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

　　七月初的京都燥热得很，烈日烤灼着大地。沈北辰于第十日到达京都，今早在驿站换的快马跑得正有劲儿，疾驰在人烟稀少的正午街头，马蹄四肢强劲有力，踏过便能带起附着在地面的层层浮尘。

　　一身风尘的沈北辰赶到了将军府，将马缰绳擩到门丁怀里，来不及让人通报，便大踏步像一阵风似的地朝府中跑去，那两个门丁面面相觑，被这位突到的生人给搞懵了，待反应过来要拦时，沈北辰已经进了府门。

　　门内的老仆是从苏州带来的旧人，见到沈北辰先是一惊，连连摆手叫退追上来的门丁。

　　不及那老仆询问，沈北辰便道：“赵叔，快带我去见我爹，他今儿中午不曾休息吧。”

　　赵叔是看着沈北辰长大的，一向成熟稳重的沈家大少爷极少如此慌张过，他心中盘算着该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连忙在前引着沈北辰往后院走。

　　“将军没休息，现在该是在后院，老奴这就带您去。”

　　路上，赵叔按捺不住心里的欢喜，想将那些发生的好事告诉沈北辰说：“大少爷，前不久咱们家小姐有消息了，将军和夫人这些天一直忙准备迎小姐回来，这么多年了啊，老奴，老奴不曾见将军和夫人如此高兴过了，特别是夫人，这几日的气色啊，也越来越好了。”说着，弯着腰在前头走的赵叔拉着袖子开始抿眼泪。

　　沈北辰听完只觉愁闷，心中开始思量如何跟爹娘说关于伪信的事，念及母亲常年身体羸弱，经不起大喜大悲，还是先告诉父亲，与父亲商量如何告诉母亲才为妥当。

　　他知道父亲没有睡午觉的习惯，而母亲日日都要午后睡上一小会儿，所以正赶上这个时辰来时，他心中还暗暗庆幸了一下，却没料到母亲今日也没午睡。

　　沈夫人坐在那手执笔正在纸上画什么，沈将军立在夫人身侧。

　　“这里这样设计吧，这样我走两步就能走到女儿的院里，哎呀，我还是想女儿住在咱们这个院里，不然都准备准备？”

　　“行，听你的，等女儿回来，女儿想住哪儿就住哪。”

　　沈夫人开始笑起来，确实，那样的笑容沈北辰也许久不曾看到了。

　　敲门声让夫妻俩同时朝门口看，见大儿子站在门口，沈夫人欢喜地起身：“辰儿，你如何来了？”说着过去拉儿子的手，又上下细细地打量儿子，接着抽出手绢给儿子擦汗，“这天儿这么热，瞧瞧这一脑门子的汗……”说着说着眼眶子又红了：“是不是没日没夜地赶路呢？人都瘦了一大圈，也晒黑了，你呀，怎么跟你爹爹一样，不知道心疼自己呢。”

　　沈北辰就站在那任母亲摆弄，他笑着对沈夫人说：“娘，儿子今日还没吃饭呢，饿得很。”

　　“好好好，你想吃什么？娘现在就去给你做。”

　　“都好，娘做的儿子都爱吃。”

　　沈夫人瞧了瞧沈将军，知道儿子与父亲有要事相谈，没再多说。

　　沈夫人走后，沈将军方坐下，问儿子：“出什么事了？”

　　沈北辰站立在父亲跟前，从怀中掏出了大长公主的那封信，“爹，您看看这封信。”

　　沈将军打开一看，面色严肃地问：“这，你也收到了一封？”

　　“这信是伪的，我已经去惠山核实过了，立阳郡主不是予希，这是有人有意而为之的，爹，晋王殿下已经承认，此事是他做的，想借此拉拢您，考成法这事……您是不是就是因为妹妹所以才站出来的？”

　　沈将军听着面露愠色，许久不说话，看着桌上夫人还未画好的图纸，眉头越皱越紧，恍惚间，十年遗恨十年心，见尽故去之人。

　　沈北辰有些意外，父亲沉静得如一潭深泉，怒色旋即消散，竟多了些愁容，这与他来时路上想象得不同，良久听父亲说：“任他去吧，看看这晋王能翻出什么大浪来。”

