾，以及无人照料的身后事。
　　“婆婆，莫担心，你肯定能活到一百岁。”他学着重庆口音说。
　　“你恁个年轻，你有你的事要做，不要老是围着这帮老菜瓜转。”胡婆婆说完起身去洗碗。固执的老太太执意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轻易不麻烦人。

　　从去看望周大爷，和小敏、何燕子一起做猫舍开始，毛晓毅在小区里活动的时间和范围逐渐扩大，他有时白天也下楼，白天小区里更没有年轻人，借着帮周大爷下楼遛弯，他混进老年人堆里。从拉家常、下象棋到帮忙提提重物，充充话费，修修手机，再到哪位老人没露面去上门看望，帮买药、叫救护车。
　　他就像有了新的使命一般，不计回报的照顾着老人们，也充实着自己的生活。
　　当然，他有得到回报。像胡婆婆给他炖猪蹄，周大爷给他荔枝，总是被投喂。更重要的是，有很多人喊他的名字，关心他，好像他真的多了好多爷爷奶奶。这让毛晓毅感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个小区里，他有了归属感。

　　午休起来，毛晓毅去把胡婆婆扶送下楼，大概有十来个婆婆爷爷都会在这个时候下楼来，有下棋的，有打牌的，有聊天的。他有时候看一会儿下象棋，学几招，留着反将项语。小白和小黑在猫舍睡觉，他过去喂猫。
　　晃悠一下午，到了六点，毛晓毅打电话问项语到哪了，他说刚下飞机，一个小时后到家。毛晓毅上楼去做晚饭。

　　项语一身浅色休闲西装，推一个行李箱，露出左腕的精钢手表，打眼一瞧便知价值不菲。再加上他挺拔高挑、匀称有力的身形，浑身散发着精英的气质，出现在这片老旧居民区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他拎着行李箱一口气上到六楼，拿上带给毛晓毅的礼物，去了对门。
　　项语虽然走了五天，两人却不是完全没见到，昨天项语陪爷爷项不言时，还跟毛晓毅视频来着。爷爷记性变差，记得毛晓毅又没完全记得，记成一个长头发的女生。项语只好现场澄清。
　　毛晓毅一手拿锅铲迅速开门又跑回厨房，完成最后一道菜。
　　桌上已经摆上炖猪蹄——胡婆婆做的，鱼香肉丝，红烧带鱼，项语嘴角就没压下去，毛晓毅的厨艺长进很大。这一年来毛晓毅照顾他更多。而且只要在家，就和晓毅一起吃饭，想不起是从哪天开始的，就像喝水一样自然的事。
　　毛晓毅端着最后一个菜出来，是炒大头菜。

　　“项语哥，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还有两天假期呢。
　　项语说：“明天约了客户。”他蘸着蘸水吃了一口猪蹄，非常软糯入味，赞叹道：“比老妈蹄花好吃。”
　　毛晓毅说是胡婆婆给炖的，上次给的时候项语出差没吃着。
　　吃完饭，毛晓毅拆项语给他带的礼物，北京特产小吃，太多了，他准备留着慢慢吃。
　　项语刷完碗过来坐下，两人给梨花剪指甲。梨花非常不配合，以前毛晓毅都是趁它睡着偷袭。现在人多，两个人分工，项语抱着，毛晓毅剪。即便它化身为愤怒的老虎，张开大嘴露出尖利的牙也没能阻止什么。
　　毛晓毅速战速决，最后用一根猫条结束这场单方面的人猫大战。

　　“项语哥。”毛晓毅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半个头。
　　项语躺在沙发上用逗猫棒祸祸梨花，“嗯？”
　　“我想报个自考，或者成考，考个大考。”他的声音由虚变实。
　　项语看向毛晓毅，笑着说：“好呀，考！想考什么专业？”
　　“社区管理与服务。”
　　项语对这个专业不了解，他起身走到毛晓毅身边，搜索出来的结果是：“所谓社区服务，是指在政府倡导和组织下居民所进行的自助服务，是以社区为单位开展的社会服务，是一种公益性质的福利性便民利民服务，是一种为提高社区居民生活质量、有偿和无偿相结合的社会服务。
　　是具备社会调查、人际沟通、组织协调以及社区管理和服务能力，从事综合管理、社区管理、物业管理、便民服务等工作的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
　　别的不说，便民服务，毛晓毅现在在小区里干的不就是这个嘛。这孩子是非常难得的有利他、助人思维的人，对那些素不相识的老人格外有耐心和爱心。这属于还没毕业就先实习上了，他真心想做这个工作，项语怎么会不支持。
　　“挺好，考吧，哥支持你。”看毛晓毅在报名网页犹豫，“学校选哪个，要不要报培训班，学费够不够，哥给付？”
　　项语已在去年年底还清所有网贷，虽然年前又贷出十来万给爷爷交今年疗养院的费用，这笔钱也在夏天还上了，且小有存款。

　　毛晓毅一一回答：“就选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吧，还有师范学院也能报，听着不对口。培训班没看，我先在网上自学，不行再找。我有学费呢哥，就是……”
　　“就是什么？”
　　“成考要去上课，自考不用去上课，只需要考试通过就行。但考试要去线下考场，我……”我不敢出去。
　　项语明白他的意思，“明年六月考试，还有八个月，哥陪着你，咱慢慢儿来，外面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实在不行就再下一次考，只要你想，就总有办法。”
　　毛晓毅看着项语坚定又温暖的目光，好像是没那么可怕，他不由得下定决心，把名报了，顺便把早就看好的二手教材书买了。他打算三年内考过，第一次先报考三科试试水。
　　接下来，他不再是游手好闲的自由职业者，而是有了十分重要且明确的目标，需要每天花时间精力去学习做题的准大学生。一想起来，就让人激动万分。

　　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吴菲，去年的考研党已经成功上岸，现在是一名正经研究生。
　　研究生是狗：【热烈鼓掌.jpg】
　　【老娘看好你.jpg】
　　毛毛虫：【害羞.jpg】
　　研究生是狗：【你这努力的样子可真好看，虽然但是，怎么想起要考大专来了？】
　　毛毛虫：【我想以后进社区工作，得有个相关专业的毕业证】
　　研究生是狗：【嗯嗯，虽然但是，考试怎么办，你能去吗？】
　　毛毛虫：【到时候大概应该也许可以，项语哥说会陪我去】
　　毛毛虫：【害羞.jpg】
　　研究生是狗：【呵呵，好的，替我谢谢他，真心的。明年暑假，也许我能去看你。】
　　毛毛虫：【热烈鼓掌.jpg】
　　【我等你】
　　研究生是狗：【OKK】

　　毛晓毅高兴得半夜睡不着，他唯一的朋友，两人六年多没见，吴菲到上海读研，离重庆距离更近了一些。
　　明年就要见面了！嘿嘿！
　　他不由得期待着明年的到来，也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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