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烈青云

　　【一】
　　黑夜如潮水般褪去，星月隐耀，破晓来临。

　　萧重光和他的手下早已逃的无影无踪，牧云城中只剩下张烈的义军还在与雁行军、风烈团作战，胜负渐渐分明。

　　一束青光划破晨曦，迎着喷薄而出的辉煌曙色由远及近，刹那已至眼前。

　　这束光来得虽快，却不刺眼，温和清透。

　　树叶沙沙作响，柔和的光团化作无数个青环，飘向每个义军将士，将他们环绕其中。

　　风声低吟，一道风壁凭空形成，阻隔了所有箭矢铅弹，将一切砍向义军的刀枪折弯。

　　“祝姑娘？是你吗！”

　　张烈对天大呼。此地正是他与何遇第一次遇见祝菁菁的地方，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青色光点渐渐汇聚，化作一个清瘦的白色人形，张烈激动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亲切的面容，澄澈的眉眼，正是他苦苦思念却寻觅不见之人！

　　“二弟！”

　　张烈难抑满心激动，忙向何遇奔去，可他刚一触及青环的边缘，就有一个柔和的力将他轻轻推回了青环的中心。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凭空出现的何遇身上。包括赵汐和吴叶在内，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目睹何遇的真容。

　　他虽如神明般现身，形象却与凡人无异，一身朴素的月白色教袍，长发垂肩，发髻上插着木簪，身后背着一个装满了草药的竹筐，恰如寻常郎中。

　　何遇的身影散发着青色光亮，让人感到温暖亲切，可他只是远远地立在那里，又令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

　　“三弟，四弟…对不住……何某还是…来晚了…”

　　何遇面露悲悯之色，喃喃自语。他抬起头，低声道：“大哥，诸位兄弟，何某先送你们去安歇，请稍待何某一会。”

　　何遇舒展衣袖，双掌在胸前合十，但见流光璀璨，环绕在每个义军周围的青环都开始高速旋转起来。

　　此情此景，联军将士无不胆战心惊，曾被妖术支配的恐怖记忆再次涌上心来。

　　不稍片刻，青环散去，张烈和义军将士们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何遇一人矗立在原地。

　　许多联军将士吓得浑身发颤，看那架势，何遇把自己人送走后，似乎又要呼风唤雷毁天灭地了…

　　杨蓬面如若寒铁，血红的眼眶中流动着痛恨与不甘：何遇一旦施法，在场之人都难逃一死，他和绫络刚刚重逢，还未来得及喘息，难道就要如此这般共赴黄泉？！

　　他只恨自己双腿已废，不能像以往一样拼死一搏……不！无论如何，他也要把绫络送出去！

　　感受到向来无畏的夫君此刻竟如此紧张，夏绫络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她心知何遇法术的威力，此劫怕是难逃。可即便如此，能与夫君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

　　吴叶努力保持冷静，手心却在不停冒汗：怎么办，带着小汐逃跑？可现在离何遇太近，就算骑马也不一定跑得了……不，我要冷静…听说何遇不喜杀戮，不如赌一把！

　　赵汐紧握住吴叶的手，他没有说话，却用眼神告诉阿叶，他支持她的一切决定，无论生死他都要和她在一起。

　　吴叶目光与赵汐相逢，俩人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吴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抱拳正色道：“何教主，我等皆知天溟教乃造福百姓的仁义之师，只因朝堂之上有奸臣作祟，离间杨大人与张大哥，才酿成今日之惨剧。现我等已查明真相，悔之莫及，只求能早日铲奸除恶，为殉难的将士和百姓们报仇，还望何教主明鉴，莫中了奸人之计。”

　　何遇平静地听吴叶把话讲完，微微一笑：“诸位无需担心，一切因果何某皆已知晓，何某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目光和蔼地注视着吴叶：“姑娘，你就是吴叶吧，谢谢你对大哥和兄弟们这一路的照顾，他们让你费心了。”说罢，何遇朝她揖手相谢。

