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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鬼煞力
一片死寂。
天梦泽凝碧般的水面上忽泛涟漪,一点星光洒落下来,在眼前漫开点点的清芒。
傅云疏抬起头,一个迷离的身影浮在水波上,正往这边缓缓走来。
细看过去,那人竟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全身被玄黑的纱裹住,眼睛,也是寻常的纯黑墨色。
“云疏,你说你累不累?”那人说道。
“你是何人?”
“何必管那些与你无亲无故的人呢,就算袖手天下,与你又有何妨碍?”那人说道。
“什么?”
“在世上活一遭,却一直在为他人做嫁衣裳,从不为自己而活,实在浪费光阴。”
傅云疏皱眉道:“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引起大泽中一道水流,化作重离带着灿烂笑容的脸,道:“你很喜欢他,对么?”
“不喜欢。”
那人嗤笑一声:“是么,那我又是从何而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依旧答非所问:“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了,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与其沉沦过去,不如好生想想将来。”
“……”
“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任何人,说到底,是他们对不起你。”
“一派胡言。”傅云疏不再说话,手中幻化长剑,向那人刺去。那人笑容浅淡,不躲不闪,剑尖没入胸膛的一瞬间,黑影消散无踪。
周遭陷入寂静,毫无生灵气息,唯剩天梦泽盛满的寒凉月光。
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头痛欲裂。
剑掉在地上,傅云疏撑着额头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许久都没有缓过神。
有些奇怪,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似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撕扯着,每一根神经都疼得令人无法承受。
“尊上,你怎么了?”
傅云疏猛然抬头,看见披着外衣的重离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边,头发半绾,松松垮垮地散在肩上。
他的声音还哑着,精神倒是还好,但极有可能是被傅云疏这副模样给惊到了。
重离关切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事。”傅云疏道,“你还病着,出来乱跑什么,赶紧回去躺着。”
“医仙过来瞧过了,给我灌了两碗药,现在已经好多了。”重离道,“不过你脸色这么差,不会是我过给你了吧?要不请医仙过来给你看看。”
“我说过没事。”傅云疏摆摆手,“你回去睡觉。”
“我睡不着。”重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还在想着下午的事,结果傅云疏一去不回,那句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傅云疏好像…不太开心。
下午那点温情脉脉好似梦一般,到了晚上便结成寒冰,他又变回冷漠的样子了。
“阿离。”傅云疏望着沉静的水面。
“我在呢。”
“你可有想过自己的身世?”傅云疏说得很缓慢,“你是泛仙,为何会出现在十八层地狱,又为何没有初生的记忆。”
重离没想到他会突然说到这个,愣了片刻:“是疑惑过,但连你都不知道,我也不知要去问谁了。”
“如果我说,我知道呢?”
“你…知道?”
傅云疏垂下眼帘,遮住了瞳仁中的情绪,轻声道:“你从来就不是仙族,你的元神由万鬼之阴汇聚而成,是生于无间地狱的鬼。”
重离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尊上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是鬼呢?”
“我封印了你的鬼煞之力,你若不信,我可以解开封印,你去十八层地狱里转一圈就明白了。”
重离的笑容一点点凝结,再也挂不住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傅云疏自始至终没有看他,眼神没有离开过平静的水面:“你身带鬼煞之力,却无奸恶之心。我路过十八层地狱,见地狱环境恶劣,便将你带回长生天。这些年,自认没有亏待过你。”
“尊上,你…说什么啊……”
傅云疏的话好似一根生满刺的藤蔓,把重离拖进了噩梦里。
十八层地狱里的烈焰在脑海里燃烧,那些丑陋令人作呕的鬼面不停在眼前重现。
怪不得总有人说,他的眉眼略带邪气,和仙族的芸芸众生不甚相似。
原来那不是偏见。
这竟是自己从未设想过的走向,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是最自己恐惧的,鬼。
“你讨厌我可以直说,为什么要编瞎话骗我?”重离嘴唇抖的几乎合不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本能的拒绝接受。
傅云疏依旧没有抬眼看他。他其实想过许多方式,盘算过许多时机,如何跟重离解释他的来由,但每每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与其犹犹豫豫,不如快刀斩乱麻,重离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可当他余光瞥见重离骤然消失的笑容,颤抖不止的声音,眼睛里溢满而出的不可置信,他便知道,他挑了个最差的时机提起此事。
即使是不得已,他也已经伤害了重离。
开弓没有回头箭,说出去的话也没办法再收回,一切还是要按照最初的计划,一步一步走下去。
傅云疏道:“我可以给你看看。”
“看什么?”
