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依旧

　　马车上，艳阳倚在穆磊怀里，由着他的大掌覆在自己的小腹上。
　　艳阳苦笑，走出这一步，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嘛。
　　深深吐了口气，她，解脱了。
　　即便一时还忘不了那些伤痛，但是，只要没有新的伤，旧伤，总是会痊愈的。
　　穆磊不是答应过，陪她一起疗伤么？
　　这么想着，又把自己的身子往穆磊怀里靠了靠。
　　穆磊抱紧了她，轻声道，“艳阳，你，真的没有怨愤么？”
　　艳阳不意他有此问，静默了半晌，方道，“有啊，怎么可能没有。不过人活着，谁没点怨，既然大家都有，说它作甚。”
　　穆磊一叹，“你真是我见过的心最宽的女子。”

　　他初见艳阳，她就那样的坦率明快，京都波云诡谲，纪霆别有怀抱，镇南王府风波迭起，万般的烦恼委屈，似乎都不能漫上她的心头。
　　她从树上落到他怀里的那一刻，便是他惊鸿一瞥的心动。
　　一路走来，他看着她跌跌撞撞，看着纪霆运筹帷幄，占尽风光，然后把风光都留给了自己的妻子和嫡子，把两个儿子的尸体留给了艳阳。
　　那个时候，他是那样地心疼这个女子。那样真诚明媚的艳阳，要如何面对这样痛彻心扉的失去，如何面对这样泼天的不公？她还会是那个坦率明快蕙质兰心的小公主么？
　　碰上这样大的变故，也无非是，有力者奋力反抗，无力者生生承受。
　　可是艳阳，她两样都没有选。
　　她朝前走了。

　　他最深的悸动，便是在艳阳毅然和纪霆和离的那一刻。
　　那天他也去了。
　　打算远远地看着她成亲，然后自己就可以转身回南境，也许，回去以后他也该有个新的世子妃。
　　这样子断了还没出口的旖念，也好。
　　艳阳若能做到生生吞下这泼天的苦痛，对她而言的确是件好事。
　　人生在世，即便尊贵如公主，即便自负如他，也一直是在不停地妥协。
　　可是，当艳阳自己散开结发之缨，当她抛下凤冠，脱掉嫁衣，当她对着纪霆吟诵“锦水汤汤，与君长决”，所有人都垂目不敢直视，只有穆磊看到了，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神采光华，仿佛一个被禁锢的灵魂正在破开冰面，挣开自己身上的束缚和枷锁。
　　那一刻，穆磊的确看到了那个嫁给纪霆之前的，那个，明媚热烈，淑质光艳的小公主。
　　也是那一刻，自己下定了决心。

　　一念及此，穆磊将她抱得更紧了。
　　艳阳摩娑着他衣衫上的飞鹰绣纹，喁喁低喃，“阿磊，你陪我。”
　　穆磊“嗯”了一声，“我在。”我一直在。
　　车内两心相许，情意绵绵。
　　艳阳又问了一遍，“阿磊，我们的孩子，你会对他好么？”
　　穆磊轻抚着她的后心，轻声而坚定，“我会。”

　　纪霖真是万年不变的蜡烛。
　　“哥，你快下来，真有事。”
　　艳阳磨牙，“他怎么找你总有事？”穆磊不在西北军的编制里吧？
　　穆磊长舒一口气，再呆在这小妖精身边，真是不好受。还是去谈公事吧。
　　穆磊扶着艳阳下了马车，纪霖远远走过来，刚想吐槽“你从哪里猎了这么漂亮的一只白熊”，就看到这只白团子缓缓地滚了下来，露出莹白的小脸，又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果然是真有事。
　　艳阳看着纪霖身后那与他七八分类似的男子，依稀就是纪霖人到中年时候的模样。
　　艳阳和穆磊上前行礼，“见过镇南王。”
　　纪涵点点头，侧身受了艳阳半礼，“公主殿下。”
　　把穆磊无视了。
　　纪霖，“……”这个便宜爹心眼这么小。

