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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夷
“陆非晚!”
看清黑袍手中钳制的人,楼远瞳孔一缩,厉声喝道。
他当即侧过头,桃花眼凌厉地扫向凌宵和墨泫,声色俱厉道:“怎么回事?陆非晚不是在渝州吗?”
凌宵脸色煞白,急声道:“老大,陆公子是跟我们一道回京的。我们在渝州查到顺王的人在幕后操纵粮价敛财,但没拿到铁证,陆公子说先回来再从长计议!”
墨泫懊恼接口:“方才外头混战,陆公子还好好跟着我们,也没异常,我们杀进殿那会形势混乱,以为他在外照应……”
楼远眉头紧锁,目光盯紧黑袍人的动向,指节攥紧了刀柄,疏狂刀已然出鞘,杀气暗敛,蓄势待发。
慕笙清的指尖探入袖中,捻住了几枚银针,凤眸不动声色地观察黑袍人的一举一动,他感知到对方深厚的内力,即便他身体无恙,与楼远联手,也未必能讨得便宜。
遑论如今他体内蛊虫方压制不久,慕呈肆叮嘱过,一旦催动内力,必将前功尽弃。这一战,他注定只能当个旁观者。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于这突兀现身的黑袍客。萧憬沉下脸,挥手示意,殿中侍卫立刻向前护住朝臣,官员们纷纷起身避退至大殿两侧,席间顿时空了大半。
仍留在原处的,除却高座上的帝后与萧湘,阶下就剩慕家兄弟俩、纪家一行人,以及迦渡与中毒的萧悻。
始终埋头苦吃的慕呈肆也停了筷子,拽着慕呈修至慕笙清附近的安全处,自己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吊儿郎当地踱步至殿中,同黑袍人正面相对。
“哟——老夫当是谁呢,这么大排场。堂堂武林盟主,居然学宵小鼠辈装神弄鬼?怎么,武林盟穷得揭不开锅了,也学人要饭的,跑来宫里蹭皇家的饭吃了?”
他瞥了眼地上的赵贲,将楼远先前的话术原封不动地抛用了一遍。
此话一落,满殿皆惊。
“什么?武林盟主?”
“那位武功冠绝天下的江老前辈?”
“他怎会来此,还与顺王勾结一处?”
众臣窃窃私语,纪寥和江逸舟如雷轰顶,数步冲上前,死死盯住那被黑袍和面具遮掩严实的人。
纪寥颤着音,低声试探道:“……师父?”
黑袍人静默片刻,缓缓抬手,摘下了面具,一张苍老威严的面容暴露于众人眼前。
正是传闻中闭关多年的江覃岳。
“爹!您不是在闭关吗?!”江逸舟失声惊呼。
纪寥倒吸一口凉气,强自稳住,又在触及陆逢秋因窒息而发青的面孔,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和师徒纲常,惊惧道:“师父!无论您有何缘由,都可以慢慢说,他快不行了!求您先放开他!他会死的!”
江覃岳充耳不闻,甚至对满殿权贵乃至皇帝都视若无睹,径自转向楼远和慕笙清二人,指着墨泫道:“要本座放了他,可以。用这小子,或者他弟弟来换。”
意图昭然若揭,他要墨家人的血,来激活血玲珑。
“爹!”江逸舟惊骇,“我的经脉不治了!您放开陆公子!”
原先仅凭迦渡一面之词,他尚可自欺欺人,安慰自己,兴许是盟中出了叛徒,栽赃给他爹。
可此刻,江覃岳亲口承认的话,残忍地击穿了他满心的侥幸。那一刹那,他与纪寥一样,深切体会到言辞与行为的割裂感。他们仰望的师长背弃了他的道,亲手撕裂了准则,废墟无声无言,又震耳欲聋。
江覃岳看回江逸舟,道:“住口!为父为你筹谋多年,遍寻天下奇法,眼看便能水到渠成,治愈你的经脉,让你能如常人一般习武强身,现在一句'不治了'就想作罢,你对得起为父吗?”
