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江爸江妈的飞机票是下午两点，江子楚正好放假，没什么心理压力，一觉闷头睡到第二天中午。
　　他睡醒时，屋内窗帘紧闭，昏黄的暮色透进来。江子楚打了一个哈欠，转头却发现秦傅已经不见了踪影，心中不由得猜想他是不是走了。
　　只是想法刚在脑子里冒出来，卧室门就被轻轻打开，一股诱人的香气从客厅飘然而至，伴随着秦傅轻缓的声音。
　　“你起来了。”
　　他径直走向飘窗，猛然拉开窗帘，刹那间，耀眼的阳光涌入室内，令人不禁眯起了双眼。
　　江子楚刚睡醒，面无表情地盯着秦傅看，许久道：“怎么还没走？”
　　秦傅对此不做反应：“饿了吗？午饭已经做好了。”
　　江子楚狐疑：“你做的午饭？”
　　“我早上让人送的预制菜。”秦傅淡定道。
　　“嗯。”江子楚点点头，“那很合理了。”
　　秦傅不以为意，走近，居高临下，俯视：“还困吗？”
　　“不困了。”江子楚伸手，毫不见外：“拉我起来。”
　　“好。”秦傅听话照做，一手握紧，往自己怀里带。
　　江子楚浑身懒劲，半趴着挂在秦傅怀里一动不动，听他轻声细语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于是又打了个哈欠。
　　温存了一会，秦傅松手，问：“叔叔阿姨什么时候到？”
　　“下午两点的机票。”
　　“我们不去接他们吗？”
　　江子楚挥手：“不用，我提过，他们不愿意就算了。”
　　“行。”秦傅站起身，“先吃饭。”

　　秦傅显然是不想走的，眼看着江子楚也没真的赶他的意思，于是他就理所当然地没再提起此事，吃过午饭，把碗扔进洗碗机后，心安理得地抱着人一起窝到了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上放着不知道什么节目，江子楚也没看进去，窝着低头刷手机，看得是游戏论坛最近的新帖子。
　　Relike的风评目前看下来还不错，甚至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攻略帖。
　　江子楚有些出乎意料。
　　要知道，尽管如今游戏层出不穷，但真正能在论坛激起一丝涟漪的却寥寥无几。大多数游戏都在无声无息中消失，如同沉入深不见底的海底，无人关注。
　　江子楚一行人算是同行者中的运气佼佼者，因此实在没有理由去抱怨，去垂头丧气。

　　突然，一条消息弹窗跳出，江子楚匆匆一瞥，发现竟是咖啡优惠券的过期提醒。他毫不犹豫地挥手将其划去。然而，紧接着又一条消息弹出，江子楚本能地想如法炮制，一挥手将其消去。然而，在指尖即将触及屏幕的瞬间，在半空中停下。
　　秦傅警觉，探过脑袋，奈何江子楚指尖覆着，看不清来人，于是轻声问：“谁的消息？”
　　江子楚莫名心生理亏，半晌又觉得没什么，大方回道：“林晏枫。”
　　“……你们一直有在联系？”
　　“偶尔，不多。”
　　消息在短暂的停留后，悄然消失。江子楚稍作犹豫，最终还是决定点开仔细查看，他没说谎，林晏枫的确不经常找他，就算发消息，也多半是有无关感情的要紧事。
　　他发了条语音，不长，江子楚没打算在秦傅面前听，所以转成文字来看。
　　枫：叔叔阿姨这几天是不是要来H市？
　　林晏枫只发了这么一句话，江子楚犹豫片刻，回了句“嗯”。
　　秦傅啧声道：“林晏枫的消息渠道还挺灵通的。”
　　江子楚解释：“他有加我爸妈好友，估计是我妈发了朋友圈。”
　　“哦。”秦傅把哦的音拉长。
　　“我爸妈看来挺受人称戴的，来一回，一个两个的都想见一面。”江子楚似笑非笑。
　　“叔叔阿姨人是挺好的。”说着秦傅伸长手去捞江子楚，把他往自己身上拢了拢，然后速度很快地亲了亲他的耳侧。
　　江子楚往边上挪了挪，嫌弃地嘴上称“热”。
　　秦傅不恼，又问：“你有见过他爸妈吗？”
　　江子楚叹口气：“没有。”
　　“他还没跟家里说？”秦傅问。
　　“说了，虽然没提我。”江子楚往后一仰，头靠在沙发边上：“但他爸妈不接受……所以他也很多年没回去了。”
　　秦傅摸了摸江子楚的头。
　　“这么多年，我爸妈把他当亲儿子，即便这两年我们都没一起回去，他们却往这边寄了不少东西，每回都是两份，林晏枫他虽然嘴上说着害怕，但总归是心里有点感激的。”
　　“如果他想来看，就看吧。”
　　秦傅默然无言，侧目注视着餐厅，那里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就在不久前，两人曾共享了一顿令人欢欣鼓舞的午餐。
　　这段时间过得太幸福，幸福地险些让人忘了，这在很多年里，一直是另一个人的特权。

