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旅人

作者:Bigcatc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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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热黄酒,满枝桂,城中湖


      钱塘郡的早桂哗哗地开,沾满了满城头的天空,让人抬起头时只能瞥见深黄与凉绿。

      空气里满是东方水乡的喧嚣,叫卖声不绝于耳,酒铺前放置着大桶大桶的陈年黄酒,招牌锦旗随风摇曳,刺绣的红紫色俗气却又格外地吸人视线。

      正巧,道路宽阔,行人嚷嚷,偶然露出的天空一角也蔚蓝。

      亚当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东倒西歪,但是他也并不是很在意,反正也没有什么目的地,也不急着赶时间。

      钱塘郡实在是太大了,是他迄今为止旅行过的,最大的城邦。

      其实它还有一个别名,在本地人的嘴里,它叫做——

      “杭州”

      嘴里甜丝丝的姜丝糖有些粘牙,亚当一边用奇怪的姿势歪着脑袋一边用舌头舔舐硬糖,取得身体行动所必须的糖分。

      这种糖真是奇怪...甜沁的同时还有淡淡的凉意冲进喉咙,黄姜特殊的味道也隐约交错着。

      “唔...迷路了,掏出地图来看看吧。”

      亚当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抽身,走进一个角落的小巷,从背着的挎包上抽出一卷厚厚的地图。

      “啊,走反了,不是这个方向啊,真的好容易迷失方向。”

      所以其实并不是没有目的地...只是没那么着急罢了,沿途了解了解本地情况,也对情报的收集有了解。

      王都的咸阳宫地牢他还是要去亲自调查一番的,否则法斯莉娅可能留下的痕迹实在是所剩无几了。

      今天的目标是,位于城中心的一座湖泊,一座巨大的湖泊。

      它的形成说法有很多很多,但是具体的时间太过久远,已经无法考证湖泊形成的原因和时间。

      经过漫长路途后,亚当的皮靴鞋底已经被磨损的几乎没有抓纹,在江南水乡湿湿滑滑的青石地面上有些站不稳。

      数不清走了多久,只是沉沦在温柔的秋风中,阵阵飘落的宽大梧桐叶仿佛遮天蔽日的盖住了天空,也把亚当一直关闭的心灵稍微打开了些缝隙。

      在普雷斯的时候,似乎也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树木呢。只是那时的自己从未正眼见过它们,也没有认真的抬头注视着漫天旋转的秋日。

      原来一样的景色,在不同的心境去看,居然会是那样不同且别致的心情啊。

      突然,一抹难以言表的,巨大的灼白色光芒凭空出现了。

      亚当呆了呆,加快脚步先前赶去,两侧的商铺也快到头了。

      那是足以与日光媲美的光线,倘若一个劲的盯着,也许能把人的眼睛照到失明。

      因为那就是太阳投射在湖面的反光,再靠近一些后,那些白光便化作分分散散的波光粼粼,诗意怡然地,在视线的每寸光阴中起舞。

      才刚刚来到西湖,亚当对这座东方的人文景物还有些陌生,于是他从背包里又掏出手画的油纸地图,沿着湖泊边缘照着地图一点点摸索着前进。

      第一眼看去,先是湖,偌大的白色反光,还有三面依傍的翠绿群山。

      从地图上来看,西湖被分为西里湖,北里湖,外里湖,小南湖和岳湖五片湖区。

      但是从地面看去,这湖泊实在是大的一眼看不到底...但是又和普雷斯时的海不一样,普雷斯的海滩上向远看去,只有消失的地平线和渐渐被扭曲的视野。

      但是站在西湖旁边驻足远望,却是云雾缭绕住的青山碧水,还有在山脊坐落的,隐匿在山林与薄雾中的古塔。

      简直就是一副被提笔画好的风景画,活生生地就那么出现在了面前。

      亚当有些理解那些在拍卖行里被卖出天价的东方画作了...那些画面里只有一点点的荷花和山,左上角大片大片的画面都是空白。

      那些空缺的,没有动过的画面,被叫做留白。

      亚当站在湖边,呆呆的感受迎面扑来吹拂斗篷的风,突然就明白了。

      那些风都从大片大片的留白中涌出来了。

      ....

