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暗恋不成一气之下脱离师门

　　马车辘辘使过通衢，扬起漫漫尘埃。秦世璟轻摇折扇，坐在车内，端详着泼墨山水上几点触目惊心的红梅。梅花好似烈焰，扎得他有些眼疼。秦世璟缓缓阖上眼，那红点却锥子似的钻进他脑海里，仿佛烙印下了一般，挥之不去。他一甩手腕，啪的一声合上了折扇，手指揉着眉心，动作虽从容，却略快了些，显得焦躁不安。他把眉心的皮肤捏红了。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涅槃母蛊被夺，他心里就像是悬起了一块大石，堵在胸口，闷得发慌。虽说母蛊只是控制他，被掐死后他仍是他，但秦世璟就是觉得，这次回去，就是最后一面了。
　　马车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门口停下了，秦世璟掀起车帘，迈步下车。他还是穿着那身行商服饰，夏百川口中喷出的血赫然醒目，不过没人会注意的，因为街上没人。至于宫中之人，他们不会看。
　　今日宫中一切如常，两侧侍卫垂手立于镶嵌着珠宝玉石的高墙旁，宫女端着瓜果银盘来往穿梭，罗绡纱帐后笙歌隐隐，细心听来还有后花园的禽鸟相鸣。秦世璟加快了脚步。笙歌催人，柔和中暗藏杀机，仿佛将有命案发生。
　　秦世璟推开侍女，拨开层层叠叠的纱幔，一头闯入东宫寝殿。
　　朦胧的雪白纱帐后静躺着一个素白的人影，双手平方于胸前，神色安详。
　　秦世璟喝退侍奉之人，扑倒床前。
　　“阿炎！”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推开床帘。
　　秦世炎是个面容素净的青年，浅淡的唇，修匀的眉，庄而不厉，儒而不懦，秀而不艳。
　　秦世璟大喊过后，秦世炎仍是默不作声，安安静静地挺尸。
　　秦世璟心下稍稍放心，探出心灵感知力，勒令那涅槃母蛊让面前的太子殿下动一动。
　　太子不动。
　　“你再不动，我就、我就——”八皇子徒劳地威胁，却一时想不起要威胁什么。“……我烧了这东宫！”
　　“我烧了整个皇城！”
　　“我、我……我把整个大楚夷为平地！我毁了桃源大地！”他颤抖起来，话音忽而转为狞笑。“呵呵，心系苍生的太子殿下，你不会想眼见着你心爱的帝国覆灭，看着芸芸众生流离失所吧。我知道你不想，所以，”他压低了声音，宛如毒蛇吐信，“你赶紧，给、我、醒、来！”
　　秦世炎像个死人。
　　秦世璟自言自语了半晌，心中怒火早已消了。他颓废地坐在床沿，闭上眼。
　　虫子死了，秦世炎就再也不会和他说话了。
　　秦世璟喃喃起来：“皇兄，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是皇家血脉。我是仪妃过继来的。她没孩子，我也备受冷落。他们给我残羹冷炙，给我烟气呛人的劣质煤炭……君臣父子？嫡庶有别？去他妈的！一派胡言！遵循这样的糟粕只会让人活受罪！”他低下头，睁开眼，端详着自己修长的十指。
　　少年的袍子有些旧了。他由耳背的老嬷嬷领着在深宫墙院中散步。风吹过树梢，撩起少年的发丝。少年的头发束起，脖颈裸露，风过微寒。年少的六皇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老嬷嬷混不在意似的继续立在一侧。
　　“嬷嬷我冷……”
　　少年的声音太小了，耳背的嬷嬷听不见。
　　“我……”
　　少年闭了口。他知道嬷嬷听不见的。她从来都未听见过。
　　门外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有小太监在说话。
　　“双喜，去取两件曲国丝袄来，并一盒桂花糕。”
　　双喜唯唯应下，脚步声渐远。
　　那嗓音温雅，庄而不厉，儒而不懦，如淙淙泉水般好听。
　　秦世璟的手指握了握，似乎想抓住这泠泠清泉。
　　三皇子秦世炎走进了院门，冲着愣愣的六皇子冁然一笑。
　　“伫芳院过于冷清。你年纪小，身子弱，不宜久居于此。回头我跟父皇说一下，把你安置到别处去吧。”
　　六皇子乌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双喜带来了两件丝袄、一盒桂花糕，交于老嬷嬷。
