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烬

　　廊道悠长，只有两相交替的步履声，檐上白月，格外清泠。
　　“阿落，你这是原谅我了？”
　　走在前面一直未语的落漪停住脚，转身注视着表现得小心翼翼的墨枫，嘴角轻抿：“马上入夏了，天气浮躁，这天底下最适合避暑的地方便是雪女峰了，那里风花雪月尽有，你可愿随我回去共赏？”她伸出手，眼神期待。

　　墨枫心如擂鼓，握住落漪的手，一把拥进怀里，热泪盈眶说：“好！”
　　满腔深情如涓涓暖流，是他失而复得的温存。

　　墨枫紧抱着心爱的姑娘，“你这次又把吓得不轻，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这般奋不顾身了！”
　　落漪轻抚他的背，“不会了！”

　　落漪回房静坐了一夜，心乱如麻，她为天之扬的猝然离世而伤心，为龙琰的一错再错而痛心，为莫离错失杀人而忧心。
　　若莫离恢复意识，知晓了自己的过失，该如何自处？

　　幽蓝的夜色褪去，东边微微泛白，墨枫来找落漪，说是蜀云水榭传来消息，龙琰声东击西，令楚歌劫走了龙珏。
　　云逍紧随其后，样子急迫，他清晨从灵堂出来，恰然暗处飞来一支羽箭，插着一张字条：想救龙珏拿诸神令到落日崖来换。

　　落漪愤怒至极，用力碾碎字条，云逍费解道：“龙琰要诸神令做什么？又想搞什么阴谋诡计？”
　　落漪道：“救人要紧，到时我们伺机而动。”她见墨枫眉头紧锁，“在想什么？”
　　墨枫回过神：“你还记得西域的暗夜镖局吗？”
　　落漪颔首：“那个研制鬼魅的秘密基地。”

　　墨枫思忖片刻：“鬼洞应该不是龙琰的手笔，想必他还跟别人有所勾结。”
　　落漪回忆了一番，想起那个想要杀她、却误伤了莫离的瞎眼婆子。

　　枯藤老树昏鸦，萧索残败之景尽收眼底，落日映照着苍白嶙峋的山崖，即将坠入长夜。
　　龙琰似笑非笑：“你们终于来了，我可是等候多时了。”

　　落漪看到龙珏被麻绳捆绑着，楚歌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慌了神：“大哥！”
　　“别喊了，他听不到的，我封了他的五感。”龙琰忽然变了语调，极为冷厉：“拿诸神令来换，否则砍了他的头。”

　　落漪掌心向上，金光熠熠的诸神令浮现，龙琰的嘴角泠泠扬起：“别跟我玩花样，莫离的命还攥在我手里。”
　　落漪只身往前，同样楚歌架着人站定在她的面前。

　　忽然一声急吼：“不能把诸神令给他，他要复活死神！”
　　落漪错愕，这是大哥的声音。

　　目光寻觅时，诸神令就被楚歌一把夺过，落漪反应过来正想抢回，旁边那人身上的捆绳突然松开，从袖中滑落一把匕首，雪亮的刀锋对准她的喉咙，落漪立马身子后倾，躲过这致命的攻击。
　　身份败露，眼前的人是戴着人皮面具的假龙珏，他再次扬刀袭来，落漪一剑见血，剑气震碎他的脏腑。

　　那人重重摔落，扬起的灰尘模糊了视线，待飞灰散落，只见楚歌也扑倒在血泊里。
　　他拔足奔至龙琰时，被一个什么厉器击中，贯穿了身体。
　　龙琰瞳孔地震，脸色瞬白地僵在原地。

　　墨枫放下抛出厉刃的手臂，兔起鹘落间，他将楚歌一刀毙了命。
　　楚歌咽气前，还试图拼尽最后的气力往龙琰的跟前爬，手指抓进土里，鲜血淋漓。
　　楚歌无意疼痛，只想完成最后的任务，把诸神令交给龙琰。

　　旁边的瞎眼婆子瞥了龙琰一眼，随即掌力一吸，诸神令跑到了她的手上。
　　瞎眼婆子掷出一张传送符，一束光将她带离了这个地方，墨枫念诀随光影的痕迹追去。
　　龙琰双眼猩红，强烈的悲痛让他发狂，号令群魔：“去——杀了他们！”