　　“何教主深明大义，在下钦佩。”吴叶端端正正地抱拳还礼。她暂时松了口气，但未完全掉以轻心。

　　“多谢何教主。”赵汐也跟着抱拳，目光看向吴叶，为身边的爱人打气。

　　何遇点点头，缓缓向前走去，他看着满地的尸体，面露忧伤：“乱世该结束了，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了…”

　　何遇走到吴叶与赵汐面前，点头示意：“吴姑娘，你师父托何某向你转达，现在是时候将这乱世的真相告诉大家了。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世，一切都不必再隐瞒。决战之日即将到来，请你做好万全准备。”

　　吴叶一惊：“何教主认识我师父？”

　　她蓦地想起，师父临走前说要找一个拯救天下百姓之人，此前她推测师父要找的是何遇，现在看来真的是他！

　　“嗯，何某认识。”何遇点点头：“吴姑娘的师父亦是何某的恩人。她是个为了拯救这世间，甘愿付出一切的人。”

　　何遇朝众人深深一拜：“诸位，请恕何某不能再这里停留太久。何某愚钝，当年亏欠雁行太多，何某愿以此聊表歉意。”

　　他轻轻展袖，背后竹筐里发光的草药如飞羽般飘出，落在受伤的将士身上。

　　青芒轻柔普照，嵌入身体的箭矢刀片都被取出，断骨重获连接，所有的伤口尽数愈合，众人惊呼奇迹。

　　青光飞旋闪烁，何遇的身影渐渐透明，最终从众人眼前完全消失。

　　恍惚中，吴叶听到了一个空灵却坚定的女声在耳边回荡：“叶儿，你不要怕，只要你勇敢地走下去，一定能得偿所愿，还天下一个盛世清明。我会在背后守护你的。”

　　【二】
　　旭日将云层染得绯红，照亮了劫后余生的大地。

　　经历了连夜鏖战，雁行军们疲惫地坐在地上，嚼着风干肉，痛饮着壶中的马奶酒。

　　人人心中百感交集，曾经的头号敌人何遇如今竟然不计前嫌为他们疗伤，简直是不可思议。

　　杨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夏绫络的搀扶下向前走出几步，发现原本粉碎的腿骨竟然真的完全愈合了。

　　夏绫络看着何遇消失的地方，悄声感叹：“没想到，我们与何遇斗了那么久，到头来却被他给救了…”

　　注视着二人的背影，赵汐亦感叹：“何遇竟能以德报怨，看来他确确实实是个大善人呀。”

　　吴叶则在一旁愣得出神，何遇与师父的话令她思绪起伏。

　　这时，冯越向吴叶走来：“吴将军，你刚才说朝廷内部有奸臣作祟，离间我军与天溟教，是怎么一回事？还请细细说来，我们好去找他们算账！”

　　一时间，杨蓬、夏绫络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吴叶，等待她道明事情原委。

　　吴叶心思百转千回，若按何遇所说，将陆凌峰的所有罪状公之于众，定会有人问她，为何她一个江湖女子会知晓太子之事，那她必须坦白自己的身份。

　　可是，一旦向雁行军坦白，凭着杨蓬杀伐决断的作风，自己很可能会被当作“叛国”的废太子余孽讨伐。

　　吴叶稳住心绪，自踏上征途的一刻起她就知道，终有一天，要将乱世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所以，与其等着被陆凌峰发觉身份及构陷，倒不如主动向杨蓬道明真相——她要再赌一次，赌的就是杨蓬对她的信任。

　　此刻，安潇义、贾曦和与其他风烈团成员都纷纷簇拥到吴叶身边，与赵汐一起陪伴着她，等待她做出抉择。

　　众目之下，吴叶步履端庄地走到了众人之间，朝着杨蓬与夏绫络恭恭敬敬拱手一礼。

　　“杨大人，夏夫人，我有一事需要向二位坦明。我敢断定，挑唆天溟教、勾结玄帐王庭、挑起乱世的幕后黑手正是海陵总兵陆凌峰！此人名为护国大将军，实乃窃国之奸贼！”

