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

　　“我虽不及你聪明，却也不笨。”挥退了左右，白芸坐在一张加了软垫的椅子上，她叹了口气，目中颇多幽怨。

　　穆西挑了许久才找到个远离冰桶的地方坐下。白芸一向怕热，为了保持凉爽，丽端殿中布局又与其他殿室有所差别，四面墙边各置有半尺宽的水槽，上盖镂空鎏金罩，被捣碎的冰块放于其中，由于刚刚白芸进来，侍女还特意换了新的碎冰进去。

　　刚刚是因为林筝驱散了身侧的寒意，当穆西一人时就不得不考虑避开那些过冷的地方。她从来畏寒，况且因为刚刚下雨，她手还痛着呢。

　　“现在我时常在想，如果我还是玉城中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郡主，而你也只是到那边休养的颜穆西，或许在见面时我仍能亲亲热热的叫你一声颜姐姐。”想到那些已经逝去的快乐日子，白芸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淡笑，然而那笑意却是稍纵即逝，“可惜后来我听了许多你的事情。”

　　“哦？”

　　趁着穆西反问的一瞬，白芸喝了口早已备下的清茶，“令张豫等人改变两不相帮的立场，王皇后与庄月罗的确是有恨你的理由。”

　　许多年前端帝将当时刚刚失祜的姚浠送去魏幽山庄，虽令其改名易姓，未尝不是存了拉拢魏幽山庄与世族的心情。只是庄若云其时心思已定，年内入京，就收养了与太子继妃一派颇为亲密的庄月罗，自此就站在了与周派完全对立的一面。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姚浠即将败北的时候，颜穆西却以个人身份加入了周派的阵营，数年之后，各大世族放弃中立的态度，完全站在了姚浠那边，之中自然缺不了穆西的鼎力相助与灵活运作。

　　这早已是朝中诸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那是。”穆西点头道，“从小她就与我不大好。”穆西自然是明白庄月罗那一点小孩子的别扭心情，普通文人尚且相轻，何况目不染尘的庄月罗。

　　与别的小朋友相比，穆西在学习过程中的确是沾了许多便宜，好在她并不勤奋，最后也没显现出什么惊世绝艳的才华，庄月罗就完全不同，那女孩好胜心极强，对自己几乎算是苛刻。因着两人地位相当，就免不了被有意无意的放在一起比较。这就给穆西带来不少困扰，她消极以对，隐去锋芒，一大群人说她并不尽力，瞧不起庄月罗，直接把对方甩出几条街去，在穆西看来又算是欺负小孩子了，更重要的是锋芒毕露也非她本意，久而久之，她见着凌云阁的人都绕道走，连每年一次的测试都推掉。

　　因为分属两个阵营，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而已。而今穆西坦言说她们关系不大好，也算是大实话。

　　“其实若没有你，殿下也不会有今日的地位。”白芸皱了皱眉，稍显圆润的脸上却多了几分困惑，“我心里虽然时时念着你的好，却从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

　　穆西嘴角稍弯，面上虽还是淡淡的样子，半掩在袖中的手却是一抖，她模仿着白芸的语气轻轻道，“我也从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竟让东宫白妃这样上心。”说罢端了桌上的暗红花瓷盏反复把玩，“布下月兰海沙一局，想必是花了不少功夫吧。”将茶盏缓缓举到眼前，浅色的眸中一片冰冷，“郡主可知道，那几个在月兰海沙的人，最后怎么了么？”

　　在她的刻意引导下，白芸甚至忘记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不是没有收到那些人已被颜府抓住的消息，然而当她从当事人口中亲耳听到这种话时，还是愤怒了。

　　到底还是不适合这种地方的小孩子啊，觉察到那少女脸上的怒气，穆西在心中凉凉的叹道。从小就在一片宠爱之中长大，成年之后便成为储君的第一位侧室，如果不是没有正妻的名号，这个小郡主的一生堪称完美，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女孩没有始终太过娇憨，她甚至还不如普通的京中贵女，更不要说徐岚、颜穆西、庄月罗、周弦修这些早已负有盛名的女子了。这大概也是端帝与姚浠一反常态的将白家女子迎娶进门的原因之一吧。