　　机场到家里不过十几公里，江爸江妈一下飞机，就打了一辆车，只是到了市中心，路面逐渐变得拥堵，十几公里的路，愣是行了快半个小时，到达小区门口时，就已经过了三点。
　　江子楚自己过年时回去过，半年过去，江爸江妈也没什么变化，在小区门口看见时，还未年过五十的江妈妈显得容光焕发，刚在理发店做了一个水波纹中长发，穿着一身针织衫，看着比身旁江爸爸年轻上好几岁。
　　两人快到时就打了电话，江子楚站楼下等了几分钟，就很顺利地直接看到缓缓驶过来的车辆。
　　秦傅也跟了下来，江子楚想着别把爸妈吓到，在电话里有简单提及这件事，不过只说秦傅是在家里借宿一天。

　　江子楚为何没坚持把秦傅赶走，是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
　　自从上回秦傅在电话里惊世骇俗地一通发言后，江妈妈就沉寂了整整一月有余，江子楚料想她应当是在背后冥思苦想，纠结此事。
　　江子楚在H市也算扎根几年，他们二位也没想着要来一趟，如今忽然时隔多年说要来H市旅游，明显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既然他们想来打探打探，秦傅也想表现表现，江子楚自然也随了他们的意愿。
　　其实时至今日，江子楚也很难说明白他和秦傅的关系。
　　那一晚秦傅把一切都说破后，就再没后续，江子楚没答应，秦傅竟然也没催，两人平日里不怎联系，不过隔三差五约出来，交流交流感情，有时是在秦傅家，有时则是在江子楚家，没个定数，更像是随心所欲，想到哪出是哪出。
　　如若不是秦傅的真情表白，江子楚恍惚间还真会错把一切当成纯粹的□□关系。
　　这很奇怪，但江子楚却对此并不反感，因此，他暂时还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

　　秦傅这人大多数时候是很周全的，这与林晏枫很不一样，就像此刻他看见江爸江妈从车上下来，立刻走上前去，递上两瓶水，热络而不失礼貌地嘘寒问暖，江子楚融入其中，并没有感到任何尴尬或不合时宜，仿佛秦傅才是与江爸江妈认识多年的那一位。
　　“都这么多年了，小秦还真是越长越帅了。”江妈妈笑呵呵。
　　秦傅从善如流：“哪比得上您，要不是小楚跟我说是您，真的一点也认不出来，看着跟小楚像是姐弟。”
　　江子楚默默地剜了秦傅一眼。
　　秦傅成日里都是“江子楚”得连名带姓地喊，何曾听过他亲切的喊过什么“小楚”？
　　江爸爸笑眯眯：“听说小秦都自己开公司了，真是年轻有为。”
　　秦傅谦虚：“哪有，都是家里的帮忙，我没那么大能耐，小楚自己的游戏公司才是白手起家，如今做的这么好，比我厉害多了。”
　　江子楚实在是听不进去互相吹捧，赶忙打断：“爸妈，先上楼吧，外面风大。”
　　秦傅生怕接不到话，紧跟着说：“是啊叔叔阿姨，家里有茶点，回去喝点热茶，去去寒。”
　　“哎，好好，谢谢小秦了。”
　　“没事，叔叔阿姨不用跟我客气。”
　　江子楚嘴上说着“在这边”，然后转身带路，又应和了几句江爸江妈的关心的话，心里却忍不住琢磨。
　　秦傅说话颇为有技巧，每一句话说的都没错，但每一句话听着都别有用心，江子楚偏偏无话可说。