　　纪霖的书房之前被纪霆和穆磊打得乱七八糟的。纪霖懒得再去淘换，等着慕容天下的“再从京城给督帅挑些好的。”
　　眼下整个书房里除了凳子啥也没有。
　　慕容天下和纪霆早就在了，也不知道纪霆从哪条小道抄近路回来的。
　　纪霆一看到艳阳就移开了目光，我不认识这人。
　　艳阳心下“切”了一声，不认识就不认识。
　　穆磊皱了皱眉，还是没让人把软垫拿来。
　　慕容天下自动无视了下面的暗流，开始就“如何收复宁州，彻底平定西北战事”的主题做报告，并阐述了自己的部署，打算由太子殿下亲自领兵，纪霆为副帅，镇南王坐镇甘州调度全局，并将看守西里俘虏的任务由飞鹰军转到太子的王军。
　　纪霖对后面这个没有什么意见，可是九姓铁勒虽说归而复叛，但是力量已经很弱，西里被击败后早有投降之意，派个使臣去劝降算了，何必大动干戈，分明就是慕容天下和纪霆想多捞一点军功而已。
　　这些念头在纪霖心里盘桓不去，就要忍不住开口，看到自家大哥警告的眼神和那个便宜爹轻轻摇头示意他闭嘴，纪霖就把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
　　艳阳看着觉得累，干脆替他们说了，“有这个必要么？二十万大军倾巢出动去宁州打铁勒两万散兵？”会算数不？
　　艳阳身份特殊，还以心直口快著称，没有他们顾忌那么多。
　　果然，慕容天下一向比较习惯这个姐姐的二百五，也没有什么不悦之色，只道，“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斩草除根，这有多少铁勒人，你杀的完么？
　　艳阳沉默片刻，换了个角度劝说，“太平盛世，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者是英雄男儿，将帅之才；温和从容，容相有度乃是王者之气。而今殿下亲至西北，剿灭匪首，四方叛军，望风而逃。只需太子教令一封，许之不死，遣使前去，宁州叛军，乌合之众，安敢不从？太子仁德昭昭，绥柔士民，照临四方。这文治之法，远胜威强敌德，克定祸乱的武功之名。”
　　更何况，你也别当大家是傻子啊，谁还看不出来你是捞军功去的？实打实的战功和捞来的军功，这能一样么？见好就收吧，仗你是没得打了，但是战后的恢复治理，那也是大功一件啊。
　　慕容天下果然沉吟不语，可大夜以军武立国，就这么放掉这块军功么？
　　艳阳拿起杯子，见里面是茶叶，就又放下了。“从之前的西北雪灾，纪霖督帅的军粮案，到何氏反叛，西北大战，西北已经数年未见平静。克定祸乱固然是武功所在，可除了克定祸乱和刚强直理，刑民克服亦曰武。法以正民，政以安定，乃是人君之责。”
　　慕容天下还真得承认这话有点道理。纪涵见慕容天下动摇了，便建议道，“殿下，不如一边陈兵宁州城下，一边派太子属官持太子玉牌入宁州劝降。如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亦是我大夜威名远播之故。”
　　慕容天下终于点头，“也罢，就这么办吧。宁州那边，我让姚卿去。”
　　艳阳一听到“姚”这个姓就浑身一激灵，是不是慕容岩他娘的那个“姚”啊？