　　身后的傀儡军得到指令，乌泱乌泱地扑了过来，这些傀儡药人是鬼魅的进化物，不似鬼魅那样不受控，攻击力也远远超出鬼魅。
　　云逍带人奋力抵抗，落漪护在龙珏身边，磅礴强劲的剑气将傀儡军逼退。

　　这时，一柄翻涌着黑气的长剑迎头刺下，落漪眸光一凝，挥剑相抵。
　　风雪与烈焰缠绕，大地轰鸣，狂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冰寒刺骨的雪刃哗啦啦地一通乱砸。

　　落漪忽然立定收剑，向空中掷出一物，是清瑶的清心铃，可以去除人心中的魔障。
　　她手势结印，凝聚灵力注入银铃之中，银铃扣响，撼人心魄，莫离浑身猛地一震。
　　清心铃银辉耀目，声波幻化成一口钟困住了他的身躯，脑海混沌不堪。

　　落漪拿出白玉笛，袅袅笛音入耳，洗尽铅华。
　　识海深处有了一缕微亮的光，莫离拼了命地寻光奔跑，似乎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驱走黑暗。
　　浓雾浅浅散开，莫离一头栽倒，朦胧的光亮中出现一抹青色拯救了他，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

　　可怕的记忆被一寸寸地撕开，一声痛苦地嘶吼，光影破空而碎，烬落九尘。
　　清心铃被震碎，落漪被掀倒，冥幽剑径直地落下，插进土里。

　　莫离睁开了模糊的眼睛，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他亲手杀了师尊。
　　眸中渐渐清亮，眼底却是望不穿的悲恸，他心中明了，那不是梦……
　　被诅咒的命运，注定不得善终，只要他还活着，身边的人都难逃厄运。

　　莫离拔出跟前矗立的冥幽剑，再次看向那一道雪色，依然是出尘绝世，可他早已背负一身罪业，双手染满鲜血，他忽而想起……
　　云逍道：“莫离，你总站在这里望什么呢？”
　　“在等一人归。”
　　碧城山的云天峰，鲜少有人踏足的冰山一角，只有莫离常来这逶迤之地，因为天晴时可以望见远方的雪山，那是他们初见的地方。

　　两两相望的目光被幢幢人影覆盖，莫离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事已至此，只有以死谢罪。

　　落漪见他眼神不对，踉跄地站起来，急切地奔向他，终是来不及阻止。
　　长剑刎颈，血珠四溅。

　　云逍先一步跑过去，莫离脖子上的血汩汩地流出来，他惊惶无措地抱起莫离，捂住伤口。
　　落漪全然失去重心，膝盖弯了下来，半跪于地，她颤颤巍巍地握住莫离冰冷的手，两行滚烫的泪滑落，焚烧五内。

　　泪眼模糊，喉咙痛得莫离张不开口告别，双瞳逐渐失焦，他在美梦中永远睡去……
　　梦里，他终于等来了归来的姑娘，两人纵马奔腾在繁花盛开的山野，如心之所向，自由自在。

　　起风了，大风卷着细沙，呜呜哀嚎。
　　龙琰艰难地起身，精神恍惚，眼神木然，嘴里反复低喃：“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是一个村落，冬天会下雪，抬头可以看见北归的大雁，我娘在等我，我好想回家，我只是想回家……”

　　“噗”的一声，猝不及防，股股热流顺着剑刃淌落，剑锋没入胸口，血色快速蔓延，一片鲜红，龙珏转过身大吼，接住缓缓倒下的颜婉。
　　龙琰震愕，手一颤，紧握的剑坠地，他嘴角抽搐：“为什么？”
　　血腥不断从喉咙涌出，颜婉慢慢出气：“替你赎罪……”她声音轻缓：“我们是夫妻，要一起承担。”
　　龙琰心中悲怆，难以言喻的痛楚噬咬他的心。

