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长安

　　冬雪透窗，光明在案，被雪包裹的屋头，清晨里闪着光的屋顶，挂满灯笼的厅堂，屋里烧着炭火，茶炉子上温着水，咕噜咕噜的顶着壶盖，甚适。

　　年底大朝会，整个长安城都被禁军填满了，禁军人数收紧，各部司亦会抽调人手。朱雀沿街都是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士兵，黄色大旗、各种仪仗遍布整个皇宫。

　　中庭戒备，崔翊去请皇帝，吏部、兵部和鸿胪寺等分别引领各级文武官员和藩属国使节就坐于各自位置上。皇帝穿着绣龙衮袍，戴着最庄重的冕，乘御舆被人从西门抬着进来的，到御座面南而坐，朝会开始。

　　大朝会礼毕之后，皇帝于麟德殿赐宴群臣。其中不乏饮酒作诗以增雅致，一则炫耀才学，二来为新年助兴。

　　崔翊与同宗几位叔伯长辈至晚方归，家里还有年夜饭等着呢。燃了几根爆竹，摆好了宴席。古往今来，年夜饭议论的不过都是婚姻、诞育、疾愈、出征等喜庆之事。崔翊宫宴吃了酒，眼下各堂姐妹一阵阵脂粉香气熏的他头晕。

　　光洁的红木大圆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几十道年菜，——年年有余、多福多宝、节节高升、三羊开泰......看的意义大过于吃的。

　　“都说成家立业，又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你几个兄弟婚事都有着落了，你也仕途顺遂，合该娶新妇了。”

　　崔母好歹是出身名门，到底混过长安城闺门圈，念叨起来毫不含糊，中年妇女说起相看、做亲的八卦闲话，那叫一个热烈。

　　“娶了新妇还得管教，哪有如今的清闲日子。”婶婶笑道。

　　崔母破涕为笑：“既是要娶新妇，自然要娶个乖巧听话的，哪里要什么管教。”

　　崔翊蹙眉看着一众女孩穿戴一新，个个高挑细腰温雅可人。又想着那位如流水拂云般自在洒脱，捉弄人不心虚，又刻板又有鲜活气的姜小娘子，眉眼微弯。

　　“恒远年二十有四了吧，可有中意人选？”这是一般给人说亲事的起始句。

　　崔翊略沉吟，崔母倒是接了话：“是有适龄女郎相看？”

　　“某腊月在苏相府中吃烧尾宴，见他家五娘出落得越发好了，幼时恒远、袁氏小儿与这位苏五娘还同在白鹿书院读过书，那时见着都还是小童模样。前些日子再相见，却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模样了......”

　　崔翊轻咳两声，这位苏五娘的心意又在谁身上？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怎么隐藏的这么好，连长辈都开始乱点鸳鸯谱了，“某行伍之人，恐不配苏氏女郎。”

　　片刻后，那位伯父又道：“恒远是否还在介意怛罗斯一战，苏相反对诛杀了石国国君，在朝堂之上要求撤兵，最后又因内部军士叛乱，导致大败一事吗？”

　　崔翊看向那位伯父，过了一会才道：“某并不怪谁，只是——行事理念不同，强行结亲，日子也难和顺。”

　　为官这些年，崔翊也早已不复当年沙场铁血，只是想起那一场战役，遗憾自己最好的友朋被俘。如今在他国承受多少坎坷侮辱，家人又背负了多少艰辛，他不愿背叛好友，也明白朝堂上苏相的打算。

　　难道自己在安享太平盛世，便要忘了有人依旧在负重前行了吗？

　　寒暄了几句，崔母和一干夫人们说了一阵后，又想要聊些子女不便听的话题，顾忌着一旁的晚辈们，便让各自散去了。

　　仆从在前面提着灯，陪着崔翊也在院中醒酒，干枯的树枝在庭院随风摇动，酒意也吹散了不少。，今晚守夜，明日还得去给太子拜年。

　　按理说文武百官们是可以放七天假的，元日前后各三天。但固定程序就占了两天，剩下的日子百官们还要互相拜访。元正之前腊月里的节日都是在祭拜天地、祖先，如果说这些节日是给神仙过的，那么基本上这个元正就是给上司和同僚过的。

　　庭院也燃起檀香篝火，用沉香、檀香架籍火，一夜就要烧去这种珍贵木料几十车，火焰冲天，香飘十里，延续至天明。

　　崔府世家用的名贵木料，善和堂的‘筵燎’点燃用的是木柴，松枝等垒成柴塔以迎接新年，燃烧的越旺，也象征人丁兴旺，五谷丰登，更有驱邪避害之意。

　　傩戏需要男子演武，周欣戴上狰狞的面具，穿上红黑颜色的衣裤，击鼓并舞蹈，算是将‘大傩’戏舞罢。姜南在桃木板写上神荼、郁垒两个名字，挂在门首，善和堂又换好了新桃符。

　　民以食为天，诸事完成后便要吃年夜饭，过年尤其重视一些有仪式感的吃食，比如椒柏酒、屠苏酒、桃汤、胶牙糖、敷于散、五辛盘，还好几道有鸡鸭鱼肉的汤汤水水。

　　此时压岁钱还没有兴起，有疼爱晚辈的会准备些特质的、银，或者贵金属饰品。过年赏给小孩子们取个吉利，这叫压惊钱。

　　吃饭前，姜南笑着拿出两个木盒子，里面是姜南在首饰铺里定制的两个银锁，分给桃花和周欣一人一个，两人拿了荷包就拆开看了，桃花看的眼睛都圆了，“往年在家阿兄与我的加在一起，也不及小娘子给的丰厚。”

