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晟

　　来者面目清秀，身量不高，玄色衣袍衬得他更为瘦小。与其稚嫩面容极其不相称的，是眉宇间镌刻着的沉稳和此刻的处变不惊。
　　“真没想到！”明煜神君扬起了眉毛，“竟装得毫无破绽！”
　　“谬赞了。本就是无名小卒，也不惹人注意。”
　　风瑶不在状态道：“没想到有生之年我竟还能见着一个比大殿下更会装的人！”
　　明煜神君飞去一记眼刀便叫风瑶闭了嘴。
　　狂风中，玄衣皇子负手而立，沉着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鬼督之子，伏空令。”
　　“伏空令，孔令！”明煜神君嘴角勾起一丝狐疑，“本殿下何以能信你？”
　　面对质问，他无波无澜道：“那碗送错了的汤药，可是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况且，若不是我同父亲说了几句，你以为俞大公子只是被关到浸窑这么简单？你们当真以为你们能活着寻到鬼督府？”
　　“引我们去鬼界的是你，引俞纵来此处的也是你。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们不都猜到了吗？”
　　“我说的是你背后的正真意图。”
　　伏空令审视了他片刻，“真没想到，当年被天帝废黜的太子殿下，竟是个如此聪明的神仙！”
　　面对这一句不着边际的鬼话，明煜神君眉头倏尔拧紧，他警惕道：“什么意思？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都自报家门了，殿下怎么还疑神疑鬼的。”他叹了口气，沉沉答曰，“我是什么人？我同天祁君可是一类人。”
　　明煜神君眉心跳了跳，遂眯起了眼，神色即刻凝冷了下来，“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了。”
　　伏空令：“这里可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到处都是九黎安氏的眼线。既然你们这么多疑，那不如去我的地盘把这件事说个清楚，那里绝对安全。”
　　“鬼界？”
　　“若说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地方是九黎安氏暂时还无法染指的，那也只有我那个不成才的鬼界了。”他微微一笑，“不知诸位有没有这个胆子再去一次？”
　　风瑶凑到了他身后，不确定道：“殿下，我们去不去？”
　　“难道我们有选择的权利？”明煜神君遂拔高了声音，“有何不敢！”
　　“那三位请吧！”
　　俞纵横空一拦，脸色格外阴沉道：“我们盘古俞氏的东西，在你手里那么久，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伏空令笑了笑，那只落单的斧头便凭空现了掌中，正是与俞纵所持的另外一把成双。
　　“这下能走了吧？”
　　风骤停，头顶一片乌云随即降了下来。俞纵接过了斧头，便将他们一并纳入了墟鼎。在神族皇子的带领下，四人都踩上了绵软的云朵，遂往东南荒去。
　　云头之上，明煜神君依旧坐着，他沉默不语，开始整理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情。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东南荒地界。可还未跃过尸胡山，云头便直接落在了山间一条大河旁，水流拍在岸上，白沫飞溅，沾湿了他们的云靴。
　　风瑶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我们不是要去鬼界？”
　　“是要去鬼界。”伏空令挥手给身后三人加了避水符，“鬼界的入口可不止一个，这处最近！”
　　话音未落，他衣袍一挥，便将众人一起卷入了涛涛大河中。风瑶还来不及尖叫就两眼一抹黑不知身在何处了。等她再能看见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变得熟悉了起来。一条黑色长蛟蠕了过来，吐着性子看着她，还眨了眨眼，好似在同她打招呼。风瑶紧了紧手臂，往自己抱着的那根柱子上靠了靠。
　　“打鸣，克制些！”
　　连说的话都是那样得耳熟！
　　风瑶缓上一口气，这才松了手。一回头，她便愣住了，当即意识到自己方才抱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柱子，而是俞家长公子的腰！
　　她半晌回神道：“不好意思啊，抱错了！”
　　俞纵听闻这一句，脸色忽阴忽雨，总而言之不太好看。
　　明煜神君此时早已是失了打趣逗弄的兴致，只催促道：“走罢！”
　　一行四人才走出了几步，便见得鬼督府内跑出了个黑衣人。