　　“爹您这是默许？他无疑想要拉拢您，阴计外泄者败，这晋王不可能不知，恐怕他要做的，不止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接下来的事，爹一定能想得到……”

　　“皇帝的事也就这两天了，皇帝尚小，无子嗣，福王和晋王兄弟二人，贤能更胜者登上皇位，你我是朝廷之臣，武将只管事君，守卫大成，这与谁是君主无关。北辰，爹还是希望你日后不要卷入政治党派之争，站错了队就是自寻死路，爹不是让你贪生怕死，你是武将，要死只能死在战场上。”

　　“儿子记得了。”

　　沈将军目光从儿子身上移开，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正前方，目光深邃仿若在看什么人，徐徐道：“赵家没有无能之人，无论谁做君，都能撑起这天下，只是……”他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国运不同。”

　　“爹您是不是更看好晋王？”

　　“在他身上能看到忠文公和西王的影子，但他更像先帝。如今先帝驾崩，考成法已废，沈首辅失势，大长公主横死，与十年前那件事有关的人，没剩几个了。”

　　深深叹了口气，又说：“可惜了，可惜了，皇帝还那么小，是个可造之才。”

　　“爹，郡主的事，如何跟娘说啊？郡主腿受伤了，挺严重的，一时半会回不来，这事要不要先瞒着娘，看着娘现在那么高兴，告诉娘我怕娘受不了。”

　　沈将军心抽着疼起来，道：“先不要告诉你娘，她受不了的。”

　　门外的盘盏碎裂声打断了父子二人的谈话，沈北辰忙站起来去看，沈将军紧随其后，糕点混杂着磁盘碎片散乱了一地，沈夫人一手捂着胸口满脸惊慌失措地看着儿子。

　　“北辰，你刚才说谁受伤了？郡主……你妹妹受伤了？她哪里受伤了啊，啊，你快告诉娘啊？”

　　还不待沈北辰回答，她已经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

　　与此同时，宫里的管事太监拿着太后懿旨抵达将军府。

　　送来消息，皇帝驾崩。

　　而在八日前，一封于半月前发出的急书便已送到了惠山，晋王于那日骑马回京。

　　是夜，赵炳楠同青山两人骑快马在子夜时分抵达城门下，两人还不及下马敲门，霎时城门灯火通明，劈里啪啦火焰燃烧声灌入人耳，将城下人的脸映得通红。

　　青山拉紧缰绳警惕地环顾了一圈：“殿下，这会不会有诈？”

　　赵炳楠背对着青山摆了摆手，只听门里换来纷杂的脚步声，青山警惕地弓着腰，一双似鹰眼锋利的双目死死地盯着城门。

　　顿时城门大开，守门的将领带着数十个守卫举着火把列队而出，见到赵炳楠恭恭敬敬地单膝下跪行礼，领头的人说道：“殿下，小的在此恭侯您多时，宫中有令，请您务必不要耽搁，速速回宫。”

　　“你受谁的令？”

　　“回殿下，是太后懿旨。”

　　“驾……”，赵炳楠挥动马鞭，从两队守门士兵中疾驰而过，青山紧跟其后，在声声马蹄声中，青山喊问道：“殿下，我们还去将军府吗？”

　　“先回宫。”

　　赵炳楠心中隐隐不安，收到急信，只说是皇帝病危速回，如今来来回回折腾了大半个月，恐怕此刻宫中已改换天地。

　　不出意外，下钥的宫门在二人抵达之时也自动大开，这一路顺利得诡异。

　　入宫门，现缟素，扬白幡。

　　剑光忽闪而过，刀山显现，血水洒在上赤红的墙，杀伐声震醒了深宫幽魂。

　　武功绝世也终是寡不敌众。

　　天和七月初七，哀宗崩逝，享年一十五岁。

　　天和七月初七，晋王是晚疾驰归京，闯宫门，谋朝篡位，遭禁军伏击，其贴身侍卫趁乱而逃，张榜通缉。

　　天和七月初八，福王回京。

　　天和七月十三，刺客于太和殿刺杀福王，造禁军围困，刀脊刺入胸膛，血洒人亡。

　　天和八月初一，皇帝出殡，葬皇陵。

　　天和八月初七，福王摄政，择立秋大吉之日登基。

　　延清指尖掠过一页史书，寥寥数语，隐去宫闱秘事，削掉血雨腥风，讲述了一个王朝的换代。

　　延清所在的历史研究所与大成博物院只有一墙之隔，古时是大成皇宫的一部分，朱的墙灰的瓦不知被翻修多少次了，但仍斑驳着岁月的痕迹，隐隐约约还能看出曾经雕梁画栋的彩绘，小院里栽养了不少绿植，处处典雅清丽，一株旧年海棠树开得正繁茂，一枝被花簇压弯的枝桠，伸展在玻璃明窗外，颤巍巍地摇晃在延清的眼前。