傅云疏在他眼前一划,一道黑芒闪过,重离忽觉心头刺痛,气血瞬间激荡起来。
“看看水里。”
重离将信将疑地走到天梦泽边,弯腰望向水中的自己。
而他看到的东西,彻底击碎了所有的心理防线。
水中的脸没有任何变化,变化的,是他被无数人说过非同寻常的眼睛。
琉璃色的瞳孔忽然成了无底洞一般,倒映着数不清的尸山血海,杀戮虐罚。
“啊——”重离失声大叫,连连倒退几步,撞到一株紫竹上。
此生受到最大的惊吓,不是鬼界浓稠的孟婆汤,不是被蛊雕抓走炖汤喝,而是,看到自己最真实的眼睛。
让人无端联想到杀伐和死亡的,眼眸。
傅云疏走来,直视着他眼底最深处,却十分平静:“你生带鬼煞晶瞳,现在可信了?”
即使是打心底里抗拒,重离也不得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个无稽的玩笑。
“不,不。”重离用袖子使劲摩擦着眼睛,直到双目火辣辣的疼,视线一片模糊,“不可能,我一定是看错了……”
“阿离。”傅云疏拉开他的手,“我何时骗过你。”
重离腿脚失力,倒在他面前:“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是想告诉我你是仙,我是鬼,你我殊途陌路吗?”
傅云疏道:“我并不在意你是仙是鬼,只是你年岁渐长,鬼煞之力渐强,总会有冲破封印的那日。”
“那会…怎样?”
“鬼煞之力,主征伐,你若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早晚会惹出乱子来。”
重离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复盯着傅云疏:“所以,你要杀了我吗?”
“不会。”傅云疏道,“你还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最好让我在犹豫是不是要永远把你关起来之前,控制好自己的力量。”
“如果我真的惹出了麻烦呢?”
“那我别无选择。”
即使他没有直接回答,重离也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了。
他不期待傅云疏能够为了自己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毕竟他是仙界之主,他还有许多依赖他的臣民。
明明也是没有发生的事,只是…为什么会如此不甘心。
哪怕他有一点犹豫,展露出一点点的不舍和为难。
都没有。
“尊上,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难过吗?”重离实在没有忍住,去试图从他那里问出一点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的答案。
傅云疏不语。
失望渐渐积攒,终于要放弃的前一刻,他浅浅地点了下头。
重离提起了嘴角。
还好。
他会为自己难过。
“我要怎么做?”重离道,“才能不让你亲手了结了我?”
“去鬼界吧,阎罗会告诉你的。”
“好。”他点点头。
“你…不要怕。”
“嗯…为了尊上,我会尽力。”
“为了我?”
“是啊,我想永远陪着你。”
傅云疏眉宇轻颤,却无言以对。
只是他没有马上离开,眼眶酸得生疼,但第一次倔强得不肯让眼泪掉出来。重离跪倒在傅云疏身边:“尊上,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为何有此一问?”
“我是鬼,还能回到仙界来吗?还能待在你身边吗?”
傅云疏半晌无言,方轻声道:“我说了,我不在意你是仙是鬼,你我的关系不会变。”
重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我走了。”
“嗯。”
他转身走了两步,黝黑无光的紫竹林里,傅云疏坐在水边,清冷的月光流淌身边,映照着他脸颊上,难掩的落寞和无奈。
看错了吗?
