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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二)
万应佛寺。深处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沉水香也压不住的衰败气息。
暮色昏沉,透过窗棂挤了进来,勉强勾勒出卧房内模糊的轮廓。
漆岢躺在里间一张宽大的木床上,厚厚的锦被盖至胸口,衬得那张曾经威慑北狄的脸庞,此刻只剩一层灰败的皮肉贴在突兀的骨头上。
他呼吸粗重而费力,每一次叹气都像拉扯着残破的风匣。浑浊的眼珠偶尔转动一下,扫过床边垂首侍立的两个侍从,便又空洞地,望向头顶那片繁复却黯淡的藻井。
近些日子,少阳和阿星侍药陪伴,但漆岢总也放不下心底的忧虑,又坚持着,独自来到了万应佛寺。
但奉香祷告一日,第二天,他又病倒了。
漆岢有时在想,他这一生做的错事太多,故而,念经祷告也不能换来死去之人的谅解。
先帝……先帝那样雄才伟略的人啊,若是知晓自己死于兄弟和最爱的女人之手。待他归于九泉之下,先帝会原谅他吗?
脚步轻响,不疾不徐的,一身素色常服的易旷年走了进来。
他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润,与恰到好处的忧戚,手里甚至还捧着一只小巧的长条方形药盒。
“参见王爷,”易旷年声音低沉,自然地坐在了床边的矮凳上,将药盒放在一旁小几上,“听闻王爷重病,宫中赐下了两支上好的老参,旷年特地带来借花献佛,献给王爷。”
漆岢的眼珠缓缓移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逸出一个模糊沙哑的字:“易……”
易旷年微微倾身,姿态恭敬,神色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王爷且放宽心静养,如今北狄与我大梁和平相处。您戎马半生,也不算辜负您的心血。”
太像了。
自那日宫变,小小的少年泣声瞪视宫闱,立志为母亲复仇,于是就再没有少年的讯息。
再次出现,是他连中三元,名声大噪,出现在麟德殿的殿试中。
当时的太后并没有认出他,但,漆岢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孤冷的少年。
这和从山里走出来的易焕儿一模一样。
漆岢缓了缓声:“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和太傅单独说说话。”
两个侍从应声走出,合上房门。
易旷年面露不解:“王爷,这是何意?”
“西山上的那座墓碑,是你为你娘立的吧?”他顿了顿,叹着长气:“你回来,是继承你娘的遗志,还是为了替她复仇?”
易旷年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慌乱之余,不答反问,“您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替我隐瞒?”
漆岢说着慈悲,实则事不关己的话:“这是你娘和先帝的恩怨,更是你们易家与皇家的纠葛。我插不插手,又有何不同?”
“王爷如今,倒是更豁达了几分。”易旷年顿了顿,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漆岢枯槁的面容:“想来是佛光普照的缘故。”
漆岢不大在意的摆了摆手,“你去吧。只是这些年,我早就不插手朝中事务,而北狄一消停,我镇北王府也就更没有阻碍你前路的缘由。唉,无论你选择哪条路,只希望在我死后,你能放少阳,还有他的未婚妻阿星,放他们一条生路。”
听到“阿星”两个字,易旷年眼珠动了动,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王爷还不知阿星姑娘的身份吗?”
漆岢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微光,疑惑地看着他。
易旷年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凝结着沉重的惋惜,高声道:“那位阿星姑娘,正是平京侯府老侯爷,意外认回的二小姐,李星霓。”
平京侯府?!
漆岢灰败的脸色陡然僵住,“她是平京侯的女儿?她怎么会是平京侯的女儿!”
“平京侯府那桩旧案,是由王爷牵头,秉公直谏,当时证据确凿,也是为国除奸。但是……呵……”他欲言又止,摇头叹息。
“但是什么?”漆岢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垂死之人抓住稻草的急切,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说,说下去!”
