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时

　　事情发生的时间，是在舒屏得知南风退兵的前夜。
　　不知过了有多久，莽意识到被锁在操场边的军医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声音了。
　　听不到已经没完没了持续了两天的哀号声，这对于军营里其他的兵士们也仅仅意味着终于不用烦心本就不怎么安逸的梦境还被打搅了而已。至于军医本人的生死——自他被副官定罪为楚天奸细暗害安青将军的元凶之后就不大有人关心了。
　　尽管他哭的惨烈，也一再地试图对每一个路过他面前的人表明自己的忠心，陈诉自己的冤情……但即便是有人有心相帮，却无奈副官已经传下令来——凡再与他接触者按通敌罪论处。武断是武断了些，这种禁水禁食的做法究竟意义何在？但，军令如山，不得不从。
　　难道终于死了么？看情形大概是吧。
　　不一定是因为折磨才歇斯底里痛苦万分，怀疑才是利刃。大伤小伤一起叠加，伤害就呈几何状发展，还能摸得出哪是长哪是宽，而那压在心口的是不断增长的高度。
　　莽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多事，也只不过是死了一个背黑锅的而已。新来的那个医生貌似不好对付，看他的步履身段也是习过武的人，下次投毒的时候还是要多加小心。不过看近两天的情形，安青也撑不了多久了，他下身的经脉已经断裂，左腿从昨天开始暴血，人也已是气若游丝了。只要再多送他一把，相信即便那赤水手眼通天也没有能耐把安青的命钩回来了。
　　军医也好安青也好，那个坟头朝南死了两天的什么陈勇也好，甚至是那些在悯月自己亲手杀死的十几个楚天士兵。该死的都该死……就让南风不战自溃吧。
　　他看看身边的人已经睡死了，起身轻踢了他一下：“过去点儿，我撒个尿。”
　　挡在榻边的人哼哼了两声，用连个身子也不肯翻的正义之举表达了遭受这种粗暴对待的不满。
　　他嫌恶的瞥了脚下的人一眼，从他身上跨过，咣当着出了营帐。
　　南方的夜里还是要暖和一些的，最起码出来起夜的时候不用披条被子，只是天远没有家里的清澈。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东西过于清澈了总不是件好事。
　　他还是喜欢一片混沌的阴霾，喜欢混淆视听的雾气，喜欢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是……
　　那黑暗之中并排的两点荧光是什么？
　　鬼火?死不瞑目么？来找我的吧。
　　他对着那两个亮点嗤了一声，收拾好腰带，转身的时候突然觉得有点冷。他蓦地想起那是陈勇坟墓的方向，心倏地沉下去。那一瞬间他迟疑了片刻，之后又迅速的恢复了神智，喃喃地骂了一句，决定自己懒得回头。
　　走了两步，脚底开始隐隐有些发粘，像踩不到任何实物。
　　地面还是地面。长着杂草。却绵软得和被褥一样，拉扯着自己往下陷。
　　眼角余光觉得身边不远处有个人在和自己并排走着，却又听不到任何脚步声——甚至连自己的也不大听得清楚……于是他重重地跺了两下，这次的声音似乎听得比较真实了，还有青草被践踏后细琐的声响。然而紧接着他就反应过来好像自己跺脚的时候余光里的那个人影也狠狠地用了两下力。他有点恼怒了，猛地转头，除了树什么也没有，转回来，余光里的人影再次出现在原来的位置……他本能地去摸后腰，才意识到自己出来的时候没带兵器……
　　他重新裹了裹衣服，深吸了一口气，假装自己重新愉悦起来，用大幅开阔的步调朝自己的营房走去，他决定在到达营房之前除了脚下的路不看任何方向。
　　但是南来的夜风带来了铁链拖动的声响，是锁军医的那条铁链，从操场那边传来。他在离帐篷还有十步距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朝操场的方向看了一眼……
　　操场中央一匹枣色的马在摇摇晃晃，头压得很低，在地上磨蹭着什么，不时地轻敲着后蹄，偶尔喘息两声。随着它头部的动作，那条链子的声音也依稀传来。
　　他知道这是决定性的错误，但他还是走近了些，反正到现在，活人死人，还没有谁能把他怎么样。
　　铁链的声音更清楚了，而马头所在的地方正是用来钉锁军医那条链子的钢钉，铁链死了一样的陈在地上，被马的鼻子碰得来回滚动。
　　军医不见了。
　　马儿还是怡然自得的站在原地玩弄身下的链子，又近了一些，他总觉得这马身上有什么地方觉得不对劲，上上下下细看了好一阵子，他才看见原来马的眼睛是闭着的。
　　嘿嘿，这马在梦游。
　　刚刚有点放松，面前的马突然惊醒，扬起前蹄惊叫一声，使得他也猝不及防慌乱地退了几步，后肩却猛地撞到了什么东西，这使得他也惊叫了起来，头顶“轰”的一声炸开了一圈，急回头看时，眼前立着的，却是故人。
　　“二……二皇子！？”