　　吴叶一字一句，落地铿锵，惊起周围一片惊呼。

　　“勾结玄帐王庭的幕后黑手？！”杨蓬神色一凛。

　　吴叶正色道：“据我查明，陆凌峰大罪有九：
　　一为勾结秦安，谋害太子李炽；
　　二为勾结郎鸿，为害苍岭；
　　三为勾结玄帐王庭。侵略雁行；
　　四为勾结外邦海盗，进犯江都；
　　五为假扮天溟教，行刺江都沈总兵；
　　六为暗杀虎符使臣，阻碍雁行江都二府勤王；
　　七为弃京师于不顾，出卖杨大人，独揽救驾之功；
　　八为操作舆论，左右民心，颠倒黑白；
　　九为挑起杨大人与张烈的矛盾，令我们在此自相残杀！
　　此人恶贯满盈，草菅人命，正是挑起这乱世的元凶！”

　　吴叶斩钉截铁地道出陆凌峰九大罪状，引得雁行人士无不愤然高呼。

　　杨蓬惊怒：原来当年阻碍勤王的幕后黑手正是陆凌峰！他不仅将我军作为弃子牺牲，还勾结玄帐王庭，干出那么多大逆不道之事！

　　他转而愤恼：可恶！当初我就怀疑秦安背后其人，可秦安一死，线索就断了…而且，当时满心都是绫络的安危，没能想到那么多……

　　他看向身边平安无事的绫络，心中百感交集。

　　杨蓬面向吴叶：“吴将军，陆凌峰如此多的罪行你是如何得知？特别是他勾结秦安谋害太子之事，可有确凿的证据？”

　　杨兄果真如阿叶所料，问到了关键问题…赵汐心中思索道。

　　“杨大人，实在抱歉，瞒了你们那么久。我之所以知悉此事，只因我正是当年本该死去的废太子李炽之女，李轻云。”

　　此言一出，杨蓬与雁行众人又一次震惊不已。

　　杨蓬回忆先帝驾崩之日，李炽被打为叛贼，东宫遭到肃清，所有相干人等皆被屠杀殆尽，没想到李炽的女儿竟然还活着！

　　眼下，“叛贼之女”主动坦白身份，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没等杨蓬开口，一旁的夏绫络率先单膝跪地：“雁行郡主夏氏参见公主殿下！殿下将我从关外赎回，让我得以与夫君重逢，如此大恩大德，在下今生无以为报！从今往后，在下愿受殿下差遣。”

　　吴叶见夏绫络这般反应，不禁鼻头一酸。对吴叶而言，在众人面前公开身份，无异于赌上了她付出的一切和她的前程。她虽表现得无比镇定，但内心却很不安。

　　因此，夏绫络对她的支持令她无比感动。她也知道，夏绫络这么做亦是为了让杨蓬保持冷静，以免干出什么傻事来。

　　赵汐忙道：“杨兄，我们公主殿下绝无谋反之心！她的所作所为您也都看在眼里，她一心只为振兴国家，为民造福，绝非秦安口中的叛国逆贼！还请杨兄明鉴。”

　　安潇义等风烈团成员亦齐声附和：“请杨大人明鉴！”

　　无数说情之声在耳边回荡，杨蓬陷入了沉思：

　　这一路走来，吴叶主动与自己结盟，与雁行军肝胆相照，助自己收复了雁行府，还救回了绫络，诸多恩情不胜枚举。虽有她拉拢人心为自己聚集力量的嫌疑，但她的所作所为确实如赵汐所说，坦坦荡荡，真真切切。

　　杨蓬转念想起，当年李炽的风评一直不错，直到秦安执掌大权之后，李炽的形象才一落千丈。此事细思起来确实蹊跷，或许当年李炽真的是被小人陷害，蒙冤而死？

　　看着年轻的吴叶倔强勇敢的模样，杨蓬感慨，废太子的女儿竟能从孤身一人奋战到今日这般地步，智谋才情非比寻常，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杨蓬不再多想，面朝吴叶单膝跪地，重重抱拳道：“雁行总兵杨蓬，愿受公主殿下差遣！”

　　冯越等人见状，纷纷跪地向吴叶宣誓效忠：“我等愿受公主殿下差遣！”

