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几许

　　姬恒却道：“那倒不一定，燕王是个重诺的人，当年迎娶丹夏公主时，便许诺待偃月满了二十，可继承国君之位，也许他让偃月来祈国，远离萧墙祸乱，也有护他的意思。”
　　青瑜不再说话，他一向佩服这位殿下的冷静机敏，他永远比别人想得深想得远。

　　又了片刻，姬恒才缓缓道：“若不是顶着燕祈双璧之一的名头，一个质子，想平安渡日，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他算是聪明的，到了雍城后，一改往日在燕国的奢靡作风，自诩学子，不让人将他当皇子看待，只让人称他偃月公子。但他暗示他知晓我曜晨的身份，倒教人不明白他所图何事。好好盯着他，去吧。”
　　青瑜应了，身子一扭轻盈地出了马车。

　　翌日，巳时，瑶台仙筑灵台苑。
　　姬恒早早便到了，因来得早，客人尚少，他随意在湖边散步，看着满湖烟翠之色，想起两年前雍城偷偷传递消息给他，说钱六小姐以另一个身份，偷偷建造了瑶台仙筑，当时他可真是大吃一惊。

　　他远在云泽，却一直留意着雍城的消息，当然也包括她的，知道她接管了她母亲的嫁妆，知道她以铺易铺赚了些钱，但他只当她有些小聪明，不安于室做些小生意过过瘾。但当他知道瑶台仙筑的规模时，不可谓不惊叹，他竟不知她有如此才华，也不知她的心志如此高远。

　　他担心她涉世不深，初期经营时必困难重重，曾打算以曜晨公子的身份助她一臂之力，亲临瑶台仙筑，然后放出风声大加赞誉，冲着他燕祈双璧的身份，闻风而来的人必定大增。

　　但事实证明他过于多虑了，她比他想像的聪明得多，瑶台仙筑以其独特的经营方式轰动了整个雍城上流社会，短短数月时间便步入正轨，到如今，不但祈国，就连邻国的人也听说过瑶台仙筑，可见其名声之大。

　　湖边的柳枝已抽了新芽，柔柔地垂至水面，湖里水浅的地方栽着水杉，早晨的雾气渐渐散去，水杉的倒影在湖面清晰可见，两三只白鹭在浅水处觅食，湖面上偶尔游过一对野鸳鸯……不是仙境，胜似仙境，姬恒的嘴角微微扬起。
　　“殿下，人到了，请殿下移步。”
　　青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姬恒点了点头，随他离开湖边，进入事先安排好的雅间。

　　“让殿下久等了。”一进雅间，那人便起身行礼。
　　姬恒虚扶一把，颔首道：“大公子客气，是我早到了，瑶台仙筑的风雅之名早有所闻，趁今日便早些过来看看，没想到翩翩的心里竟藏着这许多奇思妙想，真教我佩服。”

　　钱昱笑了笑，恭谨道：“六妹一向贪玩，仗着些小聪明施展手脚，也是家里惯坏了她，还请殿下别见笑才好。”
　　两人落座，青瑜不假手于人，酒菜点心一一查验过，才亲自端入里间。

　　姬恒静静打量着钱昱，他八岁离开雍城，记忆中的钱昱，还是小时随着太子读书时的模样。一晃十年过去，物是人非，眼前这位大司马府大公子，稚气早已褪尽，他端正地跽坐在那儿，不卑不亢姿态从容，如山峙渊渟。

　　钱昱打破沉默，“承蒙五殿下信赖，肯与在下见面，昱今日便长话短说，太子遗孤就在隔壁，殿下见过后，一切但凭殿下定夺。”
　　姬恒颔首，钱昱拍了拍手，两个雅间之间的门被拉开，一年约双十，布衣荆杈的女子，牵了个一岁多的小男童进来，向两人屈膝行礼。那男童的穿着也极普通，像寻常人家的孩子扎了两个小髻，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异常明亮。

　　姬恒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朝男童伸出手，声音有些颤抖，“他便是太子还留在世上的血脉？来，到五叔这儿……”
　　那男童正是吖吖学语之际，也不怕生，见有人朝他伸手，哒哒吖吖地嘟囔着，脚步蹒跚朝姬恒走去。姬恒将他抱在膝上，握着他胖嘟嘟的小手，眼眶里便噙了泪水。

　　“多大了？”
　　那女子已泪眼婆娑，见姬恒问话，敛正神色恭敬答道：“妾身柳氏，回殿下的话，果儿已一岁三个月。”
　　“果儿是小名？有名字了吗？”
　　柳氏答道：“未曾，太子回雍城时，妾身才刚怀上，还是太子临走前一晚才告诉的太子，当时也不曾想过太子这一去便……”