江逸舟是他唯一的骨血,发妻早逝,他独自将先天绝脉的孩子抚养成人。
他年近五旬,自知天赋有限,穷尽一生也难以练就一甲子的功力,为子续脉。因此,当萧悻找上他,以墨家后人的消息换取武林盟的支持,他一口就答应了。
“您要我对得起您,可谁去对得起墨家枉死的人,去对得起墨泫和他弟弟?!他们的爹娘又该向谁讨一个'对得起'?!”江逸舟哽咽道:“爹,您说过,武者立于世,当唯正其身,俯仰无愧。这道理,我认,但您的所作所为,我不认!”
他唰地拔剑,架于颈侧,“我这条命,自有我的活法,也自有我的归处。它可以在逆水洪流中逝去,也可以在某个寻常午后,随风而终,但不能,在以命换命的苟活中延续。今日,要么放人,要么,您为我送行!”
“把剑放下!”江覃岳神色一变,镇定的声音里有了惊慌。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角落里的慕呈肆眸中精光一闪,悄无声息地袭向江覃岳侧后方。
不料江覃岳背后仿佛长了眼,反手拍出一掌,慕呈肆只来得及仓促撒出一把药粉,就被对方霸道的掌力震得踉跄数步,才勉强站稳,喉头一甜,一缕鲜血已自嘴角溢出。
“师父!”慕笙清和慕呈修同时抢步上前,一左一右扶住他。慕笙清搭上他的腕脉,松了口气,“还好,没大碍。”
慕呈肆胡乱抹去血渍,啐道:“这老匹夫,几年不见,功力见长啊。”
“你嫌命长了?!”慕呈修一巴掌挥他后脑勺上,暴跳如雷道:“几岁了?做事半点不知轻重,尽会以身犯蠢了?”
慕呈肆捂着脑袋,撇嘴正要反驳,就听江覃岳冷哼道:“毒医,你还敢出现在本座面前?当年本座重金相请,求你为小儿诊治,你满口应承,转头开个药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欺世盗名之徒!”
慕笙清闻言,愕然道:“师父,您当初……骗人了?”
慕呈肆不吭声,脚下悄悄往后挪了半步,想要开溜。
奈何左右两人架着他,哪跑得了。慕笙清一看他眼珠子转悠,心中明了,“师父,您老实说,小江公子的经脉,有无法子可治?”
纪寥曾言,江逸舟的经脉可用内力打通,但他师父没留下具体方法,他只当师父是藏了秘法不肯轻传,盘算着私下询问,没成想这老不羞的,竟从头骗到尾。
两侧一老一少,冷冽质问的表情如出一辙,两相夹击下,慕呈肆冷汗直流,嗫嚅道:“……没办法。”
“但、但是!”慕呈肆狡辩道:“老夫也不是存心行骗!那绝脉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所谓的重金相请,不过是拿老夫的性命相胁,治好了才有银子,那命都没了,银子又有何用?老夫才编个谎话溜号……”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后面完全没了底气。
慕呈修面色难看,“他威胁你是一桩罪,你行骗是另一桩!二者岂可混为一谈?”
慕呈肆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
江覃岳懒得与这无赖多言,重新盯回江逸舟。陆逢秋察觉他分神,趁其不备,左手扣住他的手腕,借力用脚踹向他腰侧,右手抽出腰间匕首,直刺江覃岳心口。
“不自量力!”
江覃岳为躲避匕首松了手,袖袍一拂,一股刚猛气劲涌出,陆逢秋顿觉气血翻腾,被向后震开,将要撞上蟠龙柱时,离他最近的纪寥连忙扑前,以身为盾,替他挡下了冲击。
“大师兄!”江逸舟见势不好,声泪俱下,“爹,停手吧!”
