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嗯，终于肯跟本王说话了吗？”
　　“小人不敢，”避开云澈的质问，苏辰夜眼底的精光已然敛去，化作了羔羊似也的温顺，“今日之事全因小人一人而起，王爷如有何不满大可冲着小人来，还请王爷慈悲为怀，不要牵连无辜。”
　　“叶非，不…”
　　狠心的一把捂住怀中沈静宜的嘴，也及时的制止住了他即将脱口的话。
　　望着面前苏辰夜和沈静宜的那副波涛暗涌争执不下的形容，刚才的那划过脑海的一两分绮思更是流逝的涓滴不剩。然而云澈却也不由得生出疑惑，这世上真还有什么生死不弃的骨肉亲情吗？明明知道这个叫叶非的走的是条不归路，面前这个孩子却也甘愿紫自投罗网以命相陪，难道这样愚蠢的行为就叫做有情？
　　那他可真是敬谢不敏。
　　不过他也不禁好奇，这两人之间的这份情，到底有多浓，有几深？
　　“真是兄友弟恭的感人场面啊！”脸上的神气似是动容又好像讥讽，手指有节奏的轻扣着靠椅的扶手，云澈从旁意味不明的悠悠赞叹一声。
　　“其实呢，叶非你的嘴巴也硬，骨头更硬，本王钦佩之下，也不过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硬气到什么程度而已。可现在你这弟弟既然主动的送上门来，本王不好好的招待招待，似乎也不怎么说得过去呢。”
　　“你说是也不是？”
　　话是极客气的，末了末了竟还用着征询的口气向着苏辰夜发问，便似乎是将当事人的心意看重到了十分。可这样客气的一番话传进苏辰夜耳中，苏辰夜当下便是胸口发颤喉头发紧，回护着沈静宜的双臂更是不由得又添上了几分气力，真是恨不能将怀中的人挤进自己的骨血里才能甘心，放心，安心。
　　“王爷…”
　　“我自己既然进了这个门，就没想过要出去，你想干什么就尽管来好了，我还怕你不成？”
　　苏辰夜还在心下盘算着怎么与云澈周旋，孰料沈静宜那厢竟是乘着自己分神的一瞬掰开了自己捂住他嘴巴的手，连珠炮的蹦出这一串话来。
　　向来都是被人俯首帖耳的奉承着恭敬着，被人顶撞这样的事情这还是云澈生平第一次遇见，不过倒也很新鲜就是了。盯住了沈静宜宝石一样剔透莹亮的眼眸，当下里云澈不自主的便怔了一怔。
　　然则这一怔之下，却叫云澈发现了一件更为有趣的事情，面前这个孩子，虽说衣着寒酸了些，长的却是挺诱人的呢！
　　白生生的脸，粉嘟嘟的唇，脸盘子中间的那管鼻子，也是羊脂玉琢成的一般小巧而笔挺。但那张脸上最能打动人心的部分，还是那蝶翼似的长睫毛掩映之下的那双眼睛——
　　黑漆漆的，比厚重的夜色还要纯粹沉静，沉静到没有一丝杂质，满满的，都是即将溢出来的濡慕之情；
　　却又湿漉漉的，如同初生的小动物一样天真无邪，有着江南的杏花雨都无法比拟的轻软湿润，让人一眼看过去，便涌动起怜惜之意。
　　连冰封的胸口，似乎都情不自禁的跟着柔软，跟着融化成一滩暖暖的春水。
　　像现在，虽然少年粉嫩嫩的脸颊上明摆着是一副怒火中烧的表情，但这般的努力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瞪得圆圆，非但显不出凶悍来，反倒是别有一种可口怜人的风情。
　　似笑非笑的目光不加掩饰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面前的少年，这个大胆无畏的反抗自己的少年，渐渐的，那游走在少年纤瘦的身体上的瞳光在灯火下于无意识间便开始变换了模样，变作了似乎要将面前沈静宜衣服一寸一寸揭开的赤裸裸的淫欲之光。
　　随着那视线一点一点的向下挪动，云澈闪动着火苗的眼瞳益加的精亮，益加的炽热，明与暗交错的暧昧光线中，竟而折射出比之万花筒都还要五彩斑斓的光芒。
　　像是要将沈静宜身上的衣裳都生生烧穿一般。
　　“啧啧，得不到我家主子的人，回头来只能拿着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下人出气，王爷您还真是可怜啊！”
