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策

　　郑昭回帮贵妃看了诊，让人收拾好了东西，方道：“还是前几日我说的一样，娘子还是得安心养胎，切莫劳神劳心。娘子的身子啊，说到底还是心病，我们医者纵然是有通天的本事，可娘子仍旧这般郁郁寡欢，也是实在束手无策呀。”

　　魏夫人听了她的话，也是不免面露难色，她道：“姑娘说的是，姑娘来帮娘子看诊之前，我们也请过不少大夫，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姑娘的医术名誉天下，您也知道，妇人有孕本就多思，娘子身处大内宫闱，自然更加小心，日日担忧，忧思难解，实在令人担心。”

　　在场众人何人不知贵妃的心事到底是什么，只不过在人前不好开口罢了。高瑗咧出个得体温婉的笑容，道：“我想着贵妃孤身一人在宫中，纵然有什么心事也不好排解，不如我去求了皇兄皇嫂，让夫人留在宫中陪贵妃养胎，想来有母亲在身边，娘子也多了挂心她的人，有什么烦心事了夫人也能帮她开解一二，身子也能好些。”

　　这个法子的确是遂了众人的心意了，魏夫人能在宫中看顾女儿，诸事亲自盯着也能放下心来，贵妃有母亲陪在身侧，也不算是孤苦无依了，至于高瑗，魏夫人留在宫中也算是多了个把柄，万一魏家突然和唐家一样捅出个大篓子，有魏夫人在宫中还能要挟他们一二，的确是一个好法子。

　　魏夫人听闻自然喜不自胜，忙跪下叩头道：“臣妇叩谢长主恩典，长主大恩，没齿难忘。”

　　高瑗起身将她扶起来，道：“快起来快起来，举手之劳而已。夫人是重臣家的女眷，想必也知道我皇兄的难处，我们尽力而为，也请娘子和夫人能体恤皇兄的难处。郑三姑娘同我交好，她也是医者仁心，自然会尽力保娘子母子平安，这般关头娘子能安下心来养胎，倒是比什么都要紧。”

　　“长主与郑三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此时的恩情我来日定会报答。既然长主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我也就同长主说说心里话。我是勋贵之女，自打入宫以来，别人看我是君恩不断，宠冠后宫，可我自知，我父兄本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从前衡阳长公主在世之时也曾因此申斥我，陛下也对我心存堤防。我也知道陛下在前朝的艰难，可我不过是一介女流，我曾三番五次劝解过父兄，奈何他们不曾听进去过，我夹在中间是举步维艰。我所念所求不过是能在这宫中安稳度日，生下孩子，看着他平安长大成人。若是能得偿所愿，我愿意放弃这贵妃的尊荣，只做个最末的更衣，我的孩子也不求什么爵位官职，只做个白身的庶人，我也愿意极力规劝我的父兄安分守己，只要我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就好。”她伏在高瑗膝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洇湿了高瑗的裙子，留下一滩水痕。

　　魏夫人也跟着抹着眼泪，她一边哄着贵妃莫要再哭泣，一边恳求高瑗道：“我们知道长主是个仁善的，也知道长主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只求长主与陛下开恩，我们一定铭记长主与陛下的恩德。清容也是个可怜孩子，长主也是女子，自然也知女子百般不易，希望长主能怜惜她一二。”

　　她的难处高瑗如何不知？可就算是高瑗也不能保证她母子一定能安然无恙，只能将魏夫人先扶起来，安慰她们道：“夫人先请起，娘子也先莫要再哭了，再伤了身子夫人就要更加心疼了。我是这深宫里长出来的，宫中女子的不易我如何能不知？我毕竟不过是个早早失了双亲的孤女，皇兄皇嫂怜惜我，我才能在他们面前能说得上几句话，不管是前朝后宫我都没什么实权，再说没几个月我便要出降，出入宫中也多有不便，这些话我一定会转告皇兄皇嫂，求他们庇佑娘子与皇嗣。其余娘子若是缺了医药或是得力的宫人，我都尽我所能去帮娘子，娘子只管安心就是了。说到底贵妃腹中的也是我的侄儿，是我的至亲，我哪里有不帮忙的道理？唉，若是姐姐还在就好了，我们也不至于这般为难。”她说着也跟着落下泪来，不知道是因自己的身世还是亡姐而伤心。

