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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斩(修)
赵谅还记得前些时日张宪晕倒的情形,可此时见他要往敌阵中去,却没有出声阻拦。
大敌当前,不能言怯。
他只是解下自己常佩的腰刀,沉默地递到张宪面前。
空气仿佛随着他的动作凝实了一般,竟让张宪的身形稍稍一顿。
下一刻,张宪才终于缓缓地弯下腰,在马上欠身行礼,双手接过赵谅递来的刀。
绣着腾龙的大纛于渐凉的秋风中猎猎招展着,往沉毅的面容上投下时有时无的阴影。
张宪将刀挂到自己腰间,如同触发了什么机关似的,动作乍然锋利起来。他握住被日光点燃的长枪,朝赵谅一抱拳,扬声道。
“臣必斩敌酋,不负官家之望!”
言语间,混杂着马鸣萧萧。
言毕,在持续的萧鸣声中,身边卷起上千骑的烟尘,融入进旷野上分合聚散的大阵中。
中军的令旗一如既往地变换着,双方的骑兵依旧有条不紊地更进迭却。也许是交战的时间太长,除了前方一直轮番上阵的骑兵外,余者的精神都不觉松懈下来。
不少人都摸出干粮来吃,胡闳休也解开行囊拿出烙饼,掰了一块给赵谅。
“嫩了,但害是耗香。”赵谅狼吞虎咽地大嚼着。因为怕耽误事,吃的太快,反倒被饼哽住,只好又打开水囊往喉咙里灌。
变故就在此时陡生。
“官家当心!”
“咳咳咳……”赵谅被人一唤,手抖的险些没拿住水囊,将水泼了一脸。待从呛咳中缓过来,抹干脸上的水珠后,侧头看去,顿时大惊失色。
一个满身是血甚至看不出服制的骑兵,正挥舞着长枪从侧翼冲上。赵谅身边里里外外数十层侍卫亲兵,已经被他杀穿一大半,剩余的,还没防备过来,就被长枪扫落马下。
他坐下的那匹被血染得看不清颜色的马,急速地朝龙纛的方向奔跑,看在赵谅眼中,对比穿越前撞飞他的那辆风驰电掣的跑车也不遑多让。
浓郁的血腥味开始随风散开,死亡的气息仿佛近在咫尺。
“嗖咻!”
急促的马蹄声中,混杂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引弓声,轻到让人疑心或许只是树叶的晃动。就在赵谅侧头的这一霎,一道羽箭化作白光,从刀枪的缝隙里向上飞来,直扑他的面门。
见到箭矢的那一刻,赵谅竟然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选择先射箭,而不是抓紧时间继续冲锋,看来这位金国壮士,还是不够自信。
一瞬便可决定成败。
也许他不射箭直接上前,依旧会被大宋的侍卫亲军们拦住,可有了这个射箭的间隔,来护住赵谅的人就又多了些。
至于这枚羽箭——赵谅猛地低头,在他身前,胡闳休已经举起了盾牌。
流星般的箭碰到宽阔坚实的盾牌,倏然落地。
而独自冲锋想要阵斩赵谅的壮士,身侧也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宋军。这些御前班直们,到底也都是优众择优的精锐,一旦拼上性命去拦,就不是单打独斗能斗得过的。
金国壮士被四面八方的数十柄枪戳了无数个窟窿,连着厚重的盔甲轰然倒地。
赵谅身边的亲卫,终于长吁一口气,几乎整齐划一地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半晌,才有人过去翻这金兵的物品,捡到一枚腰牌,回报道:“是个契丹千户。”
赵谅微微点头,心道果然合乎契丹人能征善战的刻板印象。
他松开紧握着的枪柄,抚上砰砰直跳的胸腔,装作手心里的汗不存在一般,忽然爽声笑道:“真是值得钦佩的勇士,将来史册上必定要留一笔的。”
见官家沉稳有度,丝毫没有吓破了胆的模样,众人才稍稍安心些。胡闳休甚至对赵不尤挑了挑眉,如同在说,他早料到官家会是这个反应。
原本在指挥令旗的赵密正好回头,瞥见二人的眉眼官司,纵马过来,横着枪砸了胡闳休一杆,板起脸沉声道:“官家的安危何等重要,都警惕些,莫要嬉闹!”