　　“尝尝吧，这桂花糕是御厨刚做好的，入秋了，正好吃这个。”
　　六皇子瘦小的手捏起一块乳白色的糯米，放到嘴边，尽力嗅了嗅。有桂花的甜香和糯米的清香，还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焚香的味道。
　　他扬起小小的脑袋，一本正经道：“谢谢皇兄照顾，嗯……”
　　秦世炎笑了起来，声如碎玉。他伸手摸了摸六皇子的头，转身，叫上双喜离去了。院子里只剩下磕头谢恩的老嬷嬷和呆立不知所想的六皇子秦世璟。
　　秦世璟再次看了秦世炎一眼。容貌如旧，只是更加苍白了，有种病态的美。
　　他复转过头去，不忍再观。
　　“所以，我只能一搏。一将功成也罢，万劫不复也好，我都尽力了。”
　　他忽地又禁闭上眼，嘴唇翕动。
　　“可是，不是正统血脉怎能令传国玉玺闪现灵光？”
　　秦世炎在他身后睁开了眼，无声地注视着他。秦世璟并未发觉。
　　他接续说道：“哈！传国玉玺尚未找到，谈何登基大典？我要推翻整个皇权霸业。我要建立一个新的帝国！”他声音狠戾，目光中烈火骤燃。
　　“太子殿下，阿炎，”他转头看向秦世炎，却遇到了两道清冷的目光，“你说是不是呀？”
　　秦世璟旋即反应过来，咧嘴笑道：“啊，我的好皇兄，你终于醒了。”
　　秦世炎面无表情，眸子深不见底。
　　“秦世璟，你是越发胆大了。”
　　秦世璟仰头大笑，笑完，低头凝视秦世炎白皙的面颊。
　　“对，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谢谢你提醒。”
　　“你的大业，恐不能成。”
　　“为什么？”
　　秦世炎轻轻笑了起来，声似淙淙泉水。“因为，有我在呢。”
　　秦世璟立即心感不妙，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今竹覆楚，世道和通。”
　　“你是怎么知道这的？”
　　秦世炎用干瘦的胳膊撑着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你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要用风险这么大的方式运送傀儡军吧。”
　　秦世璟不语，但神色一凛，问：“你什么时候脱离了涅槃母蛊的控制？”
　　秦世炎哂笑。“我从未脱离涅槃母蛊的控制。我也没有派人监视你。我是秦世炎，我也是涅槃母蛊。母蛊想控制我，我难道不能追本溯源？你近来有时觉得力不从心吧。”
　　秦世璟骇然。“是你！”
　　“对，是我。涅槃母蛊，也就是我，在你体内种下了一只子蛊，虽说弱了些，但我的目的达成了。”秦世炎神色平静。“我要阻你千秋霸业。”
　　秦世璟腾地站了起来，剑眉倒竖。他俯下身，双手抓紧了秦世炎的肩膀，指尖用力，捏得后者眉尖微蹙。
　　“为什么？为什么！你难道觉得支离破碎的大楚帝国很完美吗？不需要彻彻底底地一革吗？你不服，是不是？好，那你做你的皇帝，我在统一大楚后俯首称臣。”
　　秦世炎说道：“不，你错了。我不是贪图这个皇位。‘昔溪破衡，立楚霸权’。桃源大地以和之力为根本。大楚帝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它本不该存在，又谈何用更多的杀戮维护它呢？”
　　听毕，秦世璟沉默了少顷。
　　“你不觉得，你说的有些早了吗？”
　　秦世炎安然道：“不早，因为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他怔怔看着头顶的纱帐，声音逐渐消散。“你做你的千古罪人，我做我的黄泉孤魂，从此再无纠葛。”
　　秦世璟眼圈泛红，眼白里充满了血丝。他咆哮道：“秦世炎，你给我回来！你听见没有给我回来！”
　　可秦世炎只是淡淡地挑唇一笑，眉目温和儒雅，仿佛仍是那个相赠桂花糕的温雅皇子。他无声地动了动唇，眼中失去了光。
　　“好自为之吧。”
　　我虽拦不了你，但我知道你已经成功不了了。
　　一刹那好似惊雷炸响，炸的秦世璟趔趄了几步。他复又冲上前来，右手双指搭上秦世炎脉搏，却发现那里静如止水。
　　“你——”他不知该喊什么，胸口剧烈起伏，右手紧紧抓住了秦世炎的手腕。“你这个坏人！”他一下子撤回右手，双手掩于面上，挡住眼睛。