　　“少爷，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带了几个朋友来做客。”他回身介绍道，“你也认得的，都是老熟人了。”
　　“呱！”
　　脚边传来了一声□□叫，兴高采烈。风瑶下意识抬脚一跺，熟悉的脚感便自鞋底传了上来，叫她头皮一阵发麻。提起裙摆低头一瞧，鞋底果真有一只□□正吐着舌头瞪着眼珠子。
　　“这□□，还是剥皮下锅吧！”伏空令丢下这一句话便拂袖而去。
　　风瑶头一次对这位鬼少主生出了感激之意，赞同道：“免得它到处占人便宜！”
　　广泽看了她几眼，道了一句实情：“这句话少爷说了几百年了。”
　　说了几百年都没能下成锅，风瑶了然这便是一句过过嘴瘾的空话了。她遂收了脚，一脚把地上的乌八给踹飞了出去。
　　广泽道：“诸位随我来。”
　　黑衣人直接把他们领到了琉璃殿前，独自进去通报。时间好似回到了他们第一次到这鬼督府的时候，只不过身旁的公孙念换成了俞纵。不一会儿，那黑衣人便出了来。
　　“大人有请。”
　　正殿内，鬼督依旧坐在琉璃几案前，而伏空令已经坐在了客座上。他的对面，已然升起了三块琉璃石砖为凳，已是做好了待客的准备。
　　鬼督：“坐。”
　　明煜神君入座后也不搭话，直接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阵势，只待对面那位少爷开口把话说清楚。
　　鬼督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也是不说话，好似这件事情与他无关一样。
　　“殿下不是满腹疑惑吗？”伏空令继而道，“本少有问必答。”
　　玄衣皇子思路清晰地问了当下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你说你与天祁君是同一类人。敢问你们算是哪一类人？”
　　鬼少答得干脆，“非此时此刻的我们。我说得更明白些吧！此时这具仙身里的这个元神，是一千年后的伏空令。”
　　在座三人中的二位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俞纵依旧徘徊在状态之外，一头雾水。
　　明煜神君问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昆仑镜。”
　　明煜神君本就是个不好糊弄的神仙，他自然不信这一套说辞，“昆仑镜由昆仑赫氏保管，你又是从哪里得到这神器并知晓开启术法的？”
　　伏空令给了一个听起来最没有说服力的解释，“昆仑镜自然是昆仑赫氏的人给的。”
　　“说谎！”风瑶直言打断道，“我们十大家族皆视自家的法器如命，怎么可能会轻易交于他人！”
　　“自然是出了不得不如此为之的大事。”
　　“什么样的大事竟能让昆仑赫氏委托外族人开启法器逆转时空！”
　　伏空令不急不慢道：“神族覆灭这样的，算不算大事？”
　　“你开玩笑吧！”风瑶唯觉好笑，“神族覆灭？你说个妖族或者魔族还可信点！”
　　“为何你们觉得不可能？”伏空令八风不动，“因为神族根基深厚？还是实力雄厚？可即便是参天大树，若是烂了根，也会有轰然倒塌的一日！倘若神族烂了根基……”
　　明煜神君正色提醒道：“注意你现在说的话。”
　　“怎么，家丑不可外扬吗？”鬼少顿了顿，“也是，毕竟现在的你可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自然是要护着自家老父的！”
　　一提到天帝，另外两个人都不敢说话了。
　　“当朝天帝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殿下想必是清楚的。”伏空令润了口茶继续道，“他虽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但心气极高。时刻捧着自己头顶上的那顶金冠，疑他人觊觎。他手中虽握着委任权，但他委任的八荒统帅却并不听命于他。天帝启用了一批又一批的神君武将，但始终提防他们掌着兵权倒戈覆天。殿下，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年八荒统帅之位换得有些太过勤快了？”
　　明煜神君沉思了一阵。现任八荒统帅是衡曜神君，他的前任是苍暮神君。再往前数，便是苍暮神君的父亲基延神君。这三任统帅的更替不过是近八百年内的事情，这几乎只有历任在位时间的一半。大将军戎马征程一身，死于战场乃天命归属。可近千年来，大战鲜少，多为小打小闹，尚且还算得上太平的盛世之下，将军却一个接着一个客死异乡，的确有些不太正常。思及至此，明煜神君也不禁起了猜疑。
　　伏空令见他不说话，又道：“两百年后，衡曜神君死于妖族之乱。接替他位置的，是他的手下，一个尚且还不能独掌战局的人——厷奕仙君。”
　　“一个仙君掌兵权？”俞纵不信，“一个仙君？”
　　“是的，一个仙君。”
　　“休要胡言！”明煜神君亦不信，“我父皇不可能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