他的神情……
虫鸣喧闹,竹叶窸窣,傅云疏很快撇过头去,只给重离留下了一个背影。
转瞬即逝的神情,那是幻觉吗?
重离怎么也没想到,今日这平平无奇的一天会变成人生中起伏最大的一天。
他去了鬼界,见到了阎罗,在盛放着血色彼岸花的黄泉路上,阎罗的表情有些难以捉摸:“小阿离,你来了。”
重离喊了一声“夫子”后便垂下头,他实在没有说话的力气和心情。
阎罗带着他往无间地狱走去,耳畔凄婉的哀鸣愈来愈明显。
“小阿离,你还好吗?”阎罗瞧着他没有一丁点血色的脸,关切道。
“不好。”重离实话实说。
“要不我去同尊上说说,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再……”
“不。”重离断然拒绝,“我曾经对尊上说过,我不会让他失望的。他把我从鬼界救出去,教养了许多年,已是恩情似海,我绝对不会给他添麻烦。”
阎罗恍然觉得他仿佛一夜间长大了,疑惑不已:“救……尊上原是这样跟你讲的?”
“怎么了?”
“没怎么。”阎罗笑了笑,“你倒不怪他瞒你这么久。”
“我是鬼是仙本不是尊上可以决定的,他能带我在身边,我已经很感激了,我…做不到去怪他。”
阎罗的笑容变得有点奇怪,清了清嗓子,道:“知恩图报,是个好孩子。你进去之后便会知道你这双眼睛的用处,届时,要学着控制你身边的恶鬼。别怕,他们不敢伤你。”
重离点点头,向着那团冲天的火光里扭曲的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他的身影在颤抖,但是没有犹豫,
他不会让傅云疏为难。
毕竟,那是他喜欢的人啊。
无间地狱从此封闭,从那以后,一连三个月,没有任何消息。
“滚出去!”傅云疏坐在碧华殿正厅里,将一摞公文摔在跪倒的仙君脸上,“以后再敷衍了事,便给本座滚出星月天!”
踩了老虎尾巴的倒霉仙君被砸得鼻子通红,忙不迭捡起公文,一边道“属下知错”一边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碧华殿。
这已经是今日第三个遭殃的仙君。
最近首尊不知怎么了,暴躁得令人害怕,隔着三丈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火气,不仅对臣下言语上多有苛责,甚至还动起手来了。
漱玉方至便撞见这一幕,接过侍女手中的茶水,摆在他手边,轻声道:“尊上,谁又惹你生气了,肝火太旺容易伤身。”
傅云疏丝毫不买账:“你来干什么?”
“已有许多人问我尊上是否有烦心事,我少不得要来问问。”漱玉道,“最近大家都有些惴惴不安了。”
“差事办得一塌糊涂有什么脸不安?”傅云疏横眉冷对,“你没事也别在本座跟前晃,这么闲去把外面的枯枝败叶扫了去。”
漱玉被他呛得哑口无言,自在碧华殿任职以来,还未见过这种语气的傅云疏,这已经不是严格,而是明显的迁怒。
“出去,听不见么?”傅云疏又瞪她一眼。
“是,我走。”漱玉无可奈何,迅速走了出去,小声自言自语,“吃错药了吧这是,以后谁爱来碰霉头谁来,本仙姬再也不来了。”
傅云疏孤家寡人千百年是有缘故的,仅仅凭着一张好看的脸,当真没办法让人忍受他的性格。
已是秋末,碧云天,黄叶地。傅云疏把人统统赶了出去,只剩杜鹃啼枯枝,满室余寂寥。
而只想得一人安静都不能,没过多久便有人硬着头皮闯了进来:“尊上不好了,断情天和妖神境的人起了摩擦,似乎要打起来了。”
傅云疏眼神一沉,“砰”的一声,手中的茶杯应声炸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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