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故事开始前

　　又是三月，雨横风狂。
　　苏公府外，一匹快马堪堪勒停在拴马桩前，看门的守卫正要问话，发现来人腰上挂一玉佩，立马意识到是朝廷的人，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来人是安州知府何寿维。他行色匆匆，大步跨进苏坤的书房，下跪叩头：“总督，边关传来消息，齐阳国的兵马已越过津门关，很快就要打进桑楚了。”
　　苏坤大惊，连忙询问派去镇守南漠的侄子：“那明儿他？”
　　“已被斩首示众！”
　　“啊！”苏坤悲痛欲绝，急忙起身，“去把昀中找来！快！”

　　在何寿维进府的同时，下人就通知了苏昀中，正习武练字的五人一起赶往书房。听闻苏坤传唤，等候在外的苏昀中推门而入：“父亲我在。”
　　见苏昀中来了，苏坤示意何寿维接着说：“何知府，齐阳这次攻打我国，是何缘由？”
　　“齐阳国主说，桑楚贼人盗取齐阳国宝。”
　　“真有此事吗？”
　　“确有此事，但不知那是国宝，也并非盗窃，是苏长明将军从南漠国主的殿内搜刮的四鸾衔绶翡翠杯，战胜回朝时进献给了皇上，”何寿维忧心忡忡，“齐阳国拿屠城一事大做文章，其心昭然若揭，这一战在劫难逃啊。”

　　三月总出事，兰舟心一紧。
　　“翠花，你当时说我的任务是帮助岌岌可危的桑楚国对吧？那也就是说这场仗我肯定要打咯？”
　　“不一定，看用户如何抉择。如果用户现在选择进入终极任务，那就不再安排其他任务，之前的生命值在终极任务期间不作数，击退齐阳起义成功后，用户和另外四位关键人物均可在本世界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兰舟兴奋地一拍手：“就算赚的生命值无效，现在打仗的话，他们还没到死亡时间，最坏的结果就是失败对吧？有什么惩罚吗？”
　　“失败后新一轮任务难度加大，但之前赚取的生命值会重新生效。”
　　她抚摸着鸳鸯钺的刀刃，把它擦得锃亮：“开始吧。”
　　“好的终极任务已开启。”

　　齐阳兵马一路杀到南下，战事刻不容缓，全城戒备，津门关离紫石很近，宁城也不远了。城中百姓能动身的全部北上，剩下些老弱病残被抛下的，整日人心惶惶。
　　朝廷动摇，何寿维赶往瑶州，苏坤作为江南总督一并前往。苏昀中在紫石城内将所有兵马全部调集起来，搭建营地，穆春鹤陆景明也帮衬着他处理军中事务。

　　临走前，苏昀中立于府门，突然喊住苏坤：“父亲。”
　　欲上马的苏坤顿住，回眸，晨光熹微，昔日小儿如今翩翩如玉，想必能担大任。
　　父子二人欲言又止，一句关心难以说出。苏昀中低下头：“父亲，您早日归来。”
　　“好。”苏坤翻身上马，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
　　“韫玉这个字不错，待你及冠，我定给你大办一场。”
　　说罢，他一夹马肚往北去了，留下尘土飞扬。

　　“父亲，早日归来。”声音消散于风中。
　　兰舟与苏昀中隔着一道门，各自伤怀。

　　这几天兰舟都跟着傅林声去安顿城中剩下的人，能送走的就送走，走不了的送点吃食。
　　夜深人静，五人才从各个地方回到苏公府，对视一眼，满是疲惫。他们心知肚明，不能派苏坤去前线。苏坤绝不是去杀敌，他去紫石，只会放任齐阳兵马踏入桑楚境内。
　　在此期间，凌川递来消息，皇上命人与起义军议和，现已达成共识，抵抗外敌为先，其他的一并暂缓。

　　室内线香燃尽，苏昀中起身走到堂中，对着一众牌位跪下：“外祖父，娘，父亲回不来了，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但我决不能让桑楚国折在苏家手里。”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双手奉上诏书，供于牌位之前。
　　一阵风吹过，掀开的诏书上赫然写着：苏坤通敌叛国，其子检举有功，念其祖开国元勋苏家征战四方，特赦苏昀中，命其任都尉，速往紫石戴罪立功。

　　何寿维临走前，苏昀中递上一封密函，要其快马加鞭送往瑶州。此密函便是在媪下庄查出的通敌证据，苏昀中此番作为十分冒险，却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苏昀中在尘埃落定后才告诉了他们四个，果不其然傅林声直接生气了，怪他不提前商量，穆春鹤也是气着了，不住地念叨完了。

　　“阿声姐姐你别伤心，我已将傅先生安全护送来宁城，不日即可抵达，父亲已被关押，不会再阻止你们父女团聚了。”
　　傅林声小声啜泣：“你该怎么办呢？”
　　苏昀中苦笑：“皇上明辨是非，亡国并非一任君主之错，乃历朝祸根之过，他不会降罪于我的。”
　　兰舟听不下去了：“那宋檀为什么害你？他不是得了皇上的命令吗？你中毒太深，伤了根本，这些难道是假的吗？”
　　在场所有人都震惊地看向她，苏昀中也没想到兰舟居然知道：“你怎么会……”