易旷年面露不忍,仿佛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是极大的煎熬。
他避开漆岢灼灼的目光,声音沉痛:“李星霓姑娘拜托我为她满门查证当年真相,我不敢辜负,忙调取卷宗,终于在近日查实,当年所谓的通敌密信,乃是被人精心伪造,用以构陷平京侯,意图乱我朝纲。”他生动地叙述一番,抬起眼,直直刺入漆岢骤然收缩的瞳孔:“王爷,您当年那份奏折,和递上来的所谓证据,不过是人暗中设计的骗局吧。”
“噗——咳咳咳,嗬……”
如同平地惊雷,在濒死之人的心头炸开。
漆岢双目骤然圆瞪,眼珠几乎要脱眶而出。
一股腥甜涌上喉咙,鲜红的血沫瞬间呛咳着喷洒在锦被上,溅开触目惊心的斑驳。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揪住胸口的衣襟,指节扭曲发白,“不会的,旷年……你怀疑我吗!”
漆岢的眼珠凸出,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痛悔,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我……我错了,我错了吗?咳咳……”
剧烈的抽搐牵动着他衰败的五脏六腑,那张紫红色的脸迅速褪成死灰,揪着衣襟的手猛地一松,颓然落下。
易旷年依旧端坐着,只是面上那抹悲悯之色更深,看着漆岢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濒临崩溃,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冷漠的光泽。
镇北王府花园的凉亭里,李星霓低头看着石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卷,她指尖捻着页角,心思却莫名有些飘忽。
仔细想想,镇北王已经在万应佛寺又度过了五日。
恐怕少阳从郊外军营赶回,就要迫不及待地同她去接那老顽童回家。
要她说,漆伯父的病应该静养。既然他放不下归佛门一事,不如就让他留在万应佛寺,他要常伴青灯古佛,她们便陪在身侧。
不远处,传来侍卫轮值的脚步声,显得有些急促。
一个陌生的仆役脚步匆匆穿过小径,直奔凉亭而来。他面容较为普通,站定于李星霓面前,眼神闪烁,呼吸微促,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李星霓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这个面生的仆役。
“李……李小姐?”仆役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皮:“王爷今日病症发作,守在他身边的人传话说,王爷怕是不大好了。世子听到消息,正往万应佛寺赶,又吩咐小的马不停蹄,来告知李小姐一句。”
李星霓心头一跳,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备马,我要去万应佛寺!”李星霓不再理会那仆役,转身吩咐道。
“砰!”
沉重的房门被一股蛮横的大力狠狠撞开,门板砸在墙上,发出巨大的闷响。
李星霓一动不动,出现在两人面前。
李星霓赶了将近半日的马,生怕自己迟滞一点,就没有办法,和少阳悉心照顾他的父王。
然而,听到了那些话。
屋内,易旷年正俯身,手指看似关切地搭在漆岢枯瘦的手腕上。
听到门被撞开的巨响,惊讶得抬起头。
和李星霓相互对视。
只一眼,李星霓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把她引来,故意高声说着他查证出的真相,就是为了上演这一幕。
哪怕知晓骤然发觉的阴谋,李星霓也无法冷静的面对漆岢。
“漆伯父,”李星霓声音尖利,浑身都在剧烈的发抖,一步步逼近了床榻,“易旷年说的是真的吗?”