胡闳休的编制还在岳家军,不大买这位侍卫步军司总管的账,嫌他说废话,便只是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赵谅也抬眼看向赵密这个三衙禁军的首领之一。
所谓三衙,便是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三衙。自南渡以来,三衙几乎都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亲军,其中又以殿前司为重。
如今张宪职阶不足,殿前指挥使虚悬。张宪以侍卫马军总管兼任殿前都虞候,乃是三衙禁军实际的管理者。而赵密身为步军总管,自是张宪下的第一人,在张宪率军冲锋后,当仁不让地肩负起大军的命运。
但赵谅对这位从赵构时就在禁军中的将领,却并无什么印象。从前一丈青在时,他其实更信任一丈青些。
可是赵密忽然回身,想来不只是为了教训胡闳休。
暮日晕染在枣红色的骏马上,马上的步军总管,也终于开了口。
他用余光瞥向漫天的晚霞,对赵谅抱拳道:
“如今苦战已久,相持不下,又兼薄暮冥冥,官家在此地,若再遇到方才的危险,恐怕愈加难以应付。”
“臣遣人探查过,此处离舒城不远。臣以为当趁张太尉拖住金兵时,大军有序后撤,渐次退至城内,背依城池过夜,方可无虞。”
赵谅没有立刻回复,只是沉默地看向赵密,眉心里隐隐有怒气聚集。
他恍然明白了张宪临走前,特意请自己指挥大军的另一重深意。
这百战宿将,怎么还不如自己可靠?
大军相持,谨慎些原也无可厚非,倘若赵密处在杨沂中的位置,任务是守御淮西,赵谅此刻还要赞一句他的沉着审慎。
可他们的任务是北伐!
见到敌军,应该是猛虎嗅到食物的兴奋,而不是还想着怎么倚仗城池防卫。
连在自家地盘上中门对狙都不敢,谈什么北伐?
傍晚的残阳很是温和,天上云霓织锦,林间柔风轻拂,正是晴日恰好。
可此刻在场上的诸将眼中,却隐有山雨欲来的架势。
压的喘不过来的气息里,惊雷终于如期待中炸响。
“两军对阵,岂有未败而先退者!还是赵太尉自己贪生怕死,所以怯战了?”
胡闳休侧身望向声音的源头,正见官家肩背笔挺,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端严稳重,恰与平素判若两人。
恍惚间,胡闳休腰间一沉,下意识伸手便要拦,等打到官家的手时,才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他看着官家手上自己的佩刀,又看看官家空空的腰间,顿时猜到他多半是忘了把刀赐给了张宪,此时摸了个空,才抽走自己的刀去缓和尴尬。
凝重的气氛中,胡闳休倏而有点想笑。
可胡闳休对面的赵密,却是丝毫笑不出来。凛然的刀光下,他急忙辩解道:“臣非是自己怕死,若官家不信,臣愿断后,伏望官家以社稷为念。”
赵谅只是一哂:“两军分明势均力敌,你身为将帅,以为自己断后让大军撤走,就可以算勇武,就不能叫怯懦?”
“朕正是以社稷为念,才不能后撤!”
说罢,他将手中泛着寒光的刀尖,直指向赵密。
“阵前怯战,当斩!”
静默里,远处的厮杀声依旧不绝于耳。
风势渐急,密密匝匝的树叶在风中鼓噪着,仿佛暴雨终于在雷声中倾落。
先打破沉默的是赵不尤。他伏在马上叩首,为赵密求情道:“赵总管也是为大局考虑,虽有欠缺,但也是好心,还望官家恕罪。”
赵不尤之后,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求情声。
赵谅的刀依旧稳稳地停在赵密的鼻尖上,再进一寸,便要捅入他的头颅。
他环视一圈诸将,哂笑一声,向赵不尤问道:“那朕且问问,你们听谁的令?”
