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

　　回到方家后我不再过着昼伏夜出的生活。为了叶小舟的健康着想，我们生活得很规律，早睡早起，踏着晨曦锻炼。方灵均为叶小舟找了个教练，进行一些强度不大的运动，瑜伽或是养生操之类的。我则先绕着这片住宅区跑两圈，再到湖后面的树林里练功。
　　这个小区在城市南边，是一片人造风景区，绿化很好。每家都是大树做围墙，灌木当篱笆，整个小区另有完善的保全系统。房子有六、七十年旧，算得上是老宅了。这么多年下来，已经看不见一丝人造的痕迹。说是住宅区，其实只有十来户人家，每家占地约一个街区大小。
　　爷爷是家里面起的最早的，经常是我锻炼回来他已经锻炼完吃好了早餐，我吃完早饭他已经散步结束。这个时候他通常会拿把园艺剪刀在花园中巡视，欣赏自己的作品，或是泡壶茶坐在摇椅里微笑着看着天边。这个时候，如果他看见了我，便会让我过去陪他坐坐，聊会儿天。
　　家里的人都去上班了，只有我和叶小舟还有夏淡墨在家里。而夏淡墨这个时候是一定还在睡觉的，他是方家睡得最晚起得最晚的人，有时候我出门锻炼才看见他开着车回来。
　　叶小舟并没有闲着。我不愿和他分开，他便搬到我房间住，把他的房间改成了一个工作间。他为别的公司编写软件挣钱，是自由职业者。他说有一个团队和他一起干，都是他在网上认识的朋友。他还说以后他要成立自己的公司，希望能把公司做大。我知道他说的以后是指他病好了之后，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从来没有停止努力。
　　我没有反对他工作，只是要求他不许连续工作三小时以上，不许熬夜。我知道他自尊心特别强，为了我，他住在方家，可是他没有要方家一分一厘的支持。他说他不能给方家给我的那么多，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得有方灵均那么好，可是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照顾我，他会给我最多的爱。

　　方灵均告诉我，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手段强悍，是个令人生畏的人。我怎么也没办法把方灵均的描述和眼前的爷爷联系起来。爷爷总是理平头，银白色的短发，可是眉毛却很长，不高兴的时候眉毛会很有趣地一翘一翘。他脸上皱纹叠着皱纹，若是一笑，皱纹便挤得更深了。
　　爷爷带着我去看他种的花，告诉我这种花该怎么养，那种花该怎样照料。他很起劲地唠唠叨叨说着，说了会儿翘着眉毛生气了：“你就知道嗯嗯啊啊敷衍我，其实你根本没听进去！”
　　“当然有！”我把他刚才告诉我的重复了一遍。虽然我一直心不在焉，可是要记住那些话却不成问题。
　　爷爷很高兴，呵呵笑着叫我“小鬼头”，捧了一盆花交到我手上，让我拿回去养。方灵均看见我房间的那盆花，很夸张地说，这可是方家至高无上的荣耀，爷爷从来不让别人碰他的花。
　　爷爷是个人精，最过人之处就是他什么都明白却总是在装糊涂。有时候我的眼神太过了然，他就会呵呵笑着唤我“小鬼头”。他说我们这些孩子，个个都像妈妈一样聪明，可是各有各的聪明。
　　我没有奶奶，也没有外婆，她们在爸爸妈妈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很敬佩爷爷和外公。如果是我，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幸福地活着。
　　我喜欢外公，他是个老顽童，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和我们玩。方月明也最喜欢外公，每次他来了都要嚷着下棋，在他悔棋的时候一副得意的“我早知道你会这样”的神情。他们下棋的赌注也很孩子气，让对方做一件事情。方月明通常是让外公帮她的某个东西装上人工智能，而外公则是让她不许抱着娃娃睡觉一个礼拜，或者是不许玩某样东西一个礼拜。好在方月明赢的时候多，不然她会哭的，我想。

　　叶小舟的气色越来越好，精神也越来越好，与健康人毫无两样。我开始满怀希望，我想我们会有足够的时间找到他的父亲。
　　叶小舟的中文已经说的似模似样，他现在在家里都用中文和大家交流。虽然不大地道，不过大家一直都鼓励他称赞他，只有刚开始时方月明取笑过他。不过她很快便道歉了，在妈妈指出她那样做是不对的之后，因为叶小舟从来没有取笑过她的英文说的不地道。方月明很认真地思索片刻，诚恳地道歉了。
　　可是她很快又开始迷惑，因为她嘲笑过别人不够聪明，她问妈妈那样是不是也是不对的。妈妈说那也是不对的。妈妈告诉她，她可以因为自己聪明而自豪，可是不能取笑别人。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地方，也都有不如别人的地方。方月明更迷惑了，她问：“那么我可不可以赞扬别人擅长的地方，取笑别人不足的地方？”
　　妈妈耐心地给她解释：“有句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有没有不喜欢别人取笑的地方？......那么你也不该取笑别人。”
　　方月明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答应以后尽量不嘲笑别人。
　　我很佩服妈妈，她总是能用简单的话把道理说清楚。如果是我，要教方月明这样的人道理，我一定会忍不住一拳打上去，问到她脸上：“你喜不喜欢我打你？你不喜欢。那好办了，以后你笑我一次我打你一次。”

　　叶小舟的中文读写能力没有对话能力进步得快，因为他总是没有时间看书认字，只是在工作间隙和临睡前看几页画本小说。他已经看完了一套《西游记》，很喜欢，兴致勃勃地和我讨论。
　　我把那套书收了，下楼去换一套。图书室的门没关严，桔黄的灯光从门缝中透出，里面传出低低的话语声。我本想敲门进去，听见叶小舟的名字，便放轻脚步闪在一旁。
　　是爸爸和妈妈在里面，妈妈小声说：“我一直都在担心，就算听到这个消息也放不下来，怎么他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
　　爸爸说：“不是那么简单。他妈妈也不知道谁是他爸爸，只能把她那段时间交往过的人一个个找过去。而且二十多年了，她说她也记不清有些什么人。”
　　妈妈轻轻叹口气：“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坎坷？小舟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太不公平了！”
　　“别担心，会找到的。我们要乐观，不然让孩子们看出来了就不好了。”
　　“我知道。”妈妈低低地说。
　　他们很久没说话，妈妈又叹了口气：“我担心霜儿。他们俩那么好，如果小舟有什么意外，她怎么受得了！”
　　爸爸安慰她：“不会有意外的。”
　　妈妈幽幽叹息：“我这个做妈妈的真没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希望这世上真有神灵，我要乞求他把所有的苦难都加到我身上，不要让我的霜儿受一点点苦，我要让她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别这样说，云竹。要受也该是我来受，我没有照顾好霜儿，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
　　我没再听下去，悄悄地离开。黑暗中，我差点忍不住泪水。原来爱一个人爱到极致都是一样的，愿意以己身去承受所有的痛苦，而要让对方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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