他心下一横,用力压下剑柄,锋利的剑刃顷刻在颈侧压出了一道血痕。
江覃岳瞧见儿子颈间刺目的血线,混浊偏执的眼中终于展露了恐慌,“好、好……爹停手,爹停手……”
话虽如此,他周身的气息并未收敛,脸部肌肉抽搐,神情失了常态。
“他走火入魔了?”楼远凝眉问道。
“一半是。”慕笙清说:“另一半,是师父方才撒出的药粉作祟。那药粉中混着肉眼难辨的虫卵,能追踪气味,入体后孵化生长,蚀人脏腑。”
楼远沉吟道:“游丝蛊?”
他在皊檀夫人的手札中见过此物记载。
慕笙清颔首。
江逸舟闻声,放下剑,急问:“那我爹他……”
慕笙清说:“暂无性命之忧,但拖得久了,等虫子掏空五脏六腑,也便回天乏术了。”
听到解释,江逸舟乞求道:“毒医前辈……求您……救救我爹……”
他不敢看墨泫,又情不自禁地望了过去,似乎在寻求理解,仅仅一息,仓皇移开,“他所造杀孽,欠下的血债,万死难赎!我愿代父偿还,我知道,此求无耻至极……待此间事了,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话音刚落,一旁响起一声冷嗤。
墨泫头都不转,脸绷得冰凉,那声嗤笑后,他再无反应,好似听见的,是句与己无关的荒唐笑话。
江逸舟羞愧地垂下了头。
慕呈肆正被慕呈修念的头痛欲裂,本想装昏了事,听到江逸舟喊他,如蒙大赦般道:“救?可以啊!先让那老疯子停下,跪下来求老夫,老夫就发发善心!不然,等他被蛊虫啃成空壳,老夫的规矩就是'救生不救死'了,到时可别怪老夫见死不救啊!”
江覃岳已陷入半疯半狂的挣扎,通身气息暴乱,如山洪般倾泻而出,将身旁的桌椅震至四分五裂。
刚稳住身形的陆逢秋,倏地推开纪寥,琥珀瞳里涌着刻骨恨意,往日里的狡诈冷静荡然无存,他扬手对准江覃岳,袖中淬毒暗器破空直射,声嘶力竭道:“江老贼,还我陆家整整十三口人命来!”
暗器未及近身,便被拍飞,江覃岳本就不清醒的神志,变得更加暴怒。
“找死!”
江覃岳暴喝,一掌拍向陆逢秋。眼看阻挡不了,电光火石间,纪寥伸手一扯,毅然旋身,拉过陆逢秋跟他换了位置,“砰”地一下,纪寥就软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他冲陆逢秋扯了个含血的笑,“咳……陆、陆非晚,你还是……笑得狡黠些……好看……”
音色渐弱,他那圆而亮的眼眸徐徐阖上,没了回音。
他们的的交情,源于一年多前的荒山野岭,那时陆逢秋目不能视,却笑如狡狐,骗走了纪寥一贯钱。自此被对方记恨上,张口闭口“黑心肝的”。那骂声悦耳嘹亮,陆逢秋开始期待,拥有这样声音的人,该是生得何等样貌。
后来,他双眼复明,能看清世间万物,才见那人笑时肆意清朗,恰如长风振叶,而今这笑颜,真如昙花一现,流逝飞快。
“纪子默!”
“寥儿!”