　　“有了长主挂念，我们也不算是孤立无依，多谢长主垂怜。”魏夫人又再三谢过高瑗，当真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

　　从贵妃宫中出来，高瑗径直就往向氏那里去。“你现下就去求帝后吗？”郑昭回跟在她旁边，不知道是先回明英宫还是随着她去拜见向氏。

　　“是啊，毕竟是我一口应下来的，哪里有不兑现的道理？嫂嫂是个最明事理的，宫妃有孕本就可以延恩给娘家母亲入宫陪同待产，此番贵妃不过是早了两三个月让母亲入宫，嫂嫂会答应的。”高瑗一面想着说辞一面低头走着。

　　“我不是说这个，”郑昭回加快了步伐，拦在高瑗身前，挡住了她的路，“我是说贵妃后面说的那番话，你也要转告帝后？贵妃说的是肺腑之言，可是魏明德又如何会按照她说的那般安分守己？贵妃是弱女子，魏明德可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别说是帝后和你，就是我也不会信。”

　　“我知道，可是你看了贵妃的样子难道不会心软？我从前也是想着，若是有了一个流着魏氏血脉的皇子，魏明德岂不是会更加嚣张跋
　　扈，所以我当时也觉得贵妃的孩子留不得，可是看了她如今的模样，我也狠不下心去。贵妃不过是想做个母亲，她肚子里是活生生一条命，就因为有一个要做乱臣贼子的外公就不能降生于世，岂不是太可怜了些？稚子何辜啊？况且就算我们不去动手，那昌王呢？贵妃这个孩子本来就是难以保住的，我除了安慰她一二还能做些什么？你说我到底为什么非要接下这个烂摊子呢？”她原本还在同郑昭回讲道理，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哽咽了声音。

　　长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除了简单躬身向高瑗行礼外没有丝毫的驻足。冷风从宫墙之间穿过，吹的脸有些发疼，如同小刀子割一般。

　　郑昭回看着往来的宫人，示意高瑗低声些，此处并非她的明英宫，人多耳杂，这番话要是被人听到个只言片语日后都不知道有多少的麻烦。“这些话得说，但何必要你来说，与其在这里纠结如何开口，倒不如让贵妃亲口把这些话说给陛下，这些事你原是比我有经验的，这么简单的事怎么反倒没有法子了？”

　　高瑗恍然大悟，道：“也是，她求的到底也不是我的庇护，是皇兄的，我能帮她些什么？除了给她个好大夫外也就只能帮忙传个话了。我真是，一见她实在可怜就自乱了阵脚。”她抹了抹不存在的泪痕，却并没刻意去压制声音里面的哭腔，长街的冷风吹着她的眼睛，反倒将眼圈吹得更红了。

　　今日恰逢兰陵宁陵二位大长公主入宫，此刻刚好都聚在向氏宫中吃茶，高楷处理完手头的公务也来皇后处给两位姑母问安，几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远远的就能听见他们的说笑声。见高瑗带着郑昭回进来，兰陵大长公主忙招呼她道：“瑗瑗来的真是巧，我跟你四姑姑刚说要去明英宫看你。这最近天冷了些，你是最怕冷的，我给你做了个小袄，用的是你姑父亲手猎来的白狐皮，轻巧灵便又暖和，平常在家不见客时穿最好，你快来看看。”说着就让身边的宫人拿袄子来。

　　高瑗却并未如往常一样笑吟吟地坐到大主怀中撒娇，而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了谢，整个人看着没精打采的样子。