      “先生,我们西湖的船舫行程都是绕湖走那么两圈,沿途看看三潭映月,看看断桥,您看如何?”

      “可以。请出发吧,划得慢些。”

      小木舟慢慢地划动了。

      水,天,光,这些混混沌沌的东西一起扑在眼前,最终融化在缥缈的思绪中。

      划船的老船夫断断续续的讲起了故事,想来给客人讲讲历史也是他的工作。

      “西湖啊,在很早以前还不叫西湖,只是一处烟水苍茫,任流任伏的‘野水’杭州的人口也寥寥稀少。”

      “是么。可为什么如今他的名气如此之大?”

      “这个啊,且听我循循道来。”

      隐隐约约的,这个老者的口吻里有些笑意。

      “在大宋时,西湖是城郊水利工程的‘水库’为浩瀚的东洋潮田输送甘露,亦是古代雷州的一处游览胜地,留下过不少文土贤臣的脚印。”

      亚当意外地转回头,去看身后那站在船首头戴斗笠的朴素船夫。

      他好像是注意到了亚当的视线,尽管目光没有接触,嘴角也扯了扯露出笑容。

      “小先生真是年轻啊,一个西方人独自游历大夔的东方中原?”

      “....嗯,找人。”

      “亲人失踪了么?”

      “....不是亲人,是我的师傅。”

      “这样啊。一个有能力在钱塘郡出现的西方人,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这八十年来死在钱塘郡的西方政员,财阀高管,可不少。”

      亚当警觉了一瞬间,握紧了身旁的法杖。

      敌意。

      感觉到有一瞬的敌意出现了。

      这个戴着斗篷的老者在极短的一个眨眼和他的目光对视,眼神里的凉意和那股带着笑意的语句完全不一样。

      是啊,亚当是西方人,是阿勒斯的人,对于大夔的百姓来说,他就是侵略者的后代。

      “孩子,别紧张,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一个划船的老家伙,又能对你做些什么呢?”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亚当的反应,笑呵呵地又将头转了过去,眺望隐藏于云雾的远处山峰。

      “...可是,西方人对你们来说,不就是侵略了你们国家的敌人么?”

      “你有举起过刀,对准无辜的平民百姓么?”

      “没有。”

      “在八十年前的那场战争,你有高举过火把么?”

      “...没有。”

      “那不就好了?我们为什么要恨一个什么都没有做的小孩子呢?大人做成错的事不应当由小孩来背负。”

      “...”

      “别多想,孩子。这里是东方,不是野蛮人的故居,我们会以待客之道对待每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只要客人没有带着大旗和火枪。”

      亚当沉默了一会,轻轻的嗯了一声。

      “谢谢。”

      “客气了,您是客人,是来东方游历的浪子,而非一头侵略的恶狼。”

      老人的声音缥缈遥远,

      这个人的反应和其他人真是不一样,亚当有些惊奇。

      大部分的时候,亚当一旦摘下斗篷,露出那副不同于黄皮肤黄眼睛的面貌,都会被其他人窃窃私语:

      “啊啊,快看,有个毛还没长齐的白皮猪。”

      “戚,不在自己国家呆着,跑到我们大夔做什么?真是晦气讨厌啊...要不是他们西方人....”

      亚当只觉得无由地被敌视,厌恶了。

      但其实他并没有很严重的爱国情节,他也仅仅只是出生在阿勒斯,仅此而已。

      侵略他国的行径就是不可饶恕的,更别提为他国人民造成的苦难和灾祸。

      可面前这个东方老者居然对他说出了没关系这样的话?

      真是...意外。

      “您的想法和许多人不一样呢,大部分的东方人看到西方面孔都应该是厌恶,是抵触。”

      亚当也不遮掩了,直白地提出了疑问。

      进入大夔的国土后他就鲜少被尊重过,除了少部分人,例如响水镇的那对父女。

      “...早慧的孩子,知道这些并不会让你的现状有所改变,你也确定想知道吗?”