　　齐齐的誓言声若雷震，响遏行云。

　　【三】
　　吴叶向众人陈述了陆凌峰的恶迹与阴谋，并决议离开此地，与城外的沈清汇合，商议下一步作战计划。

　　这时，夏绫络关切地问道：“夫君，我来时见你身边有一黑衣女子，后来却不见了，你认识她吗？”

　　杨蓬一惊，这才发觉时间过去了很久，沅姬早已不见踪影。

　　他对夏绫络道：“她名叫沅姬，当初我被海陵逆贼暗算跌入磐河，正是她救了我。此后，她不但献计助我打败何遇，昨日更是替我挡下了杀手的剑。”

　　“啊，原来她是夫君的救命恩人！”夏绫洛惊讶，转而面露忧色，“是我疏忽了，没能趁此机会好好答谢她……她帮了夫君那么多次，一定是个非常善良的女子，真希望她平安无事。”

　　“夫人说的是。以后若能再见，定当好好报答。”杨蓬点了点头，坚定地握紧了绫络的手。

　　吴叶见机会来了，忙开口问出很久以前的疑问：“杨大人，请问沅姬当初在磐河救你之时，你可知她身上携带了袖箭？”

　　杨蓬摇摇头：“回殿下，在下并非刻意隐瞒，正如我先前答复的那样，我对袖箭之事完全不知，但现在看来，沅姑娘对我也绝无加害之意。”

　　吴叶思索道：“这么说来，她虽然很早就拥有假面人的袖箭，可直到昨晚，她看见假面人想要行刺杨大人，表现得格外震惊与愤怒。由此可见，假面人虽然和她相处多时，却对她隐瞒了许多事情，甚至包括杀手的身份。”

　　“假面人和沅姬相处……诶！”冯越一拍脑袋道，“对了，我见过他的真容！那人姓兰，自称是沅姬的朋友，来接沅姬回家。”

　　说着，他闷哼一声：“以前保护天子出逃时，我与假面人曾交过手，难怪送沅姬那次觉得那姓兰的有些眼熟！只恨我没能认出，不然早就一枪把他戳死了！”

　　冯越内心无比尴尬，当时他还为兰公子的倾世容颜所折服。

　　吴叶喃喃自语：“姓兰么…为何他姓兰…？”

　　赵汐疑惑：“阿叶为什么这么说？他姓兰有什么问题么？”

　　吴叶皱了皱眉头，道：“因为当我揭开面具，看到他的真面目时，便想起了一位故人。他长得非常像先帝的妃子颖妃，陈颍颍，她是我娘亲在宫中最好的朋友。”

　　“先帝的妃子？！”赵汐、杨蓬、夏绫络、冯越异口同声。

　　“难道他也是皇子吗？”赵汐补上一句。

　　“不，绝不可能。”吴叶回忆，“颖妃嫁入宫中后，并未给先帝诞下子嗣，不到两年便郁郁而终。”

　　“那会不会是她的弟弟或者远方亲戚之类的？”冯越问道。

　　吴叶摇摇头：“不…我娘和颖妃很熟，她从小孤身一人，没有兄弟姐妹…”

　　她低头思索：“假面人看上去三十左右年纪，如果他是颍妃的儿子，年龄也完全对的上…可若他真是颖妃之子，那他只能是颖妃进宫前与他人所生！”

　　赵汐忙问：“那颖妃入宫前是什么身份呢？”

　　吴叶回忆道：“她进宫前曾是海陵府洛川城艺馆中的头牌，以一曲‘轻鸿舞’闻名。先帝在一次微服私访时相中了她，执意将她带回了宫中，赐封为颖妃。可自进宫之后，她常常凝望着东方，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大家都认为她是在怀念故乡，于是给她备上海陵的美食和佣人，却无法阻止她日渐消瘦，最后罹患恶疾，郁郁而终。”

　　赵汐恍然大悟：“噢！既然颖妃进宫前生下的孩子成了陆老贼最得力的手下，也就是说，有那么一种可能……”

　　吴叶点点头，脸上泛起了一层薄霜：“嗯，我和你想的一样。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何陆凌峰一心想当皇帝，却从来不培养陆君玮了…”

　　“毕竟，他有更好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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