　　这株海棠种在这里有些年头了，听说研究所新修整的时候就在，枝枝节节地错综生长，无人修剪，不觉间压满了大半个院子。

　　她摘掉眼镜，揉了揉鼻根，掩上史书，起身为杯中凉透的浓茶中注入热水，吹了吹腾起的热气喝了一口，提起了精神，心满意足地坐回软皮椅上，禁不住又透过玻璃窗看向被暮春阳光映得耀眼的满树繁华海棠。

　　袅袅东风拂过，落下满天海棠微雨。

　　她喜欢坐在这里喝茶，被一堆故纸虐得头昏脑胀之后，端着茶杯看着小院里的花草，放空脑子，感受自己的时间。

　　摆钟敲响了九下。

　　九点准时来上班的导师，提着公文包穿着西服，推开了研究所院门，双肩落了满春海棠花瓣。

　　隔着玻璃窗，延清笑着朝导师挥了挥手。

　　导师笑意融融地回应延清，进屋前轻拂掉了身上的花瓣，走向延清那，将一个保温盒放到桌上，说：“小清啊！就知道你昨晚没走，老是这样，你师母让我给你带了早饭，快吃吧。”

　　他将公文包挂起来，又回头弯腰看着延清，眨了眨眼说：“一夜没睡？又一大早喝浓茶啊，你这浓度要比上我了。”

　　延清点头笑着不说话，扭开桌上的保温盒，拿起一个还温热的水煮蛋，往桌子上磕了磕，顺着壳上的细碎裂纹，剥掉一片蛋壳，接着稍微一动，两半蛋壳完整脱落，显露出一个洁净光滑的完美去壳鸡蛋。

　　她拿着鸡蛋底部的一小块蛋壳，咬了一口，细细咀嚼起来，说：“怎么感觉师母的水煮蛋做的都比别人的好吃。”

　　一旁的导师笑眯眯地道：“你就天天把你师母哄得团团转吧，天天让我把你带回家吃饭。”

　　“哈哈，那老师你咋不邀请我哩？”

　　“你瞧瞧你手机，我昨晚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师母说了，你辛苦了，给你做了一桌子菜，说给你补补，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若不是知道你看书的时候关手机，你师母恐怕昨晚就得找来了。”

　　延清听得哈哈笑起来，端起现磨的五谷杂粮豆浆喝起来，还有些烫嘴，只能小口的喝。

　　她的导师坐在延清对面，慈爱的笑容渐渐僵住，问：“怎么，还要继续吗？”

　　延清点了点头，说：“我觉得能成功。”

　　“你可要想好，或许对你来说，知道真相未必是件好事。”

　　“老师，我想睡个好觉。”

　　“这次结束之后，真的打算改行了？”

　　“嗯，我不适合历史，缺乏理性。况且，我学历史的目的不纯，做不好学问的。”

　　“你可是我的关门弟子，还盼着你能传承我衣钵呢。”

　　“老师，我给你丢人了。”

　　“你呀，这两年研究成绩也不错，都说你是后起之秀，就是太执拗。对了，你记得给你妈回个电话，你加入这个计划没跟家人商量吧，你妈妈找你都找到我这里来了。”

　　延清看了一眼手机，时间九点一刻，屏幕上还十五个未接来电。

　　她清了清未接消息，对导师说：“我没话跟他们说。老师，等这件事情结束，我可要去你家蹭饭啊，记得让师母给我包饺子，我都馋了好久了。”

　　“别等结束了，中午就满足你，我这就跟你师母打电话。”

　　“诶！别，我得走了，来不及了。”

　　说着，延清整了□□衣，跟老师道了别，走入满院海棠花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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