      “我的知道与否并不会影响现状,厌恶白种人的东方人依旧会厌恶,与其愚昧的死去,不如明知前方是悬崖仍然纵身一跃。”

      “好吧、好吧。早慧的孩子都是这么个固执的性格么?连天明那个孩子也这样,唉。”

      老人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中的竹竿,叹息声是那么的苍凉,夹杂了耄耋之年的无奈。

      “道理很简单,你生活的国家攻破了我们的国家,在我们的王都烧杀抢掠,摧毁了自庞加古国时期以来少数几个汉人建立的政权...在最后一代大夔王登基以前,大夔一直受满人的干涉,内部的民族分裂相当严重...但是陈长亮掌权后,百姓第一次见到了崭新的希望。”

      “希望?”

      “嗯。对外他主张发动《石光昌改革》,撤销先帝们的愚民政策,将年轻的有学之士派到西洋进修,大肆建立新兴工业基础。对内取消满汉两族的法律差异,将两族人民的地位同等...只是可惜太迟了,社稷内奸臣成群,宦官掌权,上下腐败,处处阻挠陈长亮的动作,甚至有胆子在王宫前车裂他年幼的弟弟。”

      西湖的雾忽然间大了起来,像是人世间永无消散的哀愁,亚当隐隐约约地仿佛看到那个孤僻的帝王在高台之上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弟弟的尸体却不能有所举动。

      “长亮帝苦啊,虽是帝王,却尝尽了人世间的所有苦难。倘若要替弟弟报仇,就会被宦官们联合造反,所以他为了救国大业,任凭亲弟弟的尸首在街头挂起。”

      “...真可怜。”

      “这个古老庞大的帝国曾经就要焕发出崭新的光芒了...但是西方人的铁甲冲破了即将破壳的虫卵,那支美丽无比的蝴蝶没能有再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机会,就消失于漫天的焚业大火了。”

      亚当久久地沉默,握紧了法杖。

      国与国之间的斗争太庞大了,他该如何去评价这场跨越了两个社会结构国家的战争呢?哪一边是正义、哪一边是错误的呢?

      那些高高在上的阿勒斯贵族们,在烛火环绕的夜晚用歌点亮圣经的颂歌,祈祷主对他们的贫穷降下施舍....于是骑士们跨上战马,举起长剑带领着军队在原野上漫步去往东方,要打一场神圣宏伟的宗教战争。

      战火从边境一路烧到了王都,那一夜的大火甚至差点将西湖都烧干,任凭冲天的火柱也熄灭不了大人物们的欲望和野心。

      “您说,东方人有错么?”

      老人慢慢的开口,语气变得淡然了许多,像是一个原原本本的七八十岁老头子。

      在那之前的语气里始终藏着重重的忧愁,仿佛是个忧国忧民的亡国忠臣...咦?为什么一个划船的老人会知道那么多?

      “...我不知道。”

      “按照你们西方人的说法,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前,东方也曾经征服过北大陆,摧毁了两个隔江而治的庞大王国,建立起了名为庞加的帝国。那么...阿勒斯在八十年的那场战场,便是正义之名么?”

      雾气真的很大,群山中传来了震荡缥缈的钟声,寺庙的黄墙红砖是那样的亘古陈旧,在八十年前,那些山上的寺庙挤满了逃难的人,年轻的母子、一个人逃出来的小女孩、年老力衰的爷爷奶奶...那一夜钱塘郡的所有青壮年男性都死在了战火里,所以钱塘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缺少本地的男性劳动力,都是外省的青壮年男子涌入王都战后扩建。

      “...抱歉,我无法解答你的问题。”

      亚当完全的顿住了,这个问题太沉重了,沉重到他无法直视。

      “是啊,当然了孩子。这个问题你想不懂,我也想不懂,我们起码是读过书开过智的人,连我们都无法想出问题的答案,那些整日忙于生计无心思考的平民,又怎么能想出答案呢?所以,你不用自责。”

      “我...知道了。虽然我并不知道您问题的答案,但是我想,只要是侵略战争,那么毫无疑问就是错误的。无论是庞加帝国时期的侵略,还是阿勒斯八十年前的侵略,没有正义邪恶之名。全都是不应该被发生的事情。”

      老人愣住了,慢慢的转头。

      “......”