　　“他们已经被你杀了。”白芸低了低头，由身侧冰槽中散出的寒气突然让她有些冷，下意识的握住了尚且温热的茶具，她突然发现自己手心中已经渗出了汗，“颜穆西，你太狠了。”

　　“是，我是狠。”说出承认的话，“可是小郡主啊，在月兰海沙时，他们也够狠的。”一直都是波澜不惊的眼睛却凝视着眼前的杯子，穆西以一种闲适的表情轻轻道，“虽然他们是奉命行事，我却让人杀了他们。”她顿了顿，“可是郡主，下了这道命令的，可是你们呢。要说凶手，大概不止我一个吧。”视线落在白芸手中紧攥的杯子上，清浅的茶水在乳白杯中很是好看，“郡主可知道一种由人骨烧制的瓷器，釉色也是十分美丽，就如同……你手中拿着的那只杯子。”冷眼看着白芸面上神情一点一点地变化着，穆西却只是微笑，她并不想再听白芸解释那所谓的原因，在某些方面，她都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

　　轻柔的话语总是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白芸仿佛看到了火炉中被灼烧的森森白骨与那些头骨发出的哀嚎，红色的火焰以一种妖异的姿态跳跃，暗黑的生铁炉子中似乎正有什么东西要破空而出，白芸的心脏随着那咚咚的声响快速跳动起来，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才低了低头，那杯子中似乎就变成了一阵黑红，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鼻而来，像血似凝非凝似乎是要溢出来一半，下意识的想将那杯子甩开，却又怎么也摆脱不了，胶状的液体很快就漫过了浅浅的杯子，终于，散发着恶臭的微凉液体沾在了她的手上……

　　白芸惊恐的看着这一切，然而她却不能动弹，眼见着那些恶心的液体已经浸透了她的双手，终于，她不能抑制得吐了出来。

　　乳白银边的杯子摔落在地，却并没有因此碎成几半。

　　当外面的宫人赶紧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情景，白妃惯用的茶盏在地上打着圈，而那位一直把玩着一只暗红茶盏的颜小姐，面上只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她静静的坐在那里，仿若看客。

　　丽端殿的骚乱显然还并未传到东宫的另一侧，那里，林筝正细细打量着据说是由南边进贡来的深紫牡丹，细碎灿烂的阳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几近完美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温柔沉静，鲜花美人，正是一幅完美的画。姚浠多情，对美丽的女子有一种近乎执著的喜爱，而林筝的容颜却超出了他能想象的极致，他甚至无法用言语来描述这种美丽，只能远远的欣赏着这种场景。

　　然而，眼前的美景这却没使他丢掉自己的理智。不远处传来的匆忙脚步显然让他收起了闲适的心情，还喘着粗气得内监语不成调，连礼都未来得及行就匆匆道，“娘娘……娘娘她……她……”

　　姚浠一惊，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他之所以放心让两人在丽端殿中，就是相信她们并不会起什么冲突，毕竟都是名门淑女，而穆西是从来不会只贪图片刻的口舌之快。

　　或许在一开始，年轻的储君就做好了旁观而两不相帮的准备，毕竟无论是荣亲王还是颜穆西，现在都触到了一个臣子不应涉足的领域，而若是两者相斗……

　　就如多年前那些世族最初在面对两子相争时摆出的姿态，当年储君身侧尚有一个颜穆西，而今颜穆西身边却再无一人。

　　“娘娘她……”伴着一阵焦急的声音，那内监却半天没有说出句完整的话来。

　　然而姚浠严重的阴翳却越来越重。

　　“你从丽端殿出来？”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林筝这才抬起头来，看见不能言语的内监点头承认，她这才缓缓走来，然而她却没有露出半点焦急，眉眼之间，冷冷淡淡，那样的神情更似在打量一件物品。

　　“殿下的内院并不干净呐。”无所谓的笑笑，林筝先姚浠一步向前走去，动作轻盈，甚至没人看出她是怎么越过那些佩着长刀的侍卫。

　　走近几步，林筝果然看到了端然坐在椅子上的穆西，“喂……”拍了下穆西的肩，她笑眯眯地瞟了眼被一群侍女环绕的白芸，“你怎么了？”