纪崇山趔趄着扑来,纪寥瘫倒在陆逢秋怀里,鲜血淅淅沥沥自他口中喷出,浸染了陆逢秋的红衣,晕开了更深重秾丽的颜色。
江覃岳狂性大发,楼远命墨泫、凌宵等锦衣卫联手制敌,他回身用力捏了下慕笙清的手腕,眸中忧色浓烈,慕笙清回之一笑,尽在不言中。楼远才转身,率众牵引失去理智的江覃岳,且战且走,将其引出大殿。
慕笙清则疾步过去把脉,少顷,他抬首,一言不发。
“笙清……他怎么样?”陆逢秋大梦初醒,从仇恨中醒了神,瞧着满手血污,慌得没了章法。
慕笙清叹息,掰开纪寥下颌,塞入一粒药丸,凝重道:“不太好,心脉有断裂,肺腑也是,只剩一口气吊着,能不能撑过去……就看他自己了。”
陆逢秋、纪崇山和江逸舟三人登时乱了阵脚。
慕呈肆拖着步也来探了脉,结论与慕笙清一致,难得正色道:“都别愣着了,此地不宜久留,要什么没什么,多待一刻都是催他的命,先把人带出去,去找老爷子,稳住他那口气,再说后续救治。”
纪崇山背起儿子,临走前把神机营的兵符交给了慕笙清,匆匆跟着慕家兄弟和几名锦衣卫撤离。
陆逢秋本也想跟上,江逸舟拦下了他,红着眼问:“我爹……对陆家做了什么?”
陆逢秋缓了缓,道:“十一年前,墨家满门被屠的那一夜,我陆家上下十四口人,只因回京途经千机谷,撞见了他放火烧山,便成了你父亲灭口的对象,于是我父母惨死于他剑下。十四口人,只余我一个瞎了眼的孩子,靠着母亲尸身遮蔽,在血泊里躺了一天一夜,才侥幸活命。我这双眼,就是被他扫向我母亲的剑气所伤!”
“他连我们是谁都不知晓,单单为了个斩草除根,随手杀了十四个人,人命于他而言,真就薄如草芥么?”
江逸舟面上血色尽褪,他扶着殿门,望向外面乱雨中那癫狂的身影,竭尽全力痛声嘶喊:
“爹——!”
这一嘶吼,盖过了殿外金戈交击的喧嚣,似一蓬野火,焚尽了希望,风雨呼啸而过,终剩下满地了无生气的死灰。
慕笙清发觉他心神激荡,怕他钻牛角尖,喝道:“江逸舟!定心凝神!”
慕笙清的清喝醍醐灌顶,江逸舟倏然回神,他长舒一口浊气,道:“慕神医,我想我懂了,罪业由江家而起,也该由江家给所有逝者一个交代,我……去带我爹,走他该走的路!”
言罢,他向慕笙清一拱手,提剑冲出大殿。等慕笙清领会到他话中深意,江逸舟已决绝地一头撞进苍凉的暴雨中。
殿外的雨太急了,雨点密集地砸落,打在肌肤上密密麻麻地刺疼。漫天雨幕中,禁军、锦衣卫、梁家人、锐骑营与羯人兵马混战成一团,兵刃相撞的脆响,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声,皆被滂沱雨势吞没,耳中仅有生疼的雨声。
空地中央,江覃岳杀红了眼,发丝凌乱地贴在颊边,他掌风凌厉,没什么章法地四处攻击,楼远握刀横劈,正面牵制着他,刀身与刚猛掌风相碰,迸出火星子,楼远被震得连退三步,靴底在湿滑的石板上划出两道水痕。
不容喘息,楼远提刀换步,再次攻上,墨泫亦从旁策应,而凌宵适才被江覃岳一掌扫中,摔在石阶上,溅起好大一片泥水,受伤不轻,只得暂退,转而协助锦衣卫和禁军清剿锐骑营残兵。
江覃岳走火入魔,心中执念未消,几个回合间,招招不离墨泫,势要擒获他。面对灭门仇人,墨泫眦目欲裂,竭力不让自己失控,他放出了全部的机关木人,试图阻滞其攻势,可在照面间便被掌力震碎,残骸七零八落地飞坠雨中。
少年清俊的面容因恨意而扭曲,不管不顾地合身扑上,楼远看得心惊,知他无法冷静周旋,只好顺势以他为饵,伺机猛攻。
“爹!醒醒!”
