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八旗子弟自大清入关以来，便由祖宗定下了当兵者钱粮的供应发放，不能调整。然而兵额有限，远远跟不上八旗人口的增长，且八旗子弟习惯了养尊处优，八旗生计的问题到了康熙、雍正两朝已成了不小的问题，不少八旗子弟日日无所事事，欠了一屁股的债。

　　其实雍正年间，雍正已开始试图缓解八旗制度的问题：下旨设八旗衙门管旗人的事、推行新政，令旗人犯法与汉人无异，又强制八旗宗室子弟入学。

　　朝廷众人原想，新皇登基要笼络八旗，又恰好提倡宽仁之治，想必对八旗也会放松。可到了乾隆元年中，新皇非但没有放松，而是下令增添养育兵，参兵者拿正兵一半的份例，又令欠了债的八旗子弟北上开荒，朝廷才为他们拨款还债。

　　八旗的事，迁一发则动全身，朝廷中人早就有人不安分了，就连后宫众人也坐不住了。且不说妃嫔大多出自满汉军旗，娴妃与嘉贵人的阿玛又分别是镶蓝旗与正黄旗的佐领。

　　这日琪舒一早就从家人那里得了信儿，说她阿玛手下一半的人都被查出欠了银钱，即将被调去北上开荒，他一时手下没人，佐领的地位岌岌可危。给皇后请了安，在长春宫里和其他嫔妃坐着时，仍难免面露忧虑。

　　“嘉贵人这是怎么了？”若妍眼尖，而且自打和琪舒同住，便越发对她了解，觉得她在一副笑靥如花的明朗下，是也许比慧如还要深重的心机。此时难得见她露出破绽，便忍不住开口敲打。

　　纯妃毕竟是琪舒上头的一宫主位，听她问自己话，琪舒忙平复了心绪笑道，”嫔妾方才想事走神了，失态了。”

　　若妍猜得一二，揣测道，“嘉贵人母家可一切都好？“

　　听她嘲讽的口气，琪舒心里就来气。纯妃家里是汉军旗的地方官，山高皇帝远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遂有几分沉不住了，“纯妃娘娘明知故问。”

　　慧如见若妍有意刁难琪舒，便若有所思地开口道，“咱们姐妹，从皇后娘娘起，个个都是旗人，此时要互相体谅才是。“

　　琪舒一听皇后，想起一早听的消息，更加来气，忍不住小声道，”贵妃娘娘说的是，但臣妾可不比皇后娘娘，有个好兄弟得了皇上的命去整顿八旗。“

　　一向不多言的瑜夕也看不过去，抬眼看了一下首位上的雨晴道，”皇后娘娘何尝不也是八旗出身？“

　　”都少说两句吧，“雨晴在一旁默然听了半天，只觉得累心。责怪地看了一眼若妍才又淡淡道，”平日里听你们闲话惯了，本宫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样的话，实在不中听。”

　　琪舒忙起身认错道，“臣妾言语莽撞，冒犯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你冒犯本宫倒事小，”雨晴慢悠悠道，“你若给自己摊上个后宫干政的名声，这可就不好了。”

　　琪舒心想，还不是纯妃挑唆的，可终归还是自己说错了话，只低头说再也不敢了。

　　雨晴接着又严肃地说，”嘉贵人，本宫知道，你是明着说了，可背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说闲话呢，便给你们众人都提个醒儿。你们都是八旗出来的，族人受了压制你们心里有怨言也就罢了，既进了宫，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最好想明白。下不为例，谁私底下议论，管不好自己宫里的下人，便是忘了为嫔为妃的本分，本宫绝不轻饶。“