      “是啊,你说的对。很多事情没有正义邪恶...”

      小舟飘啊飘,在四处浓雾的西湖上不知道飘去了那里,水面安静的仿佛是睡着了那样,唯有他们小舟劈开水面的那两道弧线证明了时间的流逝。

      忽然间那两道小巧的水弧被反推了回去...不,不是被反推了,是有一道巨大的水弧朝他们冲了过来。

      “客人,我们到了。虽然您的答案并不是那位大人想要,但是也足够了。”

      老人脱下斗笠,花白的头发如白雪垂下,眉眼间的皱纹厚厚堆积,亚当注视着那张脸,脑海里回忆起了处女塔中看到的东方书籍...那是塔里最新的一批书籍,记载了阿勒斯征服大夔的记录图书和官本。

      最后的一任宰相,在常亮皇帝铁血般的手腕下横扫旧八大家,收缴了相当大的贪污用以举行改革推动工业化,也吊死了数不清的高官旧臣。

      巨大的蛟龙豁然破开雾气,居高临下地停在木舟面前,龙首高高扬起,这艘巨型游船本不该停在这么浅的水域,因为它会触礁卡岸,可是今天却破格出现在了湖中。

      难怪老人划的那么随意,今天的西湖被开闸灌了相当量的积水,他的竹划船杆根本触不到湖底。

      “来吧,亚当先生。我的小君想要见您。”

      天阁号游船降下了登船的道路,老人已经在一旁躬身做起了“请”的手势。

      “我没什么你们想要的东西,我只是想来找我的老师,仅此而已。”

      “为之过早了,您怎么知道我们想要的是什么?更何况,您也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关于您老师的情报。”

      亚当意外地看了一眼老人,犹豫三分,还是踏上登船阶。

      船身极长极宽,第一眼望去仿佛站着西方的铁甲船上一样,中间用轻盈的木制榫卯结果搭起了巧妙的高耸建筑物,有大抵四五层的高度,一层层的窗户里都传来了沸腾的人声和烟草的寥寥青烟。

      梅花戏的莺莺燕燕飘渺着透出室内,那唱出来的戏曲声千回百转,衬着华贵红亮的剪纸窗,内敛又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是老人并没有带他进入的想法,他径直带亚当走上围绕着船舱旋转的楼梯,视线随着高度越来越宽阔,亚当感受着越来越宽阔的视野,内心一点点宁静下来。

      这果然是为了皇帝服务的游船啊,站在在最高的地方巡游南下,便如图亲眼巡视大夔的诺大江山。

      老人根本不看外边的景色,似乎他已经看了很多遍早已看腻了,只是气喘吁吁的爬着楼梯扶着扶手,忽然间测过头看着出身的亚当。

      “您喜欢喝什么茶?一会老身为您俩去备茶久酌,酥油茶一天中喝一次便够了,盐糖过重。不过想要喝酒的话您俩年纪都太过幼小,不是很好办呐。”

      亚当愣住了,年纪幼小?对方和他的年龄相差并不大?

      嗯?酥油茶?他怎么知道……

      “我对东方的茶叶了解并不多,随意即可,也无讲究。”

      “那么,就尝尝梅坞今年新摘的龙井吧,清甜拂脾,正好放松放松心情。”

      “有劳了。”

      出乎亚当的意料,楼顶居然不是房间,而是一座朴素的凉亭。

      些许烟火气泛起了视线的焦点,一个模糊的侧影在满山青绿里有如隐去身形,不起眼的让人惊讶。

      在亚当的眼里,首先是长长垂下的如漆黑发,和一身元色纱地镶人物绣髦衣。

      看到客人来了,他一点点抬起头,和亚当对目而视。

      圆领,对襟,一双平阀袖乖乖地在腿上置好,纤细狭长的眉眼妩媚的像是女子,却又素面无妆,软弱无害的表情完全让人没有警惕的想法。

      呃……女人?