江逸舟加入战局,尝试唤回江覃岳的神智,他的衣袍很快被雨水浇透,长剑直指江覃岳后心,那一声呼唤,与活靶子无异,果然引走了江覃岳的注意,尽管神智尽失,听见破风声,本能转身,不闪不避,左手成爪直取江逸舟,右手裹挟着悍然气劲,狠狠拍向其心口。
江逸舟未料他回击如此迅疾,瞳孔猛缩,身体有一瞬的僵直,这鱼死网破的打法,让他避无可避。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斜侧冲出。墨泫一把将江逸舟推开。这一推又急又猛,江逸舟重心失衡,虎口剧震,手中长剑本保持前刺的速度,受冲击直接脱手而出,剑身擦着雨水,与墨泫错身飞过。
几乎是同一瞬间,江覃岳掌风已至,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墨泫的后背。
“呃!”墨泫闷哼一声,身形一弓,嘴角喷泄的鲜血飞溅于地,整个人似断线纸鸢飘远。
“小泫子!”楼远疾冲,堪堪接住他。
“噗——”
而那柄脱手的长剑,借着前冲之势,不偏不倚,正正刺入了因前扑而暴露心口的江覃岳左胸。
剑柄兀自震颤,雨水沿着剑刃滑淌,混着江覃岳胸膛涌出的鲜血,汩汩滴入泥泞。
江覃岳赤红的双目微微涣散,掌风消散在雨里,卸力跪了下来。
周围的厮杀仍在继续,烈雨未歇,地面血水与泥水混合,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鲜血。
江逸舟一下子吓傻了。
雨,下得更急了,溅起一地狼藉。
变故发生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殿门处,慕笙清目睹墨泫后心中掌,吓得心头一紧,径直扎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他顾不上去寻伞具,只身闯入混乱的战局,拨开挡路的兵卒,一路跌跌撞撞奔至楼远身侧。
墨泫蜷在楼远的臂弯中,身体因剧痛而颤抖,鲜血不断自他唇间溢出,慕笙清立即俯身,甩出数枚银针刺入几处大穴,紧急为他止血。
“小泫子,你看着我,看着我。”楼远摁住他震颤的身躯,指腹下的体温正一点点流失,眼瞅那血色非但未止,反而愈发汹涌,他慌到手足无措。
“老、老大……冷……好冷……”墨泫死死攥住楼远的衣袖,指节泛白,嘴唇哆嗦,一动就带出满嘴的血沫,明明是闷热的夏夜,可他感觉四肢百骸浸在冰窖里,寒冷而刺骨。
他意识到了,他快要死了。
“墨泫,咽下去!”血止不住,慕笙清焦急地掏出一颗保命药丸,小心掰开他的嘴塞入喉中。
墨泫就着满口腥甜,艰难地吞咽着,他瞧着眼前满脸焦色的两人,回光返照似的提起点力气,扯开一抹笑,“老大…….慕神医,我还是头一回……见你们……这般六神无主……真稀奇……”
见他还有心思说笑,楼远气得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地低吼:“谁让你逞英雄去挡那掌风的?!活腻了是不是?!”
“老大……你别骂我,以前……你都是……一块儿骂我……和凌宵的,你不、不能厚此薄彼……况且……想救便救了……哪容得多想……不是你教的么……多救人……多攒攒功德……攒够了……老天爷……就会让你找到……最想见的那个人……就能……心想事成了……”
“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种屁话!”