“不,不是……我、我不知……”漆岢张着嘴,徒劳地想要辩解,喉咙里却只有嗬嗬的漏气声,和不断涌出的血沫。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证实他也是被蒙蔽的棋子。
然,心底久远的愧疚感同一时刻涌了上来,再次扼住了他脆弱不堪的心脉。
刚刚平息下去的紫红色再次添上脸颊,比之前更甚。
这种时刻,李星霓竟还能笑得出来:“漆伯父,您是想说,您不知道我其实是平京侯的女儿,意外地引狼入室,还是想说,您不知道那道折子会给我平京侯府带来多大的灾难,导致我至亲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为奴的为奴。”
她怎么会不信易旷年查证出来的,冤案真相。
因为她清楚,在这种事情上,易旷年就是欺哄于她,她也不会不信她爹娘,和姐姐李星澜,在灭顶的牢狱之灾以前,嘱咐给她的话。
他们知道自己将要蒙冤而死,却不愿自己为他们复仇。
偏偏是漆岢。
怎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漆岢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李星霓,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无尽的懊悔。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猛地向上挺起,像是要抓住什么,随即又颓然、重重地砸回床榻。那一下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
接着,一切挣扎的力量都消失了。
漆岢圆瞪的双目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变得空洞而凝固,依旧死死盯着李星霓的方向。
那只举在半空、徒劳抓挠的手,终于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啪”地一声,落在了冰冷的床沿上。
易旷年缓缓收回了搭在漆岢腕上的手指,他站直身体,面色沉痛地注视床上彻底失去生气的漆岢。
他不会忘记,当年他环视一圈对人放出的狠话。其中一人,正正是漆岢。
他退开几步,走到李星霓跟前:“星霓,我不负你所托,查清了平京侯的案子。”
李星霓咬牙:“我不记得我有拜托过你。”
“但这是你的愿景,”易旷年神情自若:“我自然有义务替你完成。”
不待李星霓再说,易旷年已经擦身而过,走出卧房,顺带,合上了屋门。
李星霓眼里划过一丝不解,易旷年这是放弃纠缠自己了?
而就在这死寂的当口,几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冲撞过来。
漆少阳的身影如同一阵裹挟着沙场风暴的黑云,撞开本就半开的房门,冲了进来。
他身后,那两个被支出去的侍从一见此情景,不由得讶然道:“李小姐?”
转眼,又看到床上漆岢圆睁双眼,口鼻残留血迹的模样,忙跟着漆少阳呼喊道:“王爷——”
漆少阳也是得到消息,从城郊军营快马加鞭,一路疾驰赶回的。他一身玄色轻甲上还沾着尘土和汗渍,额发凌乱地被汗水打湿在额角。
小跑了几步,漆少阳伏在床前,发出悲恸的哭声。
其中一个侍从,哭喊着看向凭空多出来的李星霓:“李姑娘,王爷是怎么了?明明我们离开那会,王爷还好好的。”
闻言,漆少阳的目光,从爹爹死不瞑目的脸,艰难地移到李星霓死寂的侧影上。
他来时,两个侍从就同他回报,易旷年特地来看顾爹爹,故而爹爹唤出了两人,留他叙话。
两个侍从也明确说过,爹爹虽是吊着一口气,但昨日上门的大夫还说,只要心绪平稳,几个月时光还是能撑住的。
漆少阳喉咙哽咽,悲痛和眼前诡异的场景带来的强烈冲击撕扯着他:“星霓,这是……怎么回事?爹爹他……”
李星霓的身体,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了下。
是了,她怎么忘记,易旷年把漆少阳也给引来了。
她没有回头,甚至再没有动。
房间里,只剩下仆从压抑不住的呜咽,和漆少阳粗重的喘息。
良久,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沉寂。
李星霓终于僵硬地转过了身。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玉石俱焚后的疲惫,又满含心如死灰的苍凉。目光抬起,迎上漆少阳盛满悲恸,和惊疑不定的眼睛。
烛火在她身后跳跃,将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映得发亮。
她看着漆少阳,嘴唇微微动了动,“漆少阳,我们从此只能……互相亏欠。”
没有什么一报还一报,因为人命和仇怨,是无法抵消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李星霓没有丝毫停留,一步跨过门槛,冲入门外浓重的暮色之中。
“星霓!”漆少阳如梦初醒,下意识地就要拔腿去追。
“世子!”仆从的哭嚎适时响起,含着绝望的挽留:“世子,王爷已然薨逝,还需您来拿主意,安置王爷尸骨回到王府,万望您节哀顺变,稳住心神啊!”
这一阻一泣,顿时如盆凉水浇在漆少阳的头上。
他猛地回头,目光再次撞上爹爹那双凝固着无尽痛苦的眼睛。
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最后还是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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