　　“没什么。”穆西摆手，“玩玩。”她回过神来，见白芸仍在干呕，便蹙了蹙眉，想要走出去。“等等。”林筝把她拉住，嘿然一笑道，“你可不能出去，出去就没得玩了。”

　　“嗯？”

　　两人一个来回，姚浠才赶过来，见他进来，李氏忙迎了上去，“殿下，娘娘她……”

　　“不就是孕吐么？”林筝在旁闲闲插话道，“就这么点事，还真当成什么了。”

　　“林小姐也懂得医术？”

　　“不懂。”林筝一本正经。

　　“……”

　　在几人东拉西扯好久之后，白芸才整理好仪容从内室走出来，她挥手让一旁的侍女都退下，随即对姚浠幽幽道，“殿下也请回避片刻吧，嫔妾没事。”

　　见姚浠要离不离，林筝抱着胳膊在道，“小伙子你放心去吧，她没事。”、

　　“此话当真？”依照姚浠的直觉，面前的人并不像会说假话，然而他还是忍不住要确认一下，初为人父的喜悦正包围着他，所以在某些时候，他也显得更加谨慎。

　　林筝不耐烦地抬了抬眼，“我犯得着说假话吗？”这还只是含蓄的说法，穆西偏了偏头，总算是没有笑出来。

　　时光飞逝，当十几年过去，从前的那些少年们都敛了性子，沉下心，谁也不能想象他们从前是怎样的嚣张与飞扬……林筝，是属于还未沉够的那种。

　　她大大咧咧的坐在凳子上，侍女才把门关上就开口道，“小姑娘，你也算生性纯良，照理说在王府那么多年，也应该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的道理，三千粉黛，六宫佳丽，可不要说你是因妒雇凶，那不现实。现在我们穆西苦也受了后遗症也留下了心理阴影也不少了，报仇什么的押后，只是你也太心急了吧。”说着转头问穆西，“对了，你刚刚对她说了什么，把她弄成这样。”

　　此时白芸虽已重新梳洗一番，云鬓微拢，那胭脂却遮不了她苍白的脸色，稍显丰润的脸上还残着些许骇然，似如影随形，早已无法驱散。

　　穆西看林筝一眼，继而慢条斯理道，“骨瓷。”①

　　林筝看了看那杯子，又看了看穆西，良久，她才接话道，“是蛮恶心的，好了好了，外边有人找你，你快出去吧。”

　　“什么啊？”也只有这时，穆西脸上才浮现出带着些许暖意的笑容。

　　“谁知道。”林筝不负责任的回答，“刚刚路过时恰好看到了。”明鉴万里，在行光界能有如此能力的只是素昭几个罢了，然而林筝的本意，却是将穆西支开。

　　除非倔强的好友变成自己这样，否则终此一生她都不可能再离开行光界，这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是的，又是规则，林筝突然觉得有些悲哀，为她，也为自己。

　　她挥手阻止了想要关上门的侍女，在与那张太过明丽的脸相比时，那洒落在她肩头的灿烂阳光也成了陪衬，“放心，外面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林筝对一脸错愕的白芸解释，缓缓勾起唇角，“他们，包括你，甚至不会记得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来自姜水镇？”收起了脸上的讶然，白芸问。

　　“算是吧。”林筝点了点头，“你府中的术士应该告诉过你哪些人不该惹。”

　　姜水镇在这大陆上始终是一个传奇一般的存在，在用那些古老语言传唱的歌谣中，姜水镇被描述成众神在人间的歇脚处，传说那是术士们朝拜的圣地，那是妄图长生者梦中的乐土，然而从始至终，能够进入那里的人却屈指可数。

　　“你说的不该惹，是颜穆西么？”带着一丝谨慎，白芸问，不是没有听说过颜穆西其实是被姜水镇的素昭所救，“是她把你们引过来的？”

　　“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我应该是唯一一个你能见到的存在。”目光悠远，林筝的话间也带上了些许笑意，“一朝入朝就免不了这些你死我活的争斗，从这个角度，荣亲王府做的并没有错。”她摇了摇头，“若是穆西死于此因，要怪也只能怪她该如此。可是你们派去的却并不是杀手。”