　　向氏瞧出她的异状，先是叫人给她上了热茶暖身，方才关切地问道：“长主这是从哪里来？看着兴致不佳的样子，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向氏心中也觉得奇怪，高瑗的俸禄赏赐从来都是宫里头一份，不管什么东西都不曾缺了短了，她本人也懂事，从来不提什么要求，应该不是宫里短缺了什么。高瑗驭下颇有一套，她身边的掌事女官和宫人也是出了名的规矩严明，应该也不是宫里仆从做了什么事引得她不快。看她身后跟着的郑昭回，本以为她是身子不适请郑昭回来看诊，可又一瞧，高瑗虽然眼眶发红，精神也不大好，然气色红润，实在不像有恙在身的样子，再者要真是生了病，郑昭回和底下的宫人又怎么会让她在这大冷天的亲自跑到自己宫里。

　　“以宁有什么只管说，今日两位姑姑也在，可莫要让两位姑姑挂心呀。”高楷看高瑗欲言又止的样子，也忙着开解她。

　　高瑗作出一份犹豫的样子，终还是起身在殿中跪下，恳求高楷道：“求皇兄去看一看贵妃吧，贵妃如今身怀有孕，臣妹看着实在可
　　怜，还希望皇兄垂怜，去看一看她。”

　　这话又弄的众人有些迷茫，贵妃自有孕以来，宫中就没有不重视的，各色补品流水样地往贵妃宫里送，又找了最好的太医照料贵妃，
　　哪里有可怜一说？

　　“想来瑗瑗是见了贵妃怀胎辛苦才有此言的吧？瑗瑗莫怕，女子怀胎都是这样的，你先起来慢慢说，快别跪着了。”宁陵大长公主心细，知道高瑗定然是瞧了贵妃，觉得女子怀胎生产不易，方才心生了怜悯。

　　她起身去扶高瑗，可高瑗并未就此起身，而是磕了个头，伏在地上接着说：“臣妹听闻贵妃近日精神不大好，便想着劳烦郑三姑娘入宫来为贵妃看诊，可见到贵妃情状又实在觉得不忍。这些时日贵妃消瘦了不少，眼下两团乌青，实在憔悴的紧。贵妃身边的宫人说，贵妃每夜都难以安睡，白日便也无精打采的，故而如此憔悴。臣妹知道皇兄记挂贵妃，可皇兄每日政务繁忙，也不得常去看望贵妃，贵妃孤身一人在宫中实在可怜，不如请皇兄下旨，恩准贵妃之母入宫陪伴贵妃，兴许贵妃每日有母亲陪伴在身边，身子也会好些呢。”高瑗说着说着也不知道触及了什么伤心事，先是声音有些哽咽，接着便落下泪来。

　　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要求，高楷便也应下了，他道：“好，依你所言就是，你先起来，今日郑三姑娘也在，朕正好问一问贵妃的身子，郑三姑娘声名在外，宫里的太医终究是不如郑三姑娘技艺精湛。”

　　宁陵大长公主扶起高瑗，将她搂在怀中一番安慰。

　　郑昭回躬身道：“陛下谬赞。贵妃的胎象很是安稳，不过是贵妃身子虚弱了些，近日又心事郁结才有这些症状。臣女已经为贵妃开了安神保胎的药，不过这心病……”她抬头打量了一番高楷的脸色，见他除了担忧外并没有其他的神情，方才继续说了下去，“贵妃心结难解，不过日后有了母亲陪伴在身侧，应该也会好上许多。”

　　高楷如何不知她所说的心病到底是什么，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直说，也只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麻烦郑三姑娘了。”

　　“陛下如今膝下无嗣，贵妃如今身怀有孕，还请陛下以皇嗣为重，且去看一看贵妃吧。”向氏也知道贵妃的心结，对她也难免同情怜悯，便请高楷过去看望她一二，且能帮贵妃安一安心。

　　“是啊，到底是皇嗣要紧，陛下就去看一看贵妃，女子孕中多思，贵妃这般要是伤了身子和皇嗣就不好了，陛下过去宽慰她一番也好叫她安心。唉，说起来也都是些可怜人。陛下不必管我们两个老婆子，这里有皇后作陪，陛下放心去就是了。”兰陵大长公主也道。

　　既如此，高楷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告辞往贵妃宫中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