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岑滢躲进洗手间，杵着尴尬了一会儿。
　　愣是感觉这里也不够安全，压根儿藏不住她只想人遁形隐的肉身。

　　洗手池旁有一扇上推的矮窗，她探头见外面有个小露台，干脆从窗子钻出去露台上，靠墙蹲着。

　　山静夜阒，晚风微凉，耳朵里听着蛐蛐鸣、虫鸟啾，滔滔奔涌的尴尬终于被渐涨起来的脸皮打下去了。

　　夜空中的圆月和星星，在这漆黑一团的山野里仿佛触手可及。
　　如果可以，岑滢就想这样呆到饭局结束。

　　一窗之隔忽然有动静。岑滢屏气凝神。洗手间似乎有人进来了。
　　接二连三开关卫生间隔门的声音跟着响起来。

　　她心说这是进来了一个旅行团吗，卫生间都不够用。
　　说归说，她当然知道来的不可能是旅行团，这个私人山庄今晚只有他们这一场人，这是有人在检查每个隔间有没有人。

　　岑滢刚想站起来看看是谁，顺便打个招呼，就听见里面说：“大家都说我是他的情妇，我能有今天确实靠他，但其实我跟他……”

　　叶蓁蓁的声线很薄，有一种娃娃音的质感，很容易辨识。和她略带异域风情倾国倾城的长相完全是两个画风。
　　她口中的“他”，岑滢明了，当然指的是他们霍总。

　　“你当然是靠自己的实力，你的努力和演技大家有目共睹，不过我之前好像听你说起，有一天晚上他找你......”
　　说话的另一个声音，岑滢猜测应该是叶蓁蓁的助理。

　　“那天晚上他根本没碰我。只是说，答应的会给我……”

　　岑滢知道墙角偷听不好，可现在出去似乎更不合适啊……想着忙把手机调到静音。

　　“怎么回事？”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心我不要’。”叶蓁蓁哑笑了一声，用一种明明无力却又带笑的语气说：“他多聪明……”

　　岑滢咬着拇指下定论，霍庆还真是个复杂难懂的人。
　　你说他幼稚，他这么老谋深算。你说他无情，他这么仗义。你说他无赖，他又这么言而有信……
　　人心啊，真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

　　“对了，那个刘总，我查过他是有家室的，竟然装单身来骗你。”
　　“我知道了，以后他的电话你都帮我推了。”叶蓁蓁漠然答，仿佛刚才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蓁蓁，其实我觉得，你还年轻，可以先谈谈恋爱，爱情和婚姻是不一样的。你看赵寒莹，每段恋爱都轰轰烈烈，爱了就大大方方，遇到渣男了就捶，拍拍戏，旅旅游，出出书，享受爱情，享受当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嫂子，她就是个仙女，逍遥派的，我能和她比吗？我不是不想恋爱，只是……算了，身处娱乐圈这个是非地，绯闻越少越好，而且我也不年轻了……”

　　叶蓁蓁的助理竟然是她的嫂子，网上说她哥嫂早离婚了，姑嫂关系处得这么好，倒颇让岑滢意外。

　　“蓁蓁，按标准找，是找不到真爱的。”

　　叶大美人冷笑了一声：“真爱是什么？人往高处走，如果你已经站在九十级台阶，你愿意找一个七十级台阶的人，然后让他把你拉回八十级吗？你只能往前面找，这样才能保证他的目的，不是为了要你拉他一把。那才是真爱。”

　　岑滢听着这话竟然有几分道理。

　　“你找个富二代，没苦过的人，没法对你的苦感同身受。如果有一天他生意失败，大概率会一蹶不振，还会觉得你赚钱容易，不如嫁富一代。”

　　岑滢在外面听呆了。
　　发现里面没声了，探头看，人已经走了。
　　才觉得身上痒，一摸，手上腿上已经咬了几大个蚊子包，忙进去。
　　看看时间，再不愿意，还是得回到那间破包房。
　　*
　　岑滢低头进门，下意识往那边瞟了个余光，就见庞焱正和来敬酒的杜总寒暄，正好也投了个眼神过来。她立马目不斜视直驱自己的座位。

　　人还没坐稳，付清明就来拉她喝酒：“岑编剧，来我们喝个交杯酒！交杯酒有五种喝法，我们要全部来一遍！”

　　喝酒就很烦了，听到交杯酒，她简直想呕在对方脸上。关键自己酒量差自己知道，两杯下去估计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说了什么心里话，肯定得罪的不止一两个人。
　　岑滢不好强顶，撒娇装可怜：“付副总，我酒精过敏，真不能喝酒！”

　　“岑编剧就是看不起我！过敏怕什么？过敏就像桃花开，才好看呢！”
　　付清明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不是个人不知道。
　　反正岑滢心里是骂了一句“畜生”，还加一句脏话，心想实在不行还得麻烦林琳珊一回。

　　正想着，就听见一个过分礼貌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来：“岑编剧，方不方便让我先敬一下付副总。”

　　岑滢听声就后背僵了一下，脚好像长了弹簧，自动就往旁边撤了两步，低眉垂眼笑说“方便方便！”

　　说话的人没往前走到她让开的空位，却朝她的方向移了一步，把她整个人挡在了身后。
　　岑滢一下子就感觉付清明消失在了一堵墙后面。

　　她干脆在自己座位坐下，因为明副导演和赵寒莹的两颗头凑了过来，偷偷给她出主意把酒换成水。
　　岑滢边和她们讨论可行性，耳朵边收着另一边的音。

　　庞焱说：“付副总，刚才您和三位老总互相敬酒，我也没敢来，这次能有机会出演这部大剧，得感谢付副总提携，来我给您加点儿酒，我先干了这杯！”

　　付清明的声音比他的脸都大：“哎呀，庞大明星，你真是客气，你现在可是红得发紫，那是霍总的面子才能把你请到，我也干！我也干！”

　　庞焱喝完眨眼满上酒，也给付清明满上。岑滢才发现他手里拎了个酒瓶来的。

　　“付副总真是豪爽的人，我对付副总一见如故，为了这一见如故，我再干一杯!”
　　“我也对庞大明星一见如故！我也干了!”