　　进了屋里，江子楚刚松了口气，秦傅才是进入状态，他主动在鞋柜里翻出两双江子楚提前准备好的新地拖鞋，放在江爸江妈面前，江妈妈愣了愣，说句“谢谢”，他又看着不徐不疾地去餐厅旁的柜子翻茶包，烧开水，一气呵成。
　　江妈妈拢了拢江子楚的肩膀，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江子楚摊手：“我不知道啊。”
　　“你是不是成天在家里作威作福，欺负人家了？”
　　“怎么可能？”江子楚哭笑不得。
　　“你让小秦别忙了，等会就吃晚饭。”
　　江子楚一边嘴里嘟囔着“我说他也不听啊”，一边摆摆手说“知道了，我去跟他说”。

　　秦傅是在厨房被江子楚逮到的，他把秦傅拉到厨房一旁的小阳台，关起门来说话。
　　“怎么了？”秦傅不知所云，问道。
　　江子楚皱眉：“你老毛病又犯了？”
　　“什么老毛病？”
　　江子楚闷哼一声：“我最讨厌有人在我面前显摆勤奋刻苦，那不是衬得我好吃懒做吗？”
　　秦傅轻笑出声：“我没有，怎么这么想？”
　　“得了吧，陀螺也没你转的快，能不能消停点？”江子楚说：“你要真有心，陪他们坐下来多聊两句，也比这些外在的强。”
　　江子楚絮絮叨叨，说着家常事，哪想到秦傅盯着他看了两眼，蓦地说：“你的头发有点长了。”
　　小阳台里，一台洗衣机和一台烘干机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显得本就不宽敞的阳台更加拥挤。当两个身材适中、个头不小的男人勉强挤进来时，整个空间顿时变得异常局促。
　　江子楚意识到这一点，试图往后退，然而他的背后是一堵毫无情面的墙壁，无处可退。
　　“……你干什么？”江子楚眯起眼睛，他的眼睛原是圆溜溜的杏仁眼，眯起来也别有一番威胁。
　　秦傅置若罔闻：“我能摸一下吗？”
　　江子楚对秦傅的行为评价为“无赖之徒却硬要伪装成有教养的绅士。”
　　他微微侧目，目光投向窗外高远的天空，眺望着那遥不可及的远景。
　　“……又不是没摸过。”
　　秦傅从喉间溢出来笑声。
　　闻言，他伸手揉搓长长后变得细软的黑发，五指插入发间，触摸到头皮，动作轻柔。
　　江子楚不免觉得头皮发麻，侧了侧头躲开。
　　“我记得你的发质挺硬的，从前摸的时候，有点刺手，没想到长长了就软了。”
　　江子楚没好气：“我叫你碰了吗，刺手你还摸？”
　　秦傅只笑不答。
　　“应该没人跟你说过，其实你长得挺乖的。”
　　江子楚没有好脸色，顺口回句“乖个头”，然后又听见秦傅说：“可惜脾气差，不过这样也好。”
　　“以前你挺张扬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收敛了？”
　　江子楚脸色倏地大变，先前秦傅无论说任何话，他都没有过这个反应，秦傅一怔，赶忙道歉挽回：“抱歉，我就随便一问。”
　　江子楚深吸口气，伸手用力把人退后推，听见清晰地“砰”的一声，秦傅锁眉，轻哼一声，显然腰撞在身后的洗衣机上。
　　他拍拍手，一点也不怜香地转身去开门：“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 kitty吗？”
　　说完他回过头，看秦傅一脸难受的模样，仍然没有反应，还指指点点：“别给我装，其他时候没见你这么脆弱过。”
　　秦傅被揭穿，也只是舒展眉头，复了笑意：“走吧，出去孝敬咱爹娘去。”
　　“谁跟你爹娘了，问过我的意见没？”
　　秦傅立马改口：“是叔叔阿姨，我孝敬叔叔阿姨去。”
　　江子楚没理他，用力按下门把手，推门而出。
　　转过身，他才收了表情，垂眸。