      “完颜,有劳你了,去休息吧。”

      “是,小君。我去为您二位沏一壶龙井,最近天气寒凉,您本就身体不好,还请注意保暖。”

      “我会的,谢谢你的关心。”

      他默默地点头致意,朝老人莞尔一笑,接着用大袖轻轻拂过身旁的位置,用温和的视线接纳了亚当的存在。

      “客卿请坐,无须多礼。吾名天明,姓氏耳东陈,不介意的话,用天明称呼我即可。”

      “...女孩?”

      亚当歪了歪头,不解的问。

      被称呼为完颜的老人愣住了,自称陈长亮的小君也愣住了。

      “...先生真是直言不讳,的确有许多人都混淆过我的性别,毕竟在下的五官阴柔,被误认为是女子也没办法。”

      他露出了一点苦笑,摆摆手。

      “但是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吾天明的确是男子。”

      “...这样。我知道了,抱歉。”

      “无妨,无妨。我哥哥也曾感慨过要是我是女孩子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嫁个好人家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惜。”

      他叹了口气,像是回忆起了许多年许多年前的事,目光变得不可捉摸,分明他的年纪看起来要比亚当还年幼些。

      “开门见山些吧,我对你的身份一无所知,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如果你和你的势力可以帮助我找到法斯莉娅小姐,那么我们就做交易。”

      “倘若我想要的,可以是一桩交易就能得到的,那该是多好的事啊,唉。”

      “你想要的?”

      “是啊。我想要看这个国家富强起来,不再沦为殖民地任人割宰,可以建造起像西方一样的高楼大厦与蒸汽甲船。我想让我爱的人能幸福,爱我的人能平静的过好一辈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这里面有太多太多我已经无法实现的渴望了,我爱的人都死去了,爱我的人也已经逃离我的身边。”

      亚当沉默了一瞬间。

      “在您看来,大夔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落后,衰退,闭锁。阿勒斯立国起的百余年间,征服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这些国家或被收入版图,或被殖民统治,但是从未有过像大夔这样即便被征服后,也一昧清高不愿改变。”

      “是啊,您说的对。”陈长亮点头,闭气凝神,缓缓地呵出一口气。

      “东方曾经是世界最强大的中心,一切的一切都是世界第一,军事,科技,制度。这些延续了几千年的强盛造就了东方人固有的骄纵奢靡。哪怕闭关锁国几百年,也仍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强盛的庞加帝国,只要想,随时都能再度征服世界。”

      “所以,想要让大夔强大起来,我想要先解决许多的前提。”

      “您说。”

      “东方需要一把火,一个火引,还有一个英雄。”

      “真是西方史诗小说般的口吻,我喜欢。请问为什么呢?”

      “说实在的,治理国家的话题太过庞大,我的老师也没有教导过我这样的知识。但是我的老师寿命很漫长,她对历史的详细了解帮助我拓宽了很多视线,我知道的,仅仅只是一些猜测。”

      亚当也学着陈长亮,捧起用竹炭熏的香亮的绿茶,一点点缀饮。

      “阿勒斯的建国历史,我想您应该并不是陌生,是么?”

      “嗯。兴军事,造甲胄,锻陨剑,以率领世界百年的军事在短短几年打败了统一北陆与央陆一千四百年的多民族混合国家庞加,那是我们汉人的祖先与女真的祖先所联合打造出来的传奇国家。”

      “嗯...该怎么讲呢?那个点子有点不太好讲出来。”

      “慢慢地斟酌就好,吾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亚当摸了摸后脑勺,发觉坐在高处还是有些寒冷,于是把手放在了炉火前,慢悠悠的放松思绪。

      “历史是会轮回的,你认同这一点么?”

      “...轮回吗?大夔的历史的确有许多朝代以相同的错误覆灭,更换,但是长亮私以为这并不能算是必然的结局。”

      “为什么不是必然的呢?”

      “朝代的覆灭是可以挽回的。每一代朝廷的覆灭都有原因可觉察,都有能挽回的可能性。所以历朝历代都不缺乏敢于变法的勇敢之人。”

      “大夔总共有多少代王朝?”

      “13代。”

      “有多少次变法是成功的?”

      “...4次。”

      “最近的一次变法是什么时候?”