墨泫没接话,眼神落向楼远边上的慕笙清,染血的嘴角向上弯了弯。
老大,骗人。你分明……已经找到了。
救命的药丸服下,却石沉大海。墨泫唇边的血仍旧在不停地往外渗,慕笙清想施针,又被墨泫虚虚拦住。
“慕神医,别白费力气了……”少年尽力维持着笑容,“我晓得……挨了那一掌……活不成的……”
“你闭嘴!”楼远咆哮打断。
慕笙清起先没干的衣裳,这会被雨淋得更湿了,他面色苍白,不比墨泫好上多少,手下持续下针,宽慰道:“墨泫,你信我,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他语气低而涩滞,像在说服对方,更在说服自己,颤声补道:“一定。”
可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他行医以来,第一次,说出自己都不信的承诺。
“慕神医说的对,你会没事的,泫子,你会好起来的。”凌宵早在看见他倒下的那刻,就疯了般扑了过来,嗓音染着哭腔抓着他的胳膊。
墨泫轻叹了声,自顾自道:“老大……说好的……这个月吃喝全包……等我到了下头……你可要记得……多给我烧些纸钱……”
说着说着,天上的雨砸进他眼眶里,刺得他眼角发涩,那水珠非要转一圈,再控制不住地往外跑,而后滚落。
他哑着嗓子,流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恐惧,“老、老大……我害怕……我不想死……我弟弟……他才七岁……我还没陪他长大……我、我瞧不见他将来成人的模样了……”
“哥……”
墨泫突然这样喊了楼远一声,自墨家灭门,他随秦淮年来到鄢都,就一直跟着楼远,与凌夙、凌宵一同长大,早就亲如手足。
“忘禅……就托付给你了……告诉他……哥哥……食言了……还有樊叔……我终究……没能成为……他期望的少主了……”
他侧眸,看着泪流满面的凌宵,“你别哭啊……我就先一步……去地府……替你瞧瞧阎王爷……生什么样……下辈子……咱们还做……好兄弟……”
“慕……神医……”他又转向慕笙清,“阿暖走得那日……还跟我说……说下次要我带忘禅去西离玩……请您替我对她说声……我要失约了……”
他喘息片刻,说:“老大……脾气是躁了些……可往后……都有慕神医在身边了……我……也就放心了……”
最终,他努力转头看向怔住的江逸舟,唇瓣蠕动,“江兄……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好好……活着……”
“老大……我真的……好怕……我……还没……活够……”
墨泫的气息越发羸弱,声音断断续续,眼神开始失去光亮,手无力地抬起,想要再去抓楼远的衣袖,一下,一下,都从湿滑的布料上滑走。
“老大……我想……睡觉了……”
弥留之际,夜雨声似乎远了,忽然亮起了光。恍惚间,他又成了墨家堡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爹爹会在庭院中教他捯饬木头人,娘亲会端来刚出锅的糖糕唤他吃,以及樊叔会静静陪着他练武功……光晕一变,弟弟出生了,小小的躺着襁褓里,睡得正酣。
光芒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转,墨偃和皊檀就站在光里,含笑朝他招手。
他蓦然觉得不再痛了,也不再冷了,默默回头望了一眼。
于是,他奔跑起来,长生辫在发间摇曳,脚步轻快,牵住了爹娘的手。
少年的手臂缓缓滑落,眼中的微光,在雨夜的声声淅沥里,轻轻熄了下去,似被雨打湿的花瓣,悄然合拢。
“墨泫,不许睡!”楼远急得桃花眼发红,“老子答应你,以后不骂你了,干什么我都应你,你给我醒过来!”
“醒醒……墨泫……别睡,哥求你了,别睡……”
悲恸的哀嚎撕裂雨幕,楼远面上水迹纵横,不知是雨还是泪,他攥紧的拳头重重砸进水洼,迸起的水花融着血色,转瞬又被雨水冲淡。
凌宵嚎啕大哭的声音在雨中回荡,楼远抱紧了怀中逐渐冰冷的身体,呢喃应道:“好……老大给你烧好多好多的纸钱……让你在下面……当个最阔气的小爷……”
慕笙清手指攥着,攥到了渗血,温热的泪水滑过下颌,浑然不觉。
他又一次,眼睁睁见证了一条生命的逝去,熟悉的无力感,不亚于当年亲眼见到薛徽柏的死亡。
江逸舟愣愣地呆立,墨泫临终那句“好好活着”,在他脑海中反复飘浮。
他垂首按住自己的腕脉,一个本就命不久矣的人,凭何承得这份以命换来的殊荣?
那一掌本该由他来受,他死了,万般罪孽也便清了。
为何要救他?