　　“为何不可能？”伏空令嘲讽一笑，“仙君更听话也更顺从，不是吗？”
　　玄衣皇子闻言脸色一僵，遂意识到如果天帝要将兵权握在自己手中，那么找个傀儡仙君来坐这个八荒统帅之位无疑是最直接的办法。
　　历任天帝皆无兵权，用兵大权由善战的八荒统帅担着。如遇战事，统帅可直接调配兵力镇守八荒太平，不必向天帝通报征得同意。可若掌着兵权的是个资历尚浅遇事需得上报才能拿主意的年轻仙君，情况便完全不同了。明面上来看，八荒统帅依旧掌着兵权，可兵权却实际握在了天帝手中。
　　天帝不掌兵权是老祖宗立下的规矩，用来约束天帝，以防神族大权过于集中。而那立规矩的老祖宗，便是三清境的那三位天尊。
　　明煜神君复又想起了自己在十重天天门口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他一直以为众神对于这一任天帝的诟病猜忌皆是源于他的资历和能力不如历任。可他爹虽然的确不如祖辈那般睿智，却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勤奋！浩岚不就妥妥地遗传了天帝这一点？若这样的优点也要被人拿来造谣生事、践踏污蔑，这世道也未免太炎凉了些！
　　“我如何能信你？”玄衣皇子神色凝冷，显然是不信他那一套鬼话，“终究这不过是你的片面之词罢了！”
　　“毕竟是生你养你的亲爹，旁人的说辞自然不足以取信。”伏空令倒是也通情达理，“易地而处，如果有人说我爹胡作非为，我也不信。”
　　“令儿！”
　　鬼督这一声提醒才叫众人想起殿内还坐着这么一个大活人。
　　年轻的鬼界小少主也不急着争辩，“既然殿下不愿有人揭天帝的短处，不如我们换一桩事情来说说，来说说那位天祁君怎么样？”
　　话音刚落，鬼督便动了动手指，遂有一个仙障将俞纵和风瑶罩了起来。他悠悠道：“不必谢！”
　　风家大小姐愣了一瞬，遂开始砸仙障，边砸还边在说着什么，看起来骂骂咧咧，颇有一股与泼妇不相上下的泼辣作风。伏空令看了她一眼，便就当那二人不存在一般接着说这件事。
　　“方才我说我与天祁君是同一类人时，看殿下的反应当是听明白了。我相告体内元神来自一千年之后，殿下也未起波澜，想必对于天祁君的状况已是有所了解。”
　　“可他对于后面那一千年的事却一无所知。”明煜神君冷冷哼了一声，“不像某人，说得头头是道！”
　　“一个死人要是能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那才奇了！”
　　不屑的神情登时顿在了脸上，明煜神君愣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可能，谁能要了他的命！”
　　“以天祁君的修为造诣，正常情况下的确是鲜少有人能取他性命。但若他才历了星罗天观之劫，伤势未愈便再次闯入，被困在了幻境里呢？”
　　“不会！”明煜神君斩钉截铁，“区区一个幻境罢了!”
　　“若那幻境与殿下有关呢？”伏空令循序渐进，“他本就是担忧你的安危才闯入星罗天观欲助你渡劫，却遭遇了殿下置身险境这样的幻境，你觉得他能辨得清？”
　　“这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星罗天观山脚下有障忆诀，没人能记得里头曾经发生过什么！”
　　一旁的鬼督适时插了一句话，“上次你们来这鬼界的时候，我便同你们说过，执念太深的元神不肯离开人世，也会被引渡到此地。”
　　伏空令接着道：“这鬼城实则是由居住在此的元神记忆构建的。你们见到的，便是他们生前印象最深的场景或是执念最重的一片地方。”
　　聪明如明煜神君，即刻猜到了这对父子的言下之意，“你想说公孙念身陨星罗天观后元神被引渡到了鬼界，随后你们见到了那个幻境中发生的事情？”
　　小少主点了点头，“周而复始，似永无止境。日复一日，同样的情节，持续了一千年。”
　　明煜神君极力否认着，“不会的！你骗我！这是无稽之谈！”
　　“你死在了他的眼前，他背着你的尸身试图带你逃离星罗天观，最后伤重难以维系，便带着你同一只六头妖兽沉在河里同归于尽。本以为至少可以与你死在一处，谁曾想临到终了却发现你的尸身不见了。”伏空令也不禁唏嘘一叹，“殊不知，这一切不过是星罗天观的一处幻境罢了！他背上你也不过是个幻影。可惜在那种生离死别的情况下，他没能分清虚实。他以为你死了，而自己又把你的尸身弄丢了。于是他把自己困在那段记忆里，重复历着同样的情节，飘飘荡荡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四处寻找，不肯放弃。”
　　明煜神君的声音已是有些微不可查地颤抖，呼吸亦是紊乱，他不死心地质问伏空令，“你又如何知道那是星罗天观的幻境！”
　　“因为真正的殿下您其实已经渡了星罗天观一劫，并被天帝册封为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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