      “...1500年前。第一任庞加王的父亲与北边的游牧民族签订联合契约,将新兴公主下嫁草原。”

      亚当喝下那滚烫的茶水,温润爽滑,的确是好茶。

      “你看,你们国家的一切有多久没有变过了?我的老师告诉我,没有什么制度是不会落后的,没有什么王国是会一直荣光的。大夔能在庞加覆灭后维持同一种制度近千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不不,并非如您所说的那样,大夔在近千年间也经历过许多次大大小小的内部变革与权利更替,八大家的手可通天,宰相的联合蒙蔽。”

      陈天明的眼神很清澈,确实是渴求解答的眼神,看的他颇为紧张。

      亚当略微思索,继续开口:

      “一种制度的中期,在即将进入衰亡的前兆,必然会有杰出能人早于其他人看到。如果那次的变革能够成功,就能帮助那个年代的制度延续起码百年的寿命,但是倘若失败...”

      陈天明微微抬头,黑如墨水的眼睛亮了起来。

      “而这种制度的更替,也可以说成是文明与野蛮的更替。在我的故乡那里,几千年前也并非是阿勒斯,那里也更换过许多统一的大国。旧有的帝国陨灭,文明与诗歌消亡于蛮人的盾剑下,野蛮取代了文明,最终再变成了新的文明。”

      “东方的历史也不少有这样的例子。以秦汉时期为代表的第一帝国,最后走向了五胡乱华。以隋唐为代表的第二帝国,走向的是五代十国崖山陆沉。而以大夔王陈长亮为代表的近现代大夔,则是被进入工业化的阿勒斯入侵,国家四分五裂。”

      “您的意思是...”

      “大夔的覆灭无法挽回,它太古老了,有太多太多的束缚压住了他的腾起。农耕社会怎么可能与已经进入工业化的阿勒斯匹敌?”

      “是。”

      “人族的历史就是如此,迭代兴衰。新生的野蛮必然要比古老的文明强大且充满活力,但是至于野蛮取代文明之后,究竟是原地踏步,还是走向踏向他处,就不得而知了。”

      “那么,我想请问,阿勒斯的救国之道,究竟在哪里?”

      “....这样的问题,你应该去问我的老师。”

      “是法斯莉娅枢机卿小姐,对么?”

      “看来你们的消息还真是很灵通啊,从响水镇的时候就一直在跟着我了,对么?”

      “我们需要一些必要的小手段来确保,您的确是我们想找的人。”

      亚当也叹了口气,把兜帽摘下。

      “你们有法斯莉娅的位置么?”

      “有一些猜测。准确的来说,是占卜术的计算结果。但是这项结果不能亲口告诉您,否则命运的星轮会扭转逃离,我们花费大量人力物力得到的交易条件也会失效。”

      “那么我要怎么得到你们为我准备的交易物品?我并没有什么能给予你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帮助,我不过是一个自身难保的流浪旅人罢了。”

      “不,您错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与您交易,我们只是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

      “礼物?”

      “是的。我们从来没想到过与您交易,您是法斯莉娅的徒弟,这项礼物在很多年前就为您准备好了。”

      “什么?!”

      他震惊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先前的攀谈,也不过是为了和您解开心扉,放下警惕而已。然而您却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实在是惊奇。”

      陈天明笑了笑,那眉眼一旦弯了起来,当真如同一个东方女子明媚的笑靥,千回百转的如透明光。

      “那项礼物是无法拿语言言说的,我会请您亲自到场去‘接受’这份赠礼。但是最近的我有些忙碌,几周后我会腾出时间,邀请您前往八十年前最后一任大夔王的皇宫,那里有您想要的答案。”

      “那是什么?为什么法斯莉娅会?”

      “您一定不知道吧,现在众人口中的历史是法斯莉娅曾经作为外交使臣来到钱塘郡,宣布是否臣服于阿勒斯的战书,后来,她被砍下一条手臂,关在冷宫里幽闭。”

      亚当点了点头,握紧法杖。

      “真实的历史可并不是那样的,在当年那个闭关锁国的情况下,法斯莉娅小姐是唯一一个能为大夔王陈长亮带来西方知识的重要客人,是她教会了陈长亮的许多变法的知识与道路,自然不会砍下她的手臂,被砍下手臂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替身。”

      “这...为什么您会知道一段八十年前的历史?况且,为什么法斯莉娅会帮助一个敌国?”