　　眼见着游移在少年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幽暗，也越来越危险，苏辰夜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人架在了大火上翻来覆去的烧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推移，烧的他胸口由滚烫到焦黑，直到最终的爆裂。与心口的热度形成强烈对比的，则是四肢百骸里即将冻结成冰的血液，他们凝结在血管里，再不肯流动。
　　心口火烧火燎，苏辰夜的手脚却已然奇异的冰凉了下来。
　　自己的所有物遭到他人觊觎的愤怒，沈静宜或许会遭遇那种不堪的担忧，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自己的情人被人轻薄了的酸苦，身上冷热交错，这种种激烈的情感亦都在脑子里沸腾，冲突，拥堵，只堵得苏辰夜心如擂鼓头皮发炸，几乎都想要呕吐。
　　却也不过是须臾间的事，很快的苏辰夜便在心中拿定了主意，挑衅他，激怒他，只要能保住沈静宜，怎么都可以，怎么样都无所谓。
　　丢了命，也无所谓。
　　只要怀中的孩子，是好好的。
　　果不其然，这样尖酸刻薄的戳破云澈心事的一句话传入耳中，再加上苏辰夜脸上那刻意作出的刺眼的鄙夷而怜悯的表情，云澈顿时只觉得自己似是被人迎面扇过来一耳光般，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爆开两团不正常的嫣红，就连额角的青筋都迸出来了，突突跳个不停。
　　“拿鞭子来。”瞳仁里闪烁着不容错辨的要将面前的人挫骨扬灰的坚决，云澈头也不回的向着身后的侍卫扬声道。
　　很快的，一条乌黑油亮的鞭子便被随从战战兢兢的递到了云澈手中，细看过去，那鞭子上还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倒刺。
　　在触到云澈手中物什的一霎，苏辰夜下意识的推开怀中偎着的孩子，想要把他推离这险境。
　　似是明白了身前人的用心似的，苏辰夜伸手去推得那一刻，沈静宜却是反手抱紧了苏辰夜的腰，将自己的身躯缠绕得更深，更紧，便如同攀附着乔木的丝萝，下定了上天下地生死不离的恒心。
　　“云一。”
　　好，好得很，看架势你们俩想要同生共死是不是，那我还偏偏就不称你们的心！
　　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两人无声相持的一幕，用着能把人的骨头都冻裂的冷硬腔调，云澈低低的唤道。
　　云一意会，上前用着布满厚茧的、铁钳一样有力的双手卡住沈静宜的腰身，将他拽离苏辰夜的怀抱。
　　“我不要，我不要…”像是触动了身体里的某个开关，手底下的少年发了疯似得不要命的胡乱踢踹起来，尖利的指甲却是死死的抠住了那个叫叶非的男子的手腕。
　　随着云一的动作，沈静宜亦一分一毫的从男人的怀中剥离，苏辰夜本来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双臂上更是被抠出两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感觉不到痛一般，苏辰夜只是任着沈静宜胡搅蛮缠。
　　仿佛两个人都已经模糊的意识到，这一下放手，也许就是阴阳相隔，万水千山。
　　终于，不堪沈静宜的撕扯一般，苏辰夜猛地一下别过了眼，双手也是迅速的从沈静宜手中挣脱。
　　很快很快，因为苏辰夜怕自己慢一拍，就会再也舍不得。
　　指尖的温度抽离的一瞬，沈静宜的眼泪亦是大颗大颗的滚落眼眶，顺着脸颊流淌，流淌在光裸的脖颈里，流淌在凌乱的衣襟上，胸前。
　　自从在云澹的书房门外偷听到叶非也许被关在容王府开始，他就一直一直的告诉自己，不要哭，要坚强。所以他义无反顾的闯进容王府，无所畏惧的跟着那些似乎动一动手指头都能把自己捏死的高壮士兵来到这里，但这一瞬间，他再也无法止住泪水。
　　听到苏辰夜失踪的消息那一秒，沈静宜不是不惊惶，也不是不悲伤，但他还是坚强的压制住了，然此时此刻，当时那压倒一切的悲哀和着眼下被苏辰夜抛弃的绝望却统统都冲到了沈静宜混乱的脑子里。他的神经被崩断，他的痛苦也随之绝了堤。