　　喝酒也是有讲究的，年轻的先喝，意思是增长一岁需要庆祝，而年长的后喝，表示对逝去的岁月的怀念。

　　桃花最小举着酒杯道贺，“太夫人、小娘子，新春纳福，大吉大利。”接着是周欣。

　　轮到姜南，“希望来年大家医术都有长足长进，将善和堂做大做强。”

　　林太夫人瞥一眼姜南，面带粉晕。

　　林太夫人喝多了酒，愁肠结郁，开始追忆往事。

　　头先两年还缄口不提的父母兄长，今年说的尤其多。许是今年过得格外波折，姜南能独立坐堂看诊，医馆扩张，经历了祝娘子去世，医馆多了两个人，更热闹。

　　姜南入牢狱，林太夫人害怕姜南步其父后尘，姜南在牢里还眯了会，林太夫人一整夜都没合眼。若是姜南第二日还没有归家，她都做好去庄家理论的准备了。

　　本来就是父母呵护，兄长爱护长大的，小女婴时期家庭和睦，出落的芝兰玉树，性格也讨喜，曾想着长大后会有多少人踏破姜宅的门槛。

　　两位兄长更是样貌武艺皆出众，应了募兵令。圣人执着于将西域收归囊中，这些个小国，迫于大唐的威慑，大都投降于大唐，有不从的小国也都被武力灭之。

　　再度奉命出征，先是亲附击破吐蕃的车师国，后破石国及突骑施，本已允诺石国投降，谁料主帅违背承诺，掳走石国国君及部众，格杀老人孩童，搜取财物。

　　不仅如此，右羽林大将军斩杀了石国国君，不成想石国皇子逃脱，向大食求救。后准备先发制人，长途奔袭三个月共计七百余里，与大食在怛罗斯相遇。

　　唐军分散部署于葱岭以西，难以集结己方兵力，此时不知敌军意图。难料外部早就对安西四镇虎视眈眈，又入敌方腹地，整整奋战五日，尚还是平手。

　　五日啊，为何没有友军来增援？

　　右羽林三万兵士，坐拥两万的葛逻禄又被敌方重金收买，葛逻禄部众突然反叛，与敌军夹击唐军，导致右羽林失败，只剩下数千人返回。

　　后来右羽林呈报，损失很少，安西唐军实力并未因此战削弱。那两位兄长连讣告也未送达长安城，以致后来连累姜南父母去兵部要说法，也问不出消息......

　　姜南没收了她的杯子，自己却一小杯一小杯的自斟自饮。

　　得偿所愿，不必飘零孤苦，又是何意。想到这个，姜南又想到说这话的崔都尉，折冲府轮番宿卫皇城，必要时整府随军出征......

　　这位都尉也经历了怛罗斯的战役吗？是不是也认识兄长。那日在光华阁，袁子衿说祭拜故友。亲仁坊不是去青龙寺祭拜更近一些吗？慈恩寺建造不久，光华阁更是荒凉。

　　故友，应是年纪相仿吧。

　　姜南有一个大胆又荒谬的猜想——兄长是不是没有在战争中牺牲。

　　酒过三巡，姜南脑子也混沌了，姜南笑着拉周欣和桃花说本草经。

　　历代录著本草的书目有很多，在医者眼里，排在第一位的肯定是《神农本草经》，为什么不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呢？

　　因为这本书里面有大量的臆想和迷信的东西，比如孕妇不能吃兔头，不然生出来的孩子会有兔唇。还有鱼刺卡喉咙，可以用渔网烧成灰，冲水喝下去就能消鱼刺。

　　还有中元节从富人家里偷一盏灯出来，放在床下，可以治疗不孕症。诸如此类各种乱七八糟的，什么雨水、磨刀水、猪食槽水，甚至连魂魄都可以入药，《山海经》都不敢这么乱写。

　　周欣与桃花只当自己小娘子喝多了，毕竟两人都没看过小娘子说的什么《本草纲目》。

　　忽而街上钟鼓鞭炮齐鸣，子时也到了，辞旧迎新又一年，姜南被鞭炮锣鼓声一惊，酒意倒是散了不少。

　　桃花和周欣给姜南叩头，道：“福延新日，常安常乐”，三人也一同给林太夫人行礼，口称“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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