　　关于江子楚为何变得收敛锋芒，这当然有许多原因，一方面是因为那时年少不更事，张牙舞爪，过市招摇，如今年岁大了，历经各种现实的磨难，自然就成熟了，懂得敛翼韬光，另一方面则是心态的转变。
　　年少的江子楚，是真心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独一无二。无论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和困难，他都将它们视为微不足道的劫难，从不将其真正放在心上。
　　然而唯有折翼的鸟儿才逐渐认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与众不同，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什么也不在乎。
　　江子楚在乎的东西有很多，父母，朋友，爱好，梦想，当然也有早就夭折的爱情。
　　于是有相当一段时间，他变得患得患失，深怕他心中所珍视的一切如同梦幻泡影。内心有了破绽，才变得柔软，不再承受重压，也不再盲目自信。
　　让许多年后的逐渐走出来的江子楚再回望过去，也只能怅然地叹口气。
　　他把这一切当做成长的痕迹，深知并无真正无坚不摧的存在，不过是尖锐的外壳守护着柔软的内芯，如此想来，终是释然。

　　晚饭是江妈妈煮的，江子楚和秦傅想帮忙，却被很不留情面地一把轰出厨房，只好摸不着头脑地陪江爸爸看电视。
　　晚饭后，林晏枫才回了消息。
　　他说想约叔叔阿姨以及江子楚吃一顿饭，并表达了这么多年没去看望二老的歉意。
　　江爸江妈本身没什么意见，只是面面相觑，最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秦傅。
　　秦傅落落大方，得体地说：“叔叔阿姨去吧，这么多年，他也欠你们一顿饭。”
　　于是江爸江妈盛赞，直夸秦傅懂事。
　　唯有江子楚一眼就看明白秦傅心里肯定抓心挠肺，有如炙烤。

　　到了晚上九点，秦傅一脸可惜地对着一家三口说“我要回去了，很晚了。”
　　江妈妈先是质疑江子楚的态度，然后说着“这么晚了，留下来吧，今天也累坏了。”
　　秦傅不好意思道：“没事，我开车来，回家也很快。”
　　“没事，明天还是放假，回去也没什么事，陪我们说说话，省的我们无聊。”江爸爸也劝。
　　尽管秦傅百般推辞，但盛情之下，他最终“勉为其难”地留了下来。
　　深夜时分，他顺理成章地摸入了江子楚的房间，并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床铺的另一半。
　　二人独处时，秦傅才彻底亮出青面獠牙，追着江子楚啃，闹着让他承诺“绝不和林晏枫多说一句话”。
　　江子楚起先还嘴上说着“关你屁事？”和“怎么可能？”，最后也不得不有气无力地敷衍一句“行行行”，秦傅这才放过他，碍于江爸江妈睡在隔壁，没再过多折腾江子楚。
　　他心里暗骂秦傅，嘴上也漏了一句“神经病”。
　　秦傅满不在乎，心满意足地拥抱着人安然入睡。
　　“晚安，江子楚。”
　　“……晚安。”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