　　颜婉缱绻地凝睇着爱人，唇角含着一点笑：“此生过后，你我前尘散尽，夙缘永灭，不复相见。”她疲惫地闭上眼，一道泪痕浸湿了脸颊。
　　龙珏泣不成声。

　　龙琰无力地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又何须盼来生！”他将最后一支灭魂刺入自己的胸膛。
　　灰黄色的天幕飘起了细雪，龙琰似乎看到了一排大雁飞过，眼中血泪不尽地掉落，身形慢慢消逝，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霎时狂风大作，大地龟裂，似乎有什么巨大的邪魔要从地底爬出来。
　　裂痕越来越大，可怖的吸力在吞噬生灵，血腥之气铺天盖地。

　　落漪的神脉感受到了死神即将复生的气息，她努力收起泛滥成灾的情绪，足尖一点，扶摇而上。
　　寒冰剑剑气浩荡，纵横来去，落漪手掌结印，一剑破开了无垠的黑暗。
　　漫天黄土尘埃中，她看到了施法念诀的墨枫，那阵法她仿佛见过，灼眼的光柱直破苍穹，漫天的符文笼罩下来。

　　在此之前，墨枫追到山崖的一处暗洞，他寻着路径往下走，深穴处伫立着一座魔像，瞎眼婆子正在用诸神令唤醒死神。
　　墨枫抬头凝视，说道：“原来这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是你，是你蛊惑了龙琰，是你让落日崖成了尸横遍野、煞气冲天的乱葬岗，就是为了复活上古邪魔。”
　　瞎眼婆子音色沙哑：“是啊，落日崖自上古便是死亡无数、怨魂累累的战场，重塑了死神之躯，我精心筹谋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天，死神复生，毁天灭地，我也可以解脱了。”

　　墨枫向她确认：“所以鬼魅、傀儡药人都是出自你手？”
　　瞎眼婆子一哂：“我确实低估了你……”她眼神变得狠戾，摸了摸自己朽木般的脸，“若不是炼制这些毒物，我怎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墨枫轻哼一声：“想来你与那臭名昭著的炼药师和冥祖关系匪浅啊！”
　　“一个是我至亲，一个是我至爱……”瞎眼婆子泣血吼道：“既然这天地容不下他们，我便毁去，我要这个世界给他们陪葬！”
　　墨枫轻牵下唇角：“你不会得逞的！”语落，狠地一掌将她打到石壁上，听见骨骼夹杂石头碎裂的声响。

　　瞎眼婆子摔在地上，满口腥红，疯笑不止：“哈哈哈……没用的，已经来不及了，冥幽一出，天地失色，彼岸花开，阴阳两隔……”
　　墨枫不屑，施法阻滞，光华射出，瞎眼婆子大惊：“怎会如此！”
　　墨枫马上就要阻止死神的复生，就差一点点，她不甘心！

　　强大的意念会让人突破身体的极限，瞎眼婆子竟忍着剧痛站了起来，一头撞向魔像，血水四溅。
　　突然黑气异常汹涌，瞎眼婆子的血肉被生生碾碎，碎渣飘零在血色之中，被魔像吸食，瞬间邪力倾涌而出，将墨枫打出洞穴。
　　脑海倏忽闪过画面，他记起族中的长老说过，巽氏神族的咒术，不仅仅是恶毒的诅咒，还是救世的献祭之术。

　　死神已经睁开那双血红的眸子，在快速积蓄力量，吸噬血液、亡灵、怨气……
　　当死神突破地狱的桎梏，山崩海啸，天地倾覆，苍生将面临灭顶之灾。

　　墨枫以血躯献祭，金柱夺目，上至天穹，下至归墟，力量强撼。
　　“不！”落漪狂奔，寒风似刀，长发翻飞，白衣在飞沙走石中招展，声音也被扯碎。

　　墨枫的额间长出神纹，悲悯地望向他所爱的人间。
　　“阿落对不起，不能陪你回雪女峰避暑了，我曾在北海之涯上向诸天神佛许愿，我想生生世世都与你在一起。这世间太苦，我不想再来一遭，但为了遇见你，我愿永堕轮回，至死不渝。”

　　墨枫的身影渐渐湮灭，化作无数的光点飘浮于天地之间，光瀑也暗淡下来。
　　落漪跪俯在地，望着天际，她抬手去触碰残留的一丝尘埃，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刀光剑影，江湖里。
　　轮回兜转，风雨起。
　　悲欢离合，不得已。
　　尘埃落地，红颜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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