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顾雪载着她的朋友，在北方群岛的上空飞行。
　　今夜无星无月，更深露重，飞鸟都已归巢，天地间只余蛟龙俊逸的身影与沉沉夜幕。她的朋友们似乎也在享受这个寂静的夜晚，都没有说话。
　　顾雪也没有打破这沉默，仍由夜晚的长风将心中起伏的情绪一一抚平——在这半天的时间里发生的诸多事件而引起的悲哀与喜悦、无奈与感慨，都被凉爽的夜风裹挟着离去，留在心中的唯有悠长宁静的平和。
　　钟莱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煞风景打了个嗝。
　　寂静被打破了。
　　所有人都没忍住笑了起来，很快又在顾雪背上闹成一团。
　　好在众人修为都不低、顾雪也习惯性的在身周织起了屏障，不然她现在肯定没这么悠闲：高低得留心捞几个不小心掉下去的倒霉蛋。
　　顾雪一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一边听着朋友们嬉戏的声响。
　　在他们稍微安静些之后，顾雪用带着调笑的语气开口道：“你做事效率还挺高的嘛。”
　　她没指名道姓的说是谁、也没说这“效率挺高”指的是什么“事”。
　　但大家都知道顾雪指的是什么——
　　“当然。”涂拾青自觉地接过话头，她摇头晃脑地，看过去很神气，大大方方地回道，“既然下了决心，那就尽快去做嘛。”
　　此刻她也坐在顾雪的背上，第一次享受着城外的风拂过皮肤的感受，自由的空气冰寒刺肤，但也让她更加清醒。
　　在和林暮一行人交谈之前，涂拾青心中就已经有了模糊的打算；于是在和他们聊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之后，她就开始按着自己的计划行动了：
　　犯一点小错，然后去末面前“自首”，提出自愿接受离开这座城市，而后和“恰巧”也在此刻出城的林暮等人一同离开。
　　整个过程都顺利的不可思议。
　　当然，这中间又能出什么问题呢：
　　其他种族的妖怪对涂拾青的离开自无异议，甚至是乐见其成——
　　兔族算是短寿种，成年快，在他们看来涂拾青没多久就要成年、工作了，她离开了，兔族未来的劳动力就少了一个，占据的地盘也就相应减少，而多出来的部分自然由他们瓜分；
　　而对兔族而言，失去一个并不怎么听话的孩子——他们都清楚，小时候不能接受族群的规矩，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对于成员众多、迭代快的兔族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损失，自然没有揪着涂拾青不放、为她“脱罪”的动力。
　　于是，像是所有其他被从城中驱逐的妖怪一样，涂拾青走的时候，没有妖来送她。只有一些眼睛藏在暗中窥伺，将她作为反面例子，用于恐吓族中小辈，警告他们要听从宗族的教导，否则下场就是如此。
　　但涂拾青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教材”。
　　毕竟和其他妖不同的是，涂拾青走出这座城市时只觉浑身轻快。
　　她脸上甚至带着解脱的笑意。
　　于涂拾青而言，离开这座城市并不令她感到难过，倒不如说，下定决心离开之后，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下决定很困难，但更困难的是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钟莱关切地问道。
　　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如果涂拾青没有什么计划，那么可能很难独立生活下去。
　　毕竟他当时茫茫然地离开人族北方之城、妖族北方之城之后，都只是漫无目的地在不同的岛屿间游荡。
　　这在北方群岛并不安全。
　　即便是天生就在修行这条长路的终点的钟莱，也会偶尔碰到完全不会去注意判断他人实力的存在——
　　有的是已经百无聊赖、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无所谓是否会惹上不该惹的人了并因此而发生不幸了；有的则是没有时间去仔细分辨了。
　　而对于修为不高的生灵而言，问题则要严重得多：秋冬的天气已经有些难熬，更不要提还有饥肠辘辘的异族在一旁虎视眈眈。
　　相对于她的年纪而言，涂拾青算是年少有为、甚至可以称一句少年英才，但她毕竟受限于此，还未攀至意行境界，独立行动还是会有一定危险的。
　　如果涂拾青尚且没有合理的计划的话……
　　在钟莱在考虑的同时，涂拾青也没有干愣着，她思索了一会，确认道：“唔，你们是去末曾经住的地方吗？”
　　众人都点点头：“是。”
　　“那介意我和你们一块住一段时间吗？”涂拾青笑了起来，歪着头询问道。