　　皇后难得说这样的重话，众人都忙起身说知道了，又默默地坐了一回就散了。

　　“娴妃，”众人离去时，雨晴忽然叫住了静娴。

　　”娘娘？“

　　雨晴见静娴此时略显清瘦的面庞，欲言又止，终于说，“你和嘉贵人的阿玛同为满军旗的佐领，怎么也不曾听你口出怨言？“

　　静娴想了想，垂首柔声道，”臣妾…皇上做任何事，自有皇上的道理。臣妾自知不能妄议朝政，但也知道皇上意在造福万民，臣妾族人受点委屈也算不得什么。“

　　”难得你识大体，“雨晴又关切道，”听闻大阿哥前几日得了风寒，可大好了？“

　　静娴的神色忽然柔和了不少，”谢娘娘记挂，已大好了。臣妾前两日忙着照顾，故而还未来向娘娘道谢。“

　　”谢我什么？“

　　静娴抿嘴一笑，”臣妾能与大阿哥有母子之缘，自然是要感激娘娘费心。“

　　雨晴笑道，“看你待大阿哥这般用心，要替皇上感激你才是。”

　　“娘娘，吴公公来了，“待娴妃走了，紫兰忽然从殿外进来说。

　　“请进来吧，”雨晴懒懒道，待吴书来行了礼便打趣道，“吴公公有何贵干？“

　　吴书来忙又作势要跪下道，”娘娘这么说，岂不折死奴才？”

　　”好了，快说什么事。”

　　吴书来却露出几分愁容道，”娘娘，皇上下了朝便在东暖阁里不吃不喝，也不让人进去伺候，您看——“

　　雨晴浅笑侃道，”还不是你们无能，哄不住自个儿主子，来本宫这儿搬救兵？”

　　吴书来支支吾吾了半天，只听彩云、紫兰两个都在一旁嗤笑出声。

　　”不笑话你了，“雨晴起身正色道，”随你走一趟就是了。彩云，咱们走。”

　　时值盛夏，又在午后一路到养心殿各处都是细碎的蝉声，也不聒噪，只填满了原有的寂静。推门入东暖阁时，却是一惊。门刚刚”支呀“推开一条缝，一个重重地物件便砸了过来，到了脚边才见是个砚台。

　　”不是说了，谁这么不要命？“弘历疾声道，唬得身后的吴书来一震，雨晴却无动于衷。

　　她示意吴书来退下，从彩云手中接过了一个托盘，仍推门而入，轻声道，“皇上。“这才见弘历双手支颐，一脸愁闷地坐在龙案前，团起来的纸张散落了一地。雨晴深知，弘历修养极好，不会平白公然动怒，必是真气了。此时听他不再阻拦，雨晴便只笑盈盈地走到了他身旁，将一盘点心放在案上。”皇上不愿见人也无妨，但好歹吃点东西，臣妾这就告退。”

　　”既来了，先坐会儿吧，“弘历一努嘴道，”夏日炎热，也不怕晒着自个儿。“

　　”你心疼我，“雨晴改了称呼道，”我就不心疼你了？“

　　弘历这才抬眼与她对视，眼中满是疲惫与愤懑，”朕刚下了整顿八旗的旨意，那些言官御史就上书说朕忘了祖制，八旗的都统也都奏请朕三思。还不是理亲王那起子人怕朕断了他们的财源，在背后拉帮结派！连带着张廷玉、鄂尔泰也说朕操之过急。要知道，当日皇阿玛设八旗衙门时，他们两个可是头一个拍手叫好的，如今倒翻了脸，左不过欺负朕初政压，不住八旗子弟的气焰！”说到最后，声音沙哑。

　　雨晴也不搭话，只端起了一旁搁置的茶碗递给他道，”先喝口水吧，说这么多话也不嫌累。”

　　弘历听她反着点化了自己劝她的话，脾气已消了几分，喝了口茶，只恹恹道，“他们也说得对，朕刚登基，事情多少还是力不从心，摸不着头脑，许多举措也不知道是有益于社稷安慰，还是反而睁着眼害了人…实则无用！也难为傅恒，朕命他办的头一件事就是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唉！”

　　“若这样说，我可头一个要替皇上喊冤叫屈了。皇上一心为民，如今百姓越发安居乐业人人都看在眼里，”雨晴柔声劝道，双手抚上他的额头两边，揉了起来，“也不必顾及傅恒，我只愿他能为国出力，再说，他是我兄弟，皇上若给他派了个好些的差事，倒要惹更多人说他闲话呢。“