　　庞焱又拎起酒瓶来。
　　“这一杯，拜托以后付副总继续关照我，有什么好的角色别忘了我！”
　　“那得是庞大明星关照我们呀！你愿意和嘉彭合作，求之不得，干了干了!”

　　庞焱又倒酒，没有要走的意思。
　　岑滢就看着五十三度的酱香，两个人左一杯右一杯，就像品甜白酒一样喝个没完没了。

　　她知道庞焱前面已经和三位老总喝过，暗担心他切过胆的身体，站起来想去劝一下，被赵寒莹拉住：“那是男人的事儿，别管。”

　　岑滢只得坐下来，觉得那些酒就像喝进了自己胃里，心跟火一样烧得难受。

　　“只要付副总一句话，我庞某赴汤蹈火！”
　　“兄弟，冲你这句话，这杯我干了!”

　　两个人勾肩搭背，仿佛相见恨晚。
　　二十几杯酒下去，两个人各回座位。

　　付清明已经口齿不清，含糊喊了一声“我出去上个洗手间”，摇摇晃晃出了包房。

　　庞焱进了包房洗手间，岑滢悄跟过去。门反锁了，敲门也不开。

　　霍庆让工作人员跟出去照顾付清明。过了一会儿，付清明的驾驶员跑进来：“我们付副总向三位老总告假，改日赔罪，我先送他回去了。”

　　“那今天到这儿吧。”霍庆发话。

　　岑滢忙跑出去叫乔麦，又叫服务生拿卫生间钥匙过去开门。
　　她和老总们、导演明星们告别完，跑回来，见洗手间门大开着，里面已经没人。
　　*
　　岑滢出来，看见赵寒莹在等她，红色跑车，像一只烈火凤凰：“我让霍总他们先走了，我搭你。”
　　这荒郊野外的也打不到车，岑滢庆幸还好有人等她。

　　“今晚上，谢谢你啊！”岑滢说。
　　“嗨，不用谢！”赵寒莹对她一笑，放制动，转方向，冲油门，一气呵成。

　　从工作角度，岑滢一直觉得赵寒莹比叶蓁蓁更适合演她的女一号。
　　从个人角度，赵寒莹是她想成为而成不了的那种人。
　　而叶蓁蓁是和她更像的人。她们都习惯给自己设各种条条框框，依照世俗的价值观做选择。

　　“我看过你的旅行书，感觉你活得好自在。”岑滢说。
　　“你也可以这么自在。”赵寒莹说。

　　岑滢自问，她真能活到那种“自在”的状态吗……
　　哪怕经过这么多事，明白那么多道理，她也很难成为赵寒莹这样疏阔的人，更不可能成为乔曼那样的女王。
　　改变的不过是精打细算的投入和变硬的心。
　　基因和原生家庭的思维固化在血液里，就算再改变，骨子里也不可能变成另外一种人。

　　“你怎么能让自己这么自在的？”岑滢说。
　　赵寒莹转着方向盘嫣然一笑：“人生百年，你以为真能活一百年，谁不是浮萍，让自己过几天快乐自在的日子吧！”

　　岑滢还是不太能理解，“你想过将来吗？想过要孩子吗？你会不会担心，你爱的男人给不了你未来？”

　　“爱情就像橱窗里惊鸿一瞥的那双鞋。不是每次路过橱窗，都会有怦然心动的。”
　　赵寒莹抬手指了一下前窗外的夜空。
　　“你看见那颗星星了吗？我当自己是从那儿来的，经历过地球的一切美好就回去了。若有孩子，那就是这趟星际冒险的勋章和纪念。”

　　四十七分钟后，车停在笃壹街。
　　赵寒莹拉了手刹，转身面对岑滢：“我今天这身怎么样？”

　　白衬衣搭配墨绿波点长裙，又简单又亮眼。
　　开席之前，岑滢就注意到她今天的装扮。
　　“很好看。”

　　赵寒莹取下胸针。
　　“现在呢？”
　　“一样好看。”

　　赵寒莹把胸针别在岑滢的胸针旁边，笑道：“爱情就是这枚胸针。你的生活不够肥沃，爱情之花也活不了。你的生活足够肥沃，开不开花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偶尔赏赏花，花开堪折直须折。搭配你的衣服挺好看，送你啦！”

　　岑滢莞尔，解下自己的胸针给她别上：“那我也送你。”
　　两人相视一笑。

　　赵寒莹又说：“年轻的时候在乎爱的形式，其实最深的爱不流于形，而是细微处的体贴和着想，或者说应该是知彼所想，应彼所需。从生活来讲，喜欢做菜的男人简直是极品。”

　　赵寒莹的跑车开出了笃壹街。
　　岑滢抬头望向已经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自问，她敢把自己明天以后的日子，当成冒险旅行吗……
　　*
　　上楼回到家，岑滢忙发信息问乔麦。
　　乔麦回复：“已经把庞焱哥送回家了，他吐了很多，看着好难受，做了醒酒处理，应该没事了。”

　　这一夜，岑滢躺在床上辗转。
　　似乎放下了心，又好像根本放不下。
　　想起他挡在她身前的样子，那个人独有的气息和体温扑面而来。

　　这世界上，哪有能为你挡下一切的人。
　　他有的，也不过一个血肉之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