　　谁也不曾料到，祈军大胜，太子回雍城受赏，竟然会一去不回。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那男童不知忧愁，咿呀笑着，抓过食案上的一块核桃饼啃了起来。
　　“辛苦你了。”姬恒抱着果儿，见他吃得满脸都是，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脸，又将核桃饼拿走，换了块软棉的桂花糕给他，“核桃饼太硬，果儿吃这个。”
　　钱昱趁机朝姬恒道：“还请殿下为果儿赐名。”

　　姬恒稍思忖了会儿，握着果儿的小手道：“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生于忧患，你此生注定命途坎坷，太子生前以德立本，望你长大后也能像你父亲，心怀仁德。便取名兰，姬兰。”
　　柳氏垂着泪朝姬恒叩了个头，“谢殿下赐名。”
　　钱昱朝柳氏点了点头，“果儿且留在这儿陪着殿下，你先下去吧。”

　　柳氏退下后，钱昱便向姬恒解释了当时的情况。太子在前线督战，原本并没带任何姬妾随侍，那柳氏原是坞塬人氏，唯一的兄长在战场上战死，家里只剩了年迈的父亲，柳氏为了生计，到军营里做杂役，做些缝补、浆洗的活。后来太子身边伺候的内侍因病死了，钱昱便让柳氏到太子身边伺候。柳氏长得清秀，又识字知礼，颇得太子喜爱，便纳了为妾。太子回雍城时本想带她一起回去，临行前一晚才知她有了身孕，怕路上颠簸才作罢，也幸得如此，太子被废后，整个东宫的人都被处斩，柳氏倒替他留了这唯一的血脉。

　　柳氏是个聪明人，在军营等太子时一直没向人透露她怀了孕，太子曾告诉她，钱昱是他信任的人，若有难处可找他，当太子被处死的消息传来后，她便第一时间找了钱昱。幸好她本身长得苗条，怀孕初期身子不显，没人怀疑，钱昱便偷偷安排人将她送走，顺利产下果儿。

　　姬恒听完后，不发一言，只静静看着果儿，看着他咿咿呀呀地笑着，逐个拿起盆子上的点心，咬了一口又放下，玩得不亦乐乎。
　　钱昱正襟危坐，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手心里全是汗。今日带了果儿来见他，他是在赌，赌他对太子还怀有一丝旧情，他特意选了瑶台仙筑见面，也是在赌他看在翩翩的份上，和钱家军合作。

　　待果儿终于吃饱了，姬恒掏出块鲤鱼跃龙门的玉佩，放到果儿手中，缓缓道：“非常时候，我留在雍城多有不便，待寒食节一过，我便离开。果儿还小，还是由你们照顾他的起居。”
　　钱昱暗暗松了口气，这么说来，他是同意和他联手了，“殿下放心，我会妥善安排。”

　　姬恒脸上平静无波，淡淡道：“诬陷太子的证据不急于公开，翻案的事只能徐徐图之，便让他们继续斗去，迟早斗个两败俱伤。大司马这段日子受委屈了，如此也好，钱家军便趁这段日子韬光养晦吧，恐怕还得让他继续隐忍一段日子才好。”
　　“是，过了寒食节，我也要奉命回坞塬军营，一切便听殿下示下。”

　　两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姬恒走后，钱昱长长舒了口气，柳氏已将果儿抱走，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小口喝着桃花酿，思量着这段日子以来的事。
　　如果当初柳氏生的是女儿，钱昱也许只能认命地当他的镇南将军，可柳氏为太子生了个儿子，他的想法就变了。太子被处死的消息传到前线时，将士们的抱头恸哭了一夜，谁也不相信太子会指使人用厌胜之术谋害祈王，个个嚷着要回雍城为太子鸣怨，被父亲钱信强行压了下来。

　　为什么？钱昱在心里一次次地问，那样一个博学多才，胸怀天下的仁义君子，在前线用性命相搏，和将领们同吃同睡，历尽艰辛才夺回整个坞塬，为什么区区一个小人偶便让他丢了性命？
　　多么儿戏多么讽刺，一个小人偶，几句污蔑，便轻易地将太子过往的功绩全部抹掉。

　　他们这些誓死追随太子的人，为的究竟是什么？他们远离家园，远离亲人，在刀剑上打滚，为的是追随那位明君，开拓大祁的疆土，建立不世的功勋啊……可那样的一位明君，却死于那些贪生怕死的小人口舌，死于那些魑魅魍魉的阴谋诡计，难道钱家军的兄弟们拼死打下的江山，要拱手让给那些躲在背后捅暗刀的小人？难道他们今后还要为这些卑鄙的宵小继续卖命？

　　不，他不甘心！他是钱家军啊，钱家军的战士从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的存在是为了保家卫国开拓疆土，哪怕死，也要光明正大的死在战场上，他绝不要自己成为那些宵小手中的枪。
　　只有太子才配成为祁国国君，太子死了，这个江山该由他的儿子继承，钱家军将成为姬兰殿下最忠心的拥护者。

《春光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