　　“你觉得瞒的过我吗？我是傻子看不出来你脸色吗？中毒的迹象那么明显，你们都不告诉我，是觉得我好蒙骗吗？”
　　苏昀中想说他没有，话到嘴边，变成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
　　良久，他才说：“君心难测。”
　　“是啊，君心难测，战争结束后，你能保证皇上不会杀你吗？”兰舟扯出一抹嘲讽的微笑，说出了所有人担心的事。

　　“无妨。”
　　苏昀中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兰舟：“这个烦请你帮我保管好。”
　　“这是什么？”
　　“我的遗书。”
　　穆春鹤的手动了动，陆景明狠狠锤了一拳桌子。十一十六无力面对这一切，忧伤地跟在苏昀中身后。

　　沉默蔓延，地上斑驳的阴影好似一根根老藤，缠在人身上，喘不过气来。
　　兰舟打开折好的纸，字迹沉稳力透纸背，如他人一般，平静从容的赴死。
　　“此生十余年，我亦苦孤久。”第一句还没看完她就立马合上了，不想再读下去。

　　她发狠似的咬住嘴唇，直直咬出了血珠，染红了牙齿。
　　“昀中，事已至此，别去了。”
　　兰舟突然反悔，把系统搞蒙了，提醒她：“用户，你最终任务是保住桑楚国，打仗是逃不掉的。”
　　“那我自己去！他们谁都不许去！”兰舟急切地寻求可行性，“我把他们带到九星观安顿好之后，我就下山和起义军一起去打仗，好吗？别让他们去。”
　　续命要求里确实没有说必须五人行动，系统一时不知怎么说。

　　“不要去，昀中，不要去。”

　　“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一直沉默的陆景明突然开口，众人皆是一愣。
　　穆春鹤率先反对：“不行，好好呆着，别添乱了。”
　　“我没有添乱，我想跟你一起去，昀中兄。”陆景明异常坚定，双拳紧握，“我该帮你们一点忙了，我会骑射，上了战场我也不会叫苦的。”
　　穆春鹤苦口婆心地劝他：“那里没有点心吃的，景明乖，离我那么远我怎么放心啊。”
　　“不吃点心也没关系，百姓都要没饭吃了，我吃不吃点心又有什么关系。”
　　“是你该说的话吗就说，别闹了听见没？兄长们在说正事，你不许再插嘴了。”穆春鹤眉眼压了下来。

　　“哥哥，我要去。”
　　“陆景明！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我要去！”
　　啪的一声，陆景明脸上多了一个红色的印迹，吓坏了众人。
　　傅林声急忙去看陆景明的脸，哪知陆景明倔强地站着：“我要去！”
　　啪！又是一巴掌。

　　这下僵持着的苏昀中和兰舟也赶紧过来拦，挨了两巴掌的陆景明泪水盈满眼眶，努力控制，有两滴落到了兰舟的手上，烫的她心一颤。
　　兰舟摸着陆景明的脸，惊觉弟弟长这么大了。
　　“你打死我，我也要去！”

　　穆春鹤恨不得再打几个巴掌，苏昀中死死拉住他的手，他挣扎无果，语气极为无奈：“你去了顶什么用？不是哥哥瞧不起你，你什么忙都帮不上，难道要我白白看着你去送死不成？”
　　“景明，”这一声耗费了穆春鹤所有的力气，“听话。”

　　哥哥从未展露如此脆弱的一面，陆景明的表情有一丝动摇，但很快消失：“我可以学。哥哥，我从小活在你的羽翼下，你饱尝世间冷暖，我却无忧无虑。今天，我也可以上战场了，我也可以为你们分忧解难了！我一定能帮到昀中兄！相信我吧。”
　　那双熟悉的眼睛霎时迸发出夺目的光彩，穆春鹤哑口无言，高大的背影颓然弯了下去。

　　哪知兰舟态度坚决，无法承受第二次失去他们：“不行！你们都不许去！跟我去九星观吧，那里是不会被打扰的，我们躲躲，等战乱停了再从长计议，好不好？”
　　苏昀中蹙眉，冷不丁望见兰舟眼里零零碎碎的光点变成泪落下，无声悲切。他惊讶地扶住兰舟的肩膀，如鲠在喉，说不出半分硬话。
　　“我不要你们去战场，我不要你们去！我们走吧。”兰舟哀伤得祈求，“求你们了，我不想看你们受伤。”

　　她承认她以前时常怯懦，胆怯融入新的群体，胆怯与除他们以外的人沟通，胆怯去往新的地方面对新的人或事。
　　自从续命开始，她忧思恐惧，却不曾因畏惧而退缩。
　　媪下庄的“疯狗”，摇摇欲坠的火楼，相似的人相似的死法……她真实感受着刀光剑影，挚友的性命在她身上压着，她都一一熬过了。难不成到头来，还是要他们涉险吗？