　　来人却是舒芜。
　　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这张脸，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两日只顾得观察那新来的赤水医生，却从未在意过他身边这个伴童模样的人竟是舒芜。
　　“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来，不由分说地将舒芜朝操场外隐蔽处的方向拉去，“二皇子，此地不宜久留。这里是南风营寨，到处都是南风人。你从西方离开此地不要往东方去，三皇子的军马都在东方和北方集结，还有大太子和皇上的耳目也在附近！”又使劲拽了拽舒芜的衣角，“二皇子你好糊涂啊！你怎么能只身涉此险地！！这里比较安全，二皇子切勿走动，待我去取匹快马来……”
　　“棠吉！”舒芜疾声一唤，用手牵住了他的左腕。
　　棠吉……他呆住了，假如不是在这里听到的话，他甚至永远都想不起自己曾经有这个名字。
　　半死不活地在舒无业的暗阁里度过了三年梦魇一样的日子，出来之后，就再不记得自己的一切了。最后一直停留在自己梦中的是出来之前的回顾，所见的只有涂满了黑色血污的四壁，以及三年来在牢狱中被自己击杀的人的尸骨，一层层的从地上码过去，码到墙边，扶墙而上，直至堵住了唯一一扇微微透光的天窗。
　　他的脸上显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似安详又似绝望般的神色：“二皇子……我猜我们能在此地相见，应该不仅仅是凑巧。”
　　“……”
　　“……二皇子果然神机妙算，知道做贼心虚的道理。”
　　舒芜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毒是我下的。”他突然变得很释然，环视了一下四周，朗声叫道：“好了，你们都出来吧！”
　　没有人出现，也没有人回应。
　　他不解的望着舒芜，而舒芜脸上是淡定的神色。
　　“这里没有别人。只要你肯杀了我灭口，就没有人会知道你是楚天人。”舒芜转过身子，“你觉得不习惯的话，那我们就照你一直喜欢的，从背后……”
　　惊闻此言的他立刻惶恐地匍匐在地：“万万不敢！”
　　舒芜回过身来，眉宇之间透露出从未有过的王者豪气：“棠吉，我命你奉上解药，为南风安青将军解毒。”
　　“二皇子！恕……”他哽咽了一下，叩首及地，“恕难从命。”
　　“棠吉！交出憔膝散解药！跟我回长京！”舒芜喝令道。
　　“不敢！不……不敢……皇上有令…莽未经允许不得擅入长京……”此时的他已经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再没胆量说下去。
　　“交出憔膝散解药！跟我回长京！”
　　“二皇子！”他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支釉着青花拇指大小的瓶子，拨去瓶塞，仰首灌了下去，舒芜急伸手去救，已是不及。“二皇子……莽……”他念到自己的名字时还是有些犹豫，“棠吉……生是楚天人，死是楚天鬼……不能背叛楚天，更不能背叛皇上……”
　　“你杀过多少人？”
　　“……”
　　“你又救过多少人？”
　　“……”
　　“……或者，直到临死，我才知道看错了你？”舒芜按压心头泛起的酸楚。
　　“二……”刚要张口，一股浓烈的苦味就从身体里往上直冲，头顶一烧，还来不及反应，就“噗”地暴出一口黑血，顿时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了，由骨到皮奇冷无比。
　　最烈的毒，永远是留给自己的。
　　对别人投掷的伤害最后还是加诸已身。
　　舒芜含身把将死的他抱在怀里，眉眼中满是悲悯。
　　下颌的肌肉已经开始发硬，每多一个字的尝试，困难都成倍的增加：“二……二皇子，杀人的……不是棠吉，是…莽……，二皇子的知遇之恩，棠吉……此生无以为报……来世，一生牛马，定当……”他使尽生平力气，紧紧握住了舒芜的手，然而最后的话还是没有说完。
　　他眼中最后一点灵气也被吸去了，只是死前紧紧握着的那只手，却更加有力，舒芜能感觉到隔在两只手掌当中的那个小小的药包。
　　直到此时，舒芜的泪才敢放纵的流下来。
　　一个一个，终将离开。并不是自己开口挽留就可以得到美好的结局。很多时候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地继续放逐。放逐微笑，泪水，以及不舍。
　　路过的天神叹息一声，看看人间的悲欢，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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