　　白芸微愣，当时，是什么促使她对母亲提出那样的要求呢，然而那都不重要了，听见那个消息时的狂喜与随之而来的茫然若失，在多少个恶梦缠身的夜晚，她都那样安慰着自己，是天罚，那是上天对颜穆西的惩罚——一如家中的术士告诉她的那样，于是，久久不安的心得以平静，渐渐的，她已经接受了这种说法。

　　“我没有错。”白芸点了点头，坚定地说，“术士说，那是上天对颜穆西的惩罚，如若不是如此，那样严密的防守，那些人又怎么会得手？”

　　“是天罚，可还轮不着你越俎代庖。”目光渐冷，深邃的双眼紧紧的盯着白芸，那之中有严厉，却也有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嘲弄与玩味。在对上这种眼神时，连白芸都有些怯意了。

　　“小姑娘，你还是退下吧。”开口却是难得的悲悯与苦口婆心，“让你的家族出面，或许要比你好上许多，做先锋，你远远不是她手下的对手。”

　　荣亲王府派出的第一拨人是术士，这是南海白氏做的最不明智的一件事。魂守一族家法严明，然而毕竟不是指望着子孙充当冤大头，对普通人是不得滥用能力，但以人之力量回击者不管、自卫者不管，在那漫长的历史中，似乎还有极个别阴险的人逼对方先出招的案例。“我还是那句话，若她犯下了伤天害理的罪过，首先饶不了她的就是我。”手掌轻轻按在那桌上，林筝慢慢道，当她收回那过于灿烂的笑容，颊边的温柔沉静竟遮过了那眩目的美貌，令人忍不住地想要亲近。

　　“穆西睚眦必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轻轻以指尖敲动着那镶有玛瑙福字的黄梨木桌面，林筝缓缓道，她的声音清脆，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易让人觉得愉悦，与其容貌相比，竟是不逊色半分，她站起来，“今天你又派术士在此埋伏的事情我不会告诉穆西，你好自为之吧。”

　　“为什么？”白芸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颜穆西以怎样的条件请姜水镇的人出山。”

　　“条件？”林筝顿住脚步，她仔细玩味着这两个字，好久，她答，“这是她该得的。”

　　“为什么呢？”当马车从宫门中驶出时，穆西也这样问。

　　那时林筝脸上又换上了另一番笑眯眯的表情，“我知道你也养有术士，我也相信他们的能力。”林筝注视着远处的某点，“与其要他们出场，不如打出姜水镇的名号，你说呢？”

　　穆西笑笑，却并未回答，在与荣亲王府的争斗中，她的确需要强有力的后援，因为东宫的中立，普通世族的支持已远远对抗不了那个已经繁荣了数百年的大家族。白氏掌兵，由于白妃的怀孕，依附于他们的臣子似乎又多了许多，然而朝中另一掌兵大族张家声势渐弱，谢家则早已将兵权呈给天家，一眼望去，朝中竟没有可以与其正面抗衡的势力。如若林筝不在这时出现，她大概会另外扶植一批比金家诸人还要强大一些的术士，然而这……毕竟需要时间。

　　雨后的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好闻的味道，穆西缓缓闭上眼，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随着车帘被掀开，湿润的空气漫入车厢之中，继而就听到一阵惊呼，那是林筝突然跳下马车引起的骚乱，穆西似乎听见了路人发出的惊叹。

　　穆西突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似乎也是这样罢，然而，终究是许多年前，那些意气疏狂的日子都已远去，她们的心，都老了。

　　这是颜穆西最后一次见到少年时的好友，此后，她与她再无交集。

　　那天夜里，京中崇义坊走水，人们奔走相告，纷纷出逃，数十人丧生在那场意外之中，与许多年前的那场大火相比，这里的损失已经少了许多。然而在仵作为那些受害者验尸时却着实吓了一跳——并没有谁被炙烈的火焰烤作焦炭，然而他们的死相却是如出一辙的恐怖，仿佛在遇难之前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也因为那场大火，先前为朵萨质子所建造的府邸也不得不再次迁址，在经过了群臣的讨论之后，新的质子府被确立在太平坊，而此时，被数千人护送的南荣迦华，也才行至朵萨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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