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春如许[二/战]

　　“临别前的回眸总是匆匆，待烽烟尽散，及长夜将明，我再予你千万次从容的相拥；市井喧嚣，慢数车水马龙，伴风吟，听晚钟。”

　　——

　　和他同在RAF驾驶战机的战友一样，珀西瓦尔来自名门望族，自小被寄予厚望。在遇见艾格妮丝之前，他一心渴望建立功勋，从不屑于儿女情长，是一个让菲茨威廉夫妇头疼了又疼的毛头小子。

　　家中独子，高大英俊，绅士体贴，博学多才，完全符合英国上流社会女眷们对骑士的浪漫幻想，可惜除了他，其他几个也都不错。在别人家好姑娘都陆陆续续有了婚约，至少也见上几面对上眼时，菲茨威廉夫人还在恨铁不成钢的敲打自家儿子。

　　“母亲，我还是那句话，强扭的瓜不甜。不见。”

　　他们倒也开明，几次劝说无果后放弃了，至少找一个真正善良勇敢的好姑娘回来，也行。

　　1937年的盛夏，珀西瓦尔从克兰维尔皇家空军学院拿着满绩毕业，军装崭新。彼时他才17岁，正是轻狂的年纪，早就仰慕圣埃克苏佩里许久，那位在云端与星辰之间书写哲思的法国前辈。

　　于是，他踏上巴黎的土地，来到了La Hune。

　　那时的他不曾料到，La Hune前的风铃一响，命运已经为他写好了关于余生的序章。

　　未见其人，琴声先至。

　　是德彪西的《月光》，音符清泠，像塞纳河上碎开的涟漪，又像情人指尖温柔的触碰，瞬间抚平了所有尘世的喧嚣。他循着乐声望去，便看见了坐在角落古旧立式钢琴前的她。

　　那时他就知道，他无可救药的沦陷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橱窗，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她微垂着眼帘，卷翘的睫毛在脸颊投下小小的阴影，整个人沉浸在旋律之中，美得像一幅莫奈的油画。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他才发现自己屏息已久。

　　艾格妮丝抬起头，发现了这位不期而至的听众，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的红晕。

　　“抱歉，希望您不会觉得我冒犯和唐突。”珀西瓦尔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新兵，耳根通红，言语磕绊。

　　“抱歉，希望没有耽误您找书。”姑娘笑了，眉眼弯弯，比音乐更甜。

　　“正相反，是这音乐指引了我。”啊多么好的姑娘，还给他一个体面的台阶下。珀西瓦尔心中一喜，从善如流的接话，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另外…我在找圣埃克苏佩里的《夜航》。”

　　“《夜航》？”女孩微微歪头，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异国军装的青年，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一本很棒的书…所以，您是专程从英国为此而来吗？”

　　“是的。”珀西瓦尔感觉自己也挺傻气的，但他还是说了出来，语气里带着年轻人不加掩饰的赤诚，“我想象那位作者飞过的航线，想感受他笔下的风…这像一种朝圣。”

　　姑娘眼底笑意更深，大概是默许了吧。

　　她引着他穿过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橡木书架。在一个靠窗、洒满阳光的安静角落，她踮起脚，从书架的上层精准地抽出一本装帧简洁的法文原版书，转身递给他。

　　“那么，洛朗小姐，为了感谢你帮我找到它，以及刚才那首无与伦比的《月光》，”他接过书，擦过她柔软的指尖。瞬间，心动给了他冰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真诚与期待，“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共进下午茶？”

　　“通常，我不会轻易接受陌生男士的邀请。”她看到他眼中瞬间闪过的失落，话锋随即一转，语气温柔，“但…一个会为了一本书跨越海峡的皇家空军飞行员，或许值得破例。”

　　于是，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他们并肩走在塞纳河畔，步履轻缓，呢喃细语都沉入潺潺水声里。行至埃菲尔铁塔下，姑娘大概有些倦了，毫无防备的轻轻靠在男人的肩上，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人在暮色中投下交织的剪影。

　　珀西瓦尔失笑，稳稳扶住她，指着不远处一家咖啡馆轻声哄道，“我们去歇一下，好吗？”

　　“好。”

　　心动是一种感觉，无需任何预谋。在咖啡醇厚的浓香里，他们视线交错，嘴角微扬，将彼此悄然滋长的倾慕交换了千遍万遍。

　　他们从圣埃克苏佩里笔下星辰与风险的哲学，聊到德彪西音乐里捉摸不定的光影；他从驾驶舱里看到的英伦云海，说到她指尖下流淌的塞纳河畔的月色。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如指间流沙，一晃而过。当第一颗星子升上夜幕时，离歌已轻轻奏响。

　　“我今晚就要回英国了。”La Hune前的灯火已经亮起，洛朗先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彷佛有了实质。他的声音瞬间弱下去，“嗯…我想给你写信，可以吗？”

　　“我期待着，菲茨威廉先生。”

　　三年多了，海风依旧，吹拂着英吉利海峡两岸；月色依旧，照亮他孤独的巡弋航线，也映照她伏案书写的身影。而那场始于巴黎夏日的悸动，早已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淬炼成跨越生si的牵绊。他每一次冲入云端，与死神擦肩，支撑他的，是记忆中那曲《月光》；她在沦陷后的巴黎，守护她的，是那些穿越封锁线、字迹模糊却重若千钧的方寸纸笺。

　　此刻，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珀西瓦尔坐在驾驶舱内，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日咖啡的温热，与她的手稿的触感。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在白雾氤氲的舱窗上，无意识地写下了那个烙印在心底的名字。

　　“等我，艾格妮丝。”

　　1940年底，希特勒失望了又失望，要使英国屈服看来是完全不可能了。‘海狮计划’被无限期搁置，他的恶魔之眼转向东/方。

　　“埃里克，提前10分钟，去一趟La Hune。”

　　“是，少校。”10分钟能干些什么？埃里克摸不清长官的心思。

　　十二月的巴黎，天空是铅灰色的，寒风卷着枯叶，在湿冷的街道上打着旋。一辆霍希038军用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La Hune书店对面不远处的街角。

　　车内，恩戈贝特将军帽搁在膝上，深邃的目光穿过凝结着些许白雾的车窗，牢牢锁在对街那家温暖的书店，准确的说，是锁在那个熟悉纤细的身影上。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人上前，似乎要结账。孟瑄禾从一堆账本中抽离出来，抬眼微笑，一如既往的温柔。

　　这次奉命回柏林述职，归期已定，前路未知，思念早已满溢。在离开前，他像着了魔一样，只想再看她一眼。

　　所以，他来了。

　　看着她在那方小小的、安全的天地里忙碌，他心中涌起一股尖锐的酸楚，他本该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边，而绝非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缩在冰冷的铁壳里像这般卑微窥视。

　　艾格妮丝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街对面那辆过于安静的庞大黑影。她皱了皱眉，认出了车内那个模糊而挺拔的熟悉轮廓。

　　她立刻明白了。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刚闲下来的孟瑄禾，“莉娅。”

　　孟瑄禾顺着她的指引望去。起初是疑惑，随即，她的目光与车内那双深潭般的灰蓝色眼眸隔着街道、玻璃与暮色，遥遥相遇。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开车。”

　　黑色汽车缓缓发动，无声地汇入车流，如同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沉没在巴黎苍茫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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