　　而苏辰夜冷漠的转向另一边的头颅，也让自己的决定显得更可笑，更可悲。
　　不想去徒劳无功的挣扎，呆呆的任由云一将自己越拖越远，沈静宜由静静地流泪到放声的大哭，直到身体里的每一颗泪水都奔涌出来，直到泪滴干涸眼睛瞎了，再也无法流出一滴泪来。
　　被沈静宜的哭声吵得烦不胜烦，云澈挥起鞭子重重的一下抽在了地上的那人身上。
　　火光摇曳，暗金绰约，一鞭子下去，空气里便飞溅起无数颗细小的掺着皮肉的血滴。
　　沈静宜越哭越狠，云澈的手腕也是上下翻飞，越抽越疾。
　　耳边是沈静宜那一声一声比之啼血的杜鹃还要哀戚的嘶声裂肺的哭音，而身体却是如同在阴曹地府的油锅里翻滚，一路从表皮到肺腑充斥着的都是漫无边际的疼，疼得想哭，想叫，想翻滚，却是只能木然的躺着，发都发不出来一声。
　　“辰儿你记着，你原本有着这世上最是尊贵无匹的身份，所以有一天你若想重拾这些，为娘的绝不会阻拦你。不管如何，娘只希望你快活就好。”
　　是谁，于病榻前用着枯瘦苍白的手捉住自己，对着自己细细叮咛？
　　“你这孩子，老是这般的优柔寡断仁慈善良，要知道这人世间蝇营狗苟的众生，哪个不是吃人的狼？”
　　又是谁，笑意宛然却又满脸无奈的的谆谆教诲着自己，对于任性的劣点，不要太过于寄予希望？
　　“叶非叶非。”
　　而这耳边萦回不散的哭声，又是谁的呢？如斯哀戚，又如此的，充满了深刻的濒死的绝望？
　　我只不是想求个苟安而已，我已经比狗都还要温顺下 贱了，为什么你们还是全都不放过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对，我是苏辰夜，不是什么叶非，不是那个出身像是草芥一般低微的奴才，你们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待我？
　　数不清的声音，还有数不清的幻想都在苏辰夜混沌的脑海里电波一样的闪现着，呈现出各种妖异的形象，而身上的疼，却是随着那一鞭接着一鞭的落下，彻底的将苏辰夜的每一点思维、每一根神经都瓜分，侵占。
　　“啊！”一下异常凄厉惨痛的尖叫从鞭子下面的那人嘴里发出来，劈开六道轮回，劈开眼前这冤鬼一般抓住自己不肯消散的幻景。
　　囚室里的众人都不明所以，却是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冷战，心惊肉跳。狠毒如云澈者，一时间也是半举着鞭子，忘了落下。
　　而这样的一声惨呼传入沈静宜耳中，像是身体被人一刀从中活活破开两半一般，急促的呼吸两下，沈静宜翻着眼白昏死了过去。
　　这一瞬间，就连时间似乎都被这一声惨叫给骇住了，忘了走动，忘了前行，只是越拧越紧，越收越紧，紧成一根细细的麻绳，在各人的心上，悠悠的打着旋儿。
　　孤注一掷，千钧一发。
　　但随即，云澈便晃过神来。耳边的这一声叫和上次的那一声叫重叠，不由自主的，他心中的怒气更甚，这一记鞭子，下手也就格外的狠。
　　却是刚挥到地上那人的面前，便被他徒手抓住。即便手掌被倒刺挂伤，即便地上血迹斑斑，也都不管。
　　试着挥了挥鞭，但鞭子却是纹丝不动。
　　苏辰夜紧握住鞭尾的指缝间，溢出了血珠。
　　面前的人，是叶非，依然是叶非的眉，叶非的眼，然而却又不是叶非，那个被人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叶非的脸上，不会浮现出这种倨傲的、冷淡的、甚而可以说是不屑的鄙薄的神气。
　　虽然此时叶非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而且还是维持着趴伏在地上的姿势，但不知为何，云澈却突然生出一丝茫无无绪的惶然。
　　几乎是显得有些色厉内荏的，云澈硬着声命令道，“放手！”
　　溢着血丝的嘴角牵动起一丝诡异的笑痕，苏辰夜的脸上除了平静之外还是平静，不曾流露一丝多余的情绪。
　　“王爷，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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