“自然是官家。”来了殿前司,这点觉悟,赵不尤还是有的。
可赵谅端了半晌架子,没忍住开始眨眼——得,问劈叉了。
他只好又问道:“那大军的主帅是何人?”
赵不尤这回听明白了,应声道:“是张太尉。”
“张太尉将令如何?”
“奋力杀敌,击败兀术。”
赵谅的声音陡然扬起:
“朕竟不知,违背将令,擅自言退,搅乱军心者,能算是好心?”
诸将见多识广,本以为官家不过是做做样子,此时却当真从话语中听出了凛冽的杀意,不禁肃然。
有暗藏和赵密一般心思的,再不敢念想着不算遥远的城池作为退路。纵然杀的人为血人,马为血马,也依旧奋勇向前,与金兵拼个你死我活。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踏上了这条征途,便只得前迈,不能回顾。
赵谅在心底暗自叹息,又将肃杀的目光转回眼前。
骏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危险,带着赵密往后一退,避开了刃上的寒芒。
长刀被残阳染上一层血红,却没有继续追上来,而是回到胡闳休手中。
赵密总算舒了一口长气,待要请罪,南面忽然传来阵阵喧嚣。
赵谅正愁下不来台,这一打岔倒是绝好的机会。他面上的寒冰瞬间化作柔和的春水,对胡闳休笑道:“来的想必是梁小哥,他月余前就说要到鄂州来见,不想竟是迁延到现在。”
果如所料,不多时,远方的宋军旗便看的分明了,旗下则是一支近千人的队伍,其中多是歩卒。
“梁小哥真不愧是太行春色。”
梁兴一出现在眼前,赵谅就忍不住赞叹道。这位号称“太行春色”的人物,当真生的一副俊秀小生的模样。
听官家张口就是不着调的浑话,饶是心里的弦正紧绷着,众人也都爆发出一阵笑声。唯独梁兴约莫是习惯了被调侃,半句话不多说,正色请命道:“臣听说杨殿帅消息久未至,愿率本部去六安联络。”
赵谅看向与他一同回来陛见的太行义军,颇有些迟疑。
这些人怀着讨赏讨封的心情回朝,乍然一见面就要去当硬探,干最危险的活,怕是半点准备都没有,士气低落,又怎么能办得好事情?
“官家放心,臣等在太行山与金军周旋已久,暗中潜行的事情,是最拿手的。”
“可淮西的地形你们还不熟悉……”
梁兴却似看出他说不出口的忧虑,没有回答赵谅问出来的问题,而是口气带些轻佻地问道:“臣等久在北地,与朝廷不通消息,也想要个护驾之功,却不知官家许不许?”
他粲然一笑,眉眼里尽是春色。连那些想呵斥他在官家面前稳重些的人,都被晃花了眼,说不出责备的话来。
赵谅听明白他的意思,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地点头道:“去罢。保重!”
梁兴也没在赵谅面前说大话,即便没到过淮西,他依旧能带着人东躲西藏,绕过兀术的重重阻隔往西北行进。
可他并未直往六安去,而是将人疏散四处搜罗。
“梁小哥,这却是为何?”
梁兴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因为他面前的,正是迷路的杨沂中部先锋。
说来委实不能全怪杨沂中。
是殿前司那些去向杨沂中求援的使者,有一队在山里绕晕了,竟然记错大军的位置。偏偏杨沂中还信了这些人,因此返程回复的人马,也被这些使者带去了沟里。
倘若梁兴不曾带人来,说不得连杨沂中前往支援的大军,都要绕路周折数日,才能寻到官家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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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灵感来自王贵岳云颍昌之战,“人为血人,马为血马,而无一人肯回顾者”是形容颖昌之战。
“只得前迈”是岳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