　　艳阳被慕容天下单独留了下来。
　　穆磊不放心，在阶下等候。
　　慕容天下轻笑一声，“他倒紧张你。”
　　艳阳笑生双靥，羞涩垂首。
　　看着姐姐这副样子，慕容天下不知是该为姐姐高兴，还是该为纪霆叹息。
　　不过纪霖那天那句“不掺和”他还是听进去了的。
　　不欲纠结他们的感情纠葛，慕容天下似是无心地道，“皇姐到这西北半年，进益不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艳阳最讨厌这种话里有话的说话方式，可又不能不说，也只得状似无心地道，“有什么办法，这么多事情，经历过生死，也经历过生不如死，再不长进，不是白活了么？”
　　慕容天下叹了口气，艳阳皇姐的确不易。
　　艳阳还是不爱跟人玩“猜猜猜”的游戏，见他有些松动，便直接问他道，“你不就是想问今天说的话是不是穆磊和纪霖指使我的么？”
　　慕容天下点头。
　　艳阳无奈苦笑，“看你姐混得。人人还都把我当废物了，偶尔有点好的建议都要被人疑心剽窃。你要觉得不好，不听就是了。言者无罪，闻着足诫，何必疑心这么重？”
　　这话要是别人来说，慕容天下一定一巴掌扇过去。不过艳阳一向如此，慕容天下的容忍度都被迫拓展，只得道，“大夜以军武立国，我领兵出战，军功自然是越多越好。”
　　艳阳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话音却拐了个弯，“你还记得我和纪霆和离的事情么？”
　　现在艳阳说起话来，都带着穆磊那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风格。弄得慕容天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艳阳自顾自地道，“本来，公主与镇南王和离这样的大事，父皇不会轻易应允的，尤其还要这样打纪霆的脸。可是父皇却答应的很痛快。”
　　慕容天下懂了 ，“因为父皇对我不满意。”
　　艳阳点点头，“没错，父皇对你不满意。即使不得不册封你为太子，他心里对你当时隔岸观火还是不满意。这裂痕如果不尽力弥补，很容易被人利用。老镇南王不就抓住了这个机会么？你派人去宁州劝降，回到朝中，只说是陛下天威所致，逆贼望风而降，父皇哪有不高兴的。总比你一个人去捞军功来得强吧。”
　　嗯，这话说的，慕容天下相信这是皇姐原创的。换谁都不敢这么二的说话。
　　艳阳接着劝道，“君不与臣争功。臣子的功劳，不全都是君主的么？像我吧，正好被困在甘州，跟着跑了趟武牢而已，什么也没干，外面都要把我传成女关公了。这回回朝，纪霖还说要给我请功，其实，仗全都是他们在打，将士们过誉了。这么吞了一个战功，我其实心虚得很。”
　　慕容天下终于被她逗笑了，“我可是听说，皇姐在武牢关，只身诱敌，英雄虎胆，一个人杀了西里一万多人呢。”
　　艳阳被口水呛了一下，不住地咳嗽，终于缓过劲儿来了，大怒道，“谁他妈的这么黑我？我最多杀了十个！”
　　慕容天下笑得直不起腰来，赶紧叫穆磊把她领走。便算是答应宁州的事情了。

　　那天二人的对话后来被慕容天下命人记在了史书上，写入了慕容天下的《孝成皇帝本纪》和艳阳公主的《惠襄公主世家》。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穆磊领着艳阳慢慢散步回东院，见侍从都远远地跟在后面，穆磊方轻声在俯她耳边，问道，“殿下答应了？”
　　艳阳“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要说和慕容天下说的那些话全是艳阳自创，也不尽然。
　　“君不与臣争功”这句就是穆磊帮她想的。
　　以慕容天下的七窍玲珑心就能想到，艳阳一个弱女子，恰好碰上甘州城乱局，都能被扣上那么一大块军功。那么，他是艳阳的同胞弟弟，艳阳的功劳，当然也就是他的功劳。艳阳又不能自己做太子。
　　臣子的功劳，当然都是君主的。
　　何必再跑到宁州去捞剩下的一点渣渣。
　　穆磊在她耳边絮絮低语，“我替宁州的百姓们多谢公主殿下了。”
　　艳阳一揪他的耳朵，“你倒是出点实际的啊？”
　　嘿，三天不打，这小妮子想上天啊。看在他儿子的份上，他让她揪一回。
　　把艳阳的小手从自己耳朵上扒下来，穆磊一扫她的小腹，“这不算是我的谢礼么？”
　　艳阳啐他一口，老不要脸的。
　　穆磊眸色一沉，说谁老呢。
　　艳阳现在有恃无恐，把自己的肚子露给他，“有本事你放马过来啊。”
　　穆磊扶额，她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啊。
　　罢了，让她得意十个月吧，连坐月子也算上。
　　十个月后收拾她。

　　艳阳的话，慕容天下听进去了，怕纪霆一个人贪功冒进，特意派了镇南王纪涵驻兵宁州城下，纪霆随行，护送姚先生进入宁州城。
　　这个功劳还是给不要自己吞了。

　　建元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太子客卿姚士桉持太子玉牌，入宁州劝降九姓铁勒残部。
　　十二月二十日，前铁勒将军沾罕打开城门迎镇南王大军进城。镇南王纪涵率大军兵不血刃收复宁州。
　　至此，西境全境光复。
　　皇太子慕容天下亲自坐镇甘州边陲，主持清理田陌，安抚流民，重新丈量土地，登记户籍。并秉承圣意，做主将九姓铁勒残部并入大夜军民之户，不再分铁勒人和大夜人（以往铁勒人算是二等公民），将九姓铁勒彻底抹去。
　　大夜西北自三年前雪灾开始便动乱的局势至此稍见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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