　　林暮将翅膀搭在胸口，她环顾了一圈，她的朋友们大都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没有肩膀的也点了点头——于是她也笑着答应了下来：“当然可以，末也不介意，呃，我猜的。”
　　实际上是刚刚通过信仰之力切实的询问了末。
　　……其实直说也没什么关系的。
　　但是林暮不希望有更多的无关的生灵了解到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了。
　　顾雪这个真正的神灵，少见的对生死没有执念；但身为“伪神”的林暮，实在不希望自己死后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被重新唤起。
　　“好哎！”涂拾青没有多想，很高兴的应了下来，“那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们多多照顾啦！”
　　“哼，你倒是不担心我们对你做什么。”顾雪哼笑了一声。
　　涂拾青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有什么好担心的。”
　　“心这么大？”钟莱也加入了调侃涂拾青的队伍中。
　　林暮没有出声，而是侧过头撇了一眼同样安静着的乐静元。
　　乐静元只是笑着耸了耸肩。
　　她和我当时的状态可不一样。
　　“不是哦，我很小心的。”涂拾青摇了摇头，她解释道：“你们是末的朋友嘛，末肯定是不会伤害我们的。要是你们会对我不利，祂肯定会阻止我。
　　“而且你们没有伤害我的必要。我们有没有什么矛盾。
　　“如果非要杀我的话，对于城外的人来说，在城中找到杀人的机会是很难的。”
　　涂拾青的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她坐在那里，视线扫过坐在这里的三个人：“而且你们实际上不是妖族吧？至少林暮和乐静元不是。唔，应该是人类？”
　　林暮和乐静元都点头承认了下来：“没错。”
　　“我是前一段时间跑到你们城里的那个‘怪’。哦，你可能不太知道——总之就是我算是一种和神灵类似的生灵。”钟莱耸了耸肩。
　　“我听家中长辈说过。”涂拾青的语气很感慨，“你听声音也没多大呀，你们长寿种真夸张。”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
　　相对于兔族而言，即便是人族也算是长生种了，更不要说理论上寿元没有穷尽之日的“神灵”和“怪”了。
　　乐静元有些尴尬地转化了话题：“你都不好奇我们本来是什么样子的吗？实际上只有顾雪用的是她本来的面目呢。”
　　“好奇啊，不过现在还算是在妖族的地盘，化作人形还是有些危险嘛。”涂拾青抖抖耳朵，补充道，“我可不希望别人因我而搭上性命。
　　“不说这个了，我们继续刚刚的话题。
　　“聊到哪了？哦，对，城内的话你们没有办法轻易伤害到我——城里可能矛盾重重，但是在面对城外人的时候，还是挺‘团结’的。
　　“而到了城外，我知道族人们说的不全是吓唬人，城外很危险，要不然他们也不会那么抗拒离开。
　　“但是我啊，我已经做好死掉的准备了，现在每多呼吸一次自由的空气，都是对我早作决断的勇敢的奖赏啊。”
　　涂拾青笑着，感受着这难得的自由，感受着这种彻底的解脱后有些轻飘飘的虚无感。
　　……我收回刚刚的话。
　　钟莱沉吟一番，向着涂拾青确认道：“那就是没有明确的、想要去哪的计划？”
　　涂拾青点点头，坦然道：“确实如此。”
　　“那介意带上我一块吗？”钟莱问道。
　　“当然没问题啊。”涂拾青笑吟吟地应了下来。
　　——她甚至问都没问钟莱为什么会这么做。
　　林暮和乐静元都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既视感太强了，是吧？
　　此刻只有林暮和乐静元能听清，在信仰之力起伏的间隙里，极光轻笑着，调侃着这两个曾有过相似经历的小朋友们。
　　两人都没有理会祂。
　　但极光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祂自顾自地念叨着：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啊。
　　……那种奇怪的既视感又来了。
　　林暮垂着眼睛，翅膀又摸上了那颗灰扑扑的珠子。
　　类似的话她听到过太多次了。
　　林暮沉默了一会，忽然对着涂拾青开口道：“没什么计划的话，不如去中央大陆的长安府院看看吧。”
　　“好啊。”涂拾青轻快地应了下来，对林暮忽然提到的这个地方有些好奇，“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是……在我不知道要去往何方的时候，被带去的地方。”林暮没多久就给出了回答，而后她又思索了一会，补充道，“这是我的，第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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