一切祸端皆因他这身经脉而起,墨泫是最无辜的那个,可兜来转去,该死的苟延残喘,不该死的,却永远地留在了雨夜里。
对面,江覃岳颓然跪于雨中,长剑贯穿他的心脏,剑柄抵着地面,支撑着半截身子。他怔然盯着胸前被血水浸染的剑穗,那是江逸舟年幼时,他亲手系上的。
黑袍吸饱了雨水与血,沉甸甸贴在他身上,周围接连有暗色洇开,与石缝融为了一体。
他脸上的戾气渐渐消散,浑浊的眼底恢复了短暂的清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楼远怀中那已无声息的少年。
他愣住了。
旋即,他看到了不远处面容惨白的江逸舟,嘴唇翕动,自嘲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原来……是我……作茧自缚……”
天道好还,他觊觎墨家的宝贝,妄图为儿子逆天改命。而今,命“救”成了,得到的果,却与初衷截然相反。
一场彻头彻尾的空啊。
“舟儿……”他抬手想去碰儿子的脸,指尖刚抬起,视线却被雨糊住,他张了张嘴,气若游丝:“爹……错了……”
江逸舟似有所感,抬首回望,他往前走了两步,在离江覃岳三步外停住。
在楼远那声悲嚎过后,场中厮杀的士卒都停了手,死的人太多了,雨线把每个人都浇得透湿,潮湿与血腥的气味在夏风中挥散不去。
“爹。”江逸舟唤了声,潸然泪下,“您从前总是逼我勤练武艺,说人生……是先苦后甜的,可您苦了一辈子,到头来,甜在哪儿呢?”
不等江覃岳回答,他做出了答案,“我知道,您的'甜'在我这里,可是,这甜太苦了,苦得我难以下咽。”
“我总盼着,您有天出关了,能问我一句,不问武功,不问学业,只问一句'过得好不好'。”
“一年,又一年。您开口,永远只关心我的武功进益。爹,我懂的,您为我耗尽心血,可您从未问过我,我真的想要这些吗?”
“山高水长,我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世间的黑白曲直,是非取舍,我会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口去问。您的认可,您的否定,不过是人生行路上,锦上添花的点缀。”
江覃岳笑了,牵动伤口,也感觉不到痛了。
“我的舟儿……长大了啊……”
他老了,走不动了,这一生,前半生问鼎武林,风光无限,自发妻离世,他只为了儿子而活,可不知何时起,他追不上江逸舟的步伐了。
——舟儿啊,是爹没用。
他没法成为孩子心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了,功成身退也不是留给他的,忙忙碌碌一辈子,临到终了,竟不知得到了些什么。
对武林盟,他放手不管,任其倾颓。
对江逸舟,他陪伴太少,转眼孩子已能独当一面。
江逸舟感触,江覃岳的眼神陌生又刺眼,可看的深了,又懂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来自父亲的期许。
只是,太迟了。
“舟儿……往后的路……爹陪不了你了……”江覃岳低声道:“爹……无颜再见你大师兄……更不配为他师……除了句……对不住……”
“走吧,舟儿……往前走……爹会看着你……一直……看着……”
他的眼神复杂至极,愧疚、不舍、牵挂……最后,悉数淡淡化开,留了下释然。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掀起杂乱的水花。
雨,下得小了。
天际浓云散开,透出一抹鱼肚白。
宫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长阶尽头,萧沚略显狼狈,走在最前,凌夙与周牧披甲执锐紧随其后,神机营与西山营的将士,踏破残雨而来。
云雨渐收,破晓迤逦洒落,落在萧沚前方的宫道上,似在引路。而大殿之内,萧憬静坐其中,身形笼罩在宫檐投下的阴影里,他注视着冉冉升起的朝阳。
随着脚步声渐近,雨意彻底收止歇停。
骤雨初霁,旭日东升。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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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出自唐代禅宗六祖慧能的《菩提偈》。
ps:写这章时,作者哭惨了。(作者泪点很低,边哭边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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