　　这次，傅林声没有帮她，谁也没有说话。
　　“我不同意你去！”兰舟因为愤怒恐惧身体剧烈起伏，“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那些人为了钱能直接说要处死你，他们不过是一群假……不，反正我不能接受你还要为他们上战场！你跟我走！”
　　“我不走，我要与百姓们共进退。”
　　苏昀中释然地吐出口气。

　　“兰舟，我是江南总督唯一的儿子，我的祖辈和先皇一起平定天下开拓疆土，现在的桑楚国是我的祖辈一起打下来的。我作为他们的子孙，岂有贪生怕死之理？”
　　兰舟紧紧拽着他的衣袖，慌张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可她就是不想让他去送死。

　　“我不要你去！战败了国家还能再起，你去了回不来怎么办？越王勾践还卧薪尝胆呢，你就随我避难去吧，等安稳了再伺机夺回不好吗？”
　　苏昀中缓缓摇头，眼神无比坚定锐利：“不行。”
　　拽着衣袖的手被他用力扯下，温柔地揉了揉兰舟冷汗津津的手心，说出的话却与手上的动作截然相反，无比决绝。
　　“我绝不苟活。”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可，你必须留在这里。”
　　他们相顾无言。
　　兰舟浑身无力，喉咙疼得她发不出声音，绝望极了。

　　“十一十六，你们留在宁城。”
　　十一十六听后大惊，异口同声大喊：“不！”
　　“听话，这里比我更需要你们。”苏昀中深深地看了眼院中苦楝，转头对他们笑，“十一，苏公府你先帮忙管着，府内下人就都给些银钱遣散了吧。十六，等我回来，就让你娶鸢儿好不好？”
　　十六泪眼模糊：“不要，鸢儿并不心悦我。”
　　“她心悦你的。”
　　“才不是，她说讨厌我。”
　　“姑娘家要哄，知不知道？别让姑娘等着急了，要好好哄，我回来就帮你提亲去。”

　　十一禁不住，趴在十六肩头哭起来，苏昀中爱怜地摸摸这两个孩子，目光投向院中苦楝，心里暗想，很快就会开花了。
　　苦楝花落，黄梅雨时，那时应该还不能回来吧？去年的梅雨扰得兰舟睡不好，他鬼迷心窍向皇上开口讨了香，这还是第一次问皇上要东西。
　　一晃眼，恍如昨日。

　　远处泛起金光，天要亮了。
　　此后生死，皆由天定。

　　不久，苏昀中带领融合桑楚军和起义军的军队，赶往战火纷飞的紫石，陆景明义无反顾地随行。
　　兰舟、傅林声和穆春鹤留守宁城。

　　临行前，苏昀中身披白袍，翻身上马，面向赶来相送的百姓，目光坚毅：“我苏昀中从未妄求什么，因父享千金食禄，受跪拜之礼，就需为百姓尽心尽力。”
　　他忍着咳嗽，声音昂扬：“我在此发誓，如若弃百姓于不顾，我定不得好死！我与你们，与桑楚国同生共死，绝不苟活！”
　　凌川仰头看着青天不语，老毛热泪盈眶，军队齐声呐喊：“赶走敌人！保卫家国！”
　　不知是谁叫了声好，随即底下爆发出叫好声，掌声雷动，他们目送军队离去，直到消失在地平线处。

　　落日红艳艳的，兰舟的脸色却惨白无比。她想跟着去，又舍不下穆春鹤傅林声。况且苏昀中坚决反对她去，几乎是命令的口吻，不许她去，更不许她私自跟来，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哭，两人不欢而散，临别都没说句话。
　　极度的恐惧和不安围绕着她，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刚吃进去就吐了出来，浑身发冷乏力。房间被她弄得乱七八糟，手里不停地干点什么，有时把杯子扔到地上，有时把玻璃灯从架子上拿到桌子上。

　　她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无意识地动作着。那封遗书墨迹已干，她小心捧在手里，看了又看。

　　——此生十余年，我亦苦孤久。幼时娘去，不明死别，后父谋反，若大白于天下，今所做一切不足平民愤，自知罪孽深重，不求深恩相忆。君为傀儡，奸臣当道，十三起义，意为安定。后败于晋北，隐于江南，以为此生无望，心如死灰。惊知父屠南漠，私囚俘虏，通敌叛国已成定局，我自明了无法脱身，故书遗言。若我尸骨无存，望抓一捧血土，埋于院中苦楝，时年亡母所手植也，薄命长辞，幻作相拥。我一生未享母爱，死后愿长眠于此。

　　她不由想起上一辈子苏昀中坠楼而亡，手伸着，手肘稍弯，是要拥抱的姿势。
　　即使是生命的尽头，孩子贪恋的，不过是妈妈的怀抱。

　　遗书下面还有一张纸，兰舟原以为是什么体己话，做了心理准备才打开。
　　印入眼帘的，是月娥染的香料配方。
　　在最后，苏昀中写道：“兰儿卿卿勿要神伤，好梦长作，锦书休寄。”

　　宝贝晚安，做个好梦，不要为他费心劳神，不要再给他写信……兰儿，卿卿……
　　兰舟用力捂住胸口，忽感钝痛。

　　她终于想起她为什么被送去道观了。
　　在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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