      “咦?完颜没有和你说过我的身份么?”

      他有些吃惊的抬起头,拿大袖遮住自己勾起的嘴角弧线。

      “陈长亮....是我的哥哥。”

      亚当的视线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

      “我是帝王家的孩子,帝王家的使命就是治国理家,我的父亲死了,所以我的哥哥上去了。而我的哥哥也死了,所以现在轮到我上了。”

      “大夔是个很美的地方呐,青砖乌瓦的房子,春天里总是有一场永远不会停的梅雨,围绕着村庄的小河会飘着凋零的桃花花瓣,而河外的山头就是历代帝王的王陵,人们会在小雨纷纷的清明节上山祭祖,那一天有好吃的清明团子黏住孩子的牙缝。”“我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庙会时冲上云霄的灿烂烟花,喜欢泼水节少年少女们被打湿的肩膀,那些绚烂如浮世般的幸福是那么温暖,哪怕我隔得远远地眺望,都觉得开心。”

      他淡淡地环视四周,凉亭空旷的视野遍及整座繁华的尘世王都,可他的目光不停地往外延伸,知道触及那遥远的理想乡。

      “谢谢您的教诲。许多年前我没能听懂法斯莉娅小姐深不可测的教导,可是如今,在您的第二次告诫里,我想我才终于理解了我哥哥那时的神色,那个时候他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力气大到令人害怕。”

      “火已经烧过大夔的土地了,我的哥哥也已经作为火引燃烧的只剩灰烬了....如您所说的,这个国家现在,只需要一个高举火把的人。”

      他站了起来,不过孩子的身高,孱弱地随时会在冷风中倒下,可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决,那是帝王冠绝天下时的坚硬眼神,让亚当真的相信下一秒他就会高坐在王位指挥他的千军万马一统天下。

      不知道什么地方飘来了热黄酒的香气,金黄的桂花满枝头的压满的树木,像是悬浮的海洋。

      亚当陪着他眺望那遥远的雾气与地平线,从他的沉默里感受到了莫大的决心...那样的决心可能会带着他壮烈的死去,也可能会带着他的意志踏平敌人。

      后世的学者们始终不明白,这两位影响了世界格局的王,会在这个还互相不出名的时间节点上相遇,相识,定下一个直至今日都无人知道的约定。

      而很多年很多年后的一天,垂垂老矣的亚当会回到这条游船上,虚弱地迎着用竹炭烘烤起来的火焰暖着身子,用已经看不清的模糊瞳孔远远的眺望那些陈天明曾经看过的山水。

      那是很久之后的时光了...少年人们都长大了,老去了,唯有那一汪湖水与青山如旧。

      只是,大夔的帝王陵又多了两座,那对曾经相拥的兄弟二人终于又在了一起,隔江而眠。

      曾经冲破国门的大火分开了二人的命运,但是他们是兄弟啊,没有什么能阻挡那样的男人,他们脚踏无数尸骨要完成伟业,哪怕牺牲掉一切也在所不惜....而陈天明在一开始,就已经把一切都丢掉了。

      他只有过哥哥,他在坠入深冰沉睡前的那十年人生里,一切拥有的,都只有那个呆笨大力的皇帝兄长。

      他一无所有地踏上了君王的征途,所以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因为他已经没有了软肋,和可以失去的所有物。

      最后一任大夔王陈长亮的弟弟,陈天明与星历1183年发动时隔近百年的二次变法,一扫全国的军阀与土匪,大兴工业,次年与阿勒斯共和国第一任安那其君主联合反抗皮纳利的入侵,签订维持世界四国鼎立的条约。

      东方的龙终归是无法杀死的,因为那是几千年文明凝聚出的结晶,这个世界上都不会有第二位如同大夔这样的文明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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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热黄酒,满枝桂,城中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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