　　他不要看！这个坏人不值得他一次次地落下目光。
　　秦世璟小声啜泣起来。他不知为何自己在山倒面前如此软弱，亦不知他为何要留恋这个阻他大业的坏人，更不知为何要为他的死哭泣。
　　但是他内心就好像被挖空一样，心尖滴着血，落入空洞，响起一片落寞的回声。
　　“小时候，你是兄弟里待我最好的。你视众生为平等，连对待皇城平民都言语温和。那样多好啊。”
　　他拿开手，满面阑干。秦世璟揪住太子的肩膀，将他拉了起来。尸首软绵绵的，他力道没掌握好，秦世炎就一下子扑入了他怀中。他就这么抱着秦世炎，手掌拂上他发顶，好像抱着他最珍贵的东西。
　　“你既然认为众生平等，为何抛弃我，救他们？你还是做不到，是不是？”
　　秦世炎在他的质问声中神色坦然，像是睡着了。他嘴唇微张，仿佛仍含着那一句话。
　　好自为之吧。
　　我曾告诉你不要心怀怨毒，你听吗？你要我救吗？
　　秦世璟又是急又是怒，摇晃着秦世炎，像个发脾气的幼童。
　　“你快睁眼！我……我恨你！”
　　可泛滥的涕泗召不会太子殿下的黄泉孤魂。
　　“等等！涅槃母蛊，浴火涅槃！我得拿回它的尸体！”他抬起头，望着随风轻荡的半卷珠帘，目光狠戾。他一字一顿道：“即刻出兵！”
　　……
　　辰时，翠院，会堂。
　　翠院、乌衣社和大大小小诸国之使齐聚一堂，共商大计。
　　崔一日作为领导者，首先发言：“大楚帝国分崩离析，以秦世璟为首的虎狼之师助长战火，致使生灵涂炭、和之力枯竭。诸位今聚一堂，正是为了联合起来，共抵秦世璟之军。俗话讲：众人拾柴火焰高。秦世璟不过拥有五支军队，实力强劲的十万傀儡军业已作废，大家百十余国，虽然分散开来实力不敌他，但联合起来，聚沙成塔，任他狂风骤雨都撼动不得。”
　　崔一日顿了顿，立即有人鼓起掌来。起先是零星的几声，有人起了头，掌声便渐渐多了起来，汇成一股狂潮，惊涛拍岸。
　　等潮声渐歇，崔一日接着说：“我知道诸位皆是有志之士，希望还天下于和平、再桃源之繁盛。所以大家今日便歃血为盟，视各自为手足，再无嫌隙，共赴大业，可乎？”
　　杂然相许，又是一阵掌声。
　　“崔院长所言甚是，只是不知该怎样作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崔院长可否将秦世璟的动向告知与我们，好让大家都对局势有个数？”
　　崔一日道：“此事定会告知于大家，不过现下所议之事乃是结盟大计，战术等事将会另寻时间详细商榷。”
　　曲国使者道：“那仗打完了，之后该如何呢？”
　　“等战争结束，当然不可再各自为政。”
　　“我有一提议。”一人举手。“百姓定然疲于专制，到那时可仍以联盟的形式管路桃源大地，切不可将统治大权交于个人手中。”
　　立即有人应和道：“这位仁兄讲得有理。这样便可缩小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尽可能做到人人平等。如此便无怨妒纷争。”
　　正议论时，忽听得外头传来了一阵慌乱之声。
　　一传信弟子来报：“院长大人，各位来使，不好啦！泉国北境上空有黑甲兵出现，规模庞大，估测十余万人，正直逼古芜湖而来！泉国兵力拦截不住，请求联盟支援！”
　　话音未落，泉国使者立刻站了起来，像崔一日抱拳道：“形势危急，泉国定会鼎力相助，愿联盟不嫌我们力量绵薄。”
　　其余众使者亦纷纷起立，同意结盟。
　　崔一日大喜，传令下去，备好马血，端于众人面前。
　　歃血为盟，仪式毕，崔一日问道：“诸位盟友，谁愿前往泉国拦截秦世璟兵马？”
　　众人面面相觑。
　　“泉国毗邻北荒，天气严寒，虽在盛夏，亦比之清远国冬季要冷不少。再者地势不熟，间隔甚远，调兵遣将多有不顺。清远国虽愿为天下大计出力，无奈情况所迫……”清远国使者不愿做出头鸟，千方百计推辞。
　　崔一日本未指望一呼百应，听了这话，面上无波，安慰道：“大家情况各有不同，若有为难之处也可理解。南方诸国若去往北方边境定然水土不服，不若在南部严防南兽域边境，以防毒族与炎燚宗南北夹击。”
　　大楚南方的诸国使者纷纷附和，然而北方地区的使者则心突突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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