　　弘历动容地捉住她的手，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才肯让她打开食盒吃点心。随后，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一个拿着朱批在奏章上横行，另一个捧着一本书细细读着。

　　吴书来悄悄去关门时也不禁感慨，天家夫妻，大约如此。

　　—

　　携琪舒一起回到承乾宫刚坐好，慧如便开始数落，”你今日是怎么了？从前可未见你这样沉不住气。”

　　琪舒也暗自懊悔道，“还不都是纯妃挑唆的。姐姐也知道，她从前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当年南天竹的事，还不是她捅出来的？她不得宠，从前皇上不过是上她那儿赏赏画…如今却成了一宫主位，有了个三阿哥，到底是她肚子争气——”说到这里，想着慧如得宠多年却未怀孕，琪舒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静了下来。

　　慧如想着虽也气恼，但也不计较，只冷哼了一声道，“叫你和她那么个人同住景仁宫，也不想想是拜谁所赐？”

　　“嫔妾自然知道，但她是皇后，我如今又不讨皇上喜欢——“

　　”皇上不喜欢你，你不会想了办法让他喜欢么？过个一年半载进了新的秀女就越发没你的着落了，“慧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贵妃姐姐教训的是，”琪舒垂首道。“到底还是嫔妾无福，没个好娘家。“

　　“你娘家不错了，你那哥哥在部办事不是也十分得力么？“

　　琪舒自嘲道，”那哪能跟皇后娘娘比？”

　　想到这里，慧如也是一肚子的气，抱怨起来连珠炮似的，“后宫不得干政，她说得倒轻巧。十日里七日她都在养心殿，她不干政？倒说起咱们！成日里见她面上都是淡淡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比纯妃多几百个心眼儿呢。太后偏袒她也就罢了，如今富察一家子不是摆明了要和咱们过不去么？“

　　”话是这么说，“琪舒苦恼道，”可皇后向来都是一根头发都不乱的，咱们也难揭她的短儿…“

　　慧如想着，的确是个难题。

　　—

　　皇帝的生辰是八月十三。乾隆元年，万寿节连着中秋，又是大行皇帝丧期后第一个正经的节庆，索性给朝中众人放三天的假。秋高气爽的京城，一时间紫禁城内外都张灯结彩，气氛让人难得舒心。寿宴上，自然是山珍海味，无所不有，文武百官虽不能与皇室宗亲同席，但也陆续将奢华无比的礼品进献，一时传话的太监一个接一个入内。

　　众人都道，别的礼不提，数高斌高大人送来的礼让人眼前一亮。

　　只见足足四哥太监们抬上来一个盖着黄绸的庞大物件，扯下遮盖，远远开着像个最普通不过的黑色水桶，里面放着一座层层叠叠的小山，而小山似是由数十块弯曲不平的生姜堆砌而成。

　　众人正诧异着，只听太监展开礼单道，“江南河道总督高斌叩请吾皇万寿无疆，不能亲自拜寿，实感惭愧，献此拙物愿我大清’一统江山。‘“

　　细细看时，眼前的物件哪是生姜，而是雕成生姜状的鎏金，那水桶也是名贵的黑曜石铸成。在座的人一想就明白过来了，原来一桶姜山，是为了取谐音。

　　“高斌有心了，朕心甚慰，”弘历在龙椅上笑道，遂命人把礼收下，又吩咐了额外丰厚的赏赐给高斌，见献礼的太监们还跪着，便问道，”还有何事？“

　　旁人的礼，皇上不过是淡笑着收下，未给出过多的评价。众人见皇上这么说，都暗自道高斌心思了得，又赞叹一桶黄金价格不菲，高大人就是非同一般的阔绰。在座的贵妃自然是最得意的。

　　那回话的太监听皇上一问，越发眉开眼笑，”禀皇上，高大人还说，江浙一带近日牛生麒麟，实乃万岁爷恩泽天下的祥瑞之兆，

　　牛生麒麟？坐在弘历右侧的雨晴暗自好笑。正如弘历痛恨雍正信奉僧道，她深知，他同样看不过父皇酷爱官员呈报祥瑞，认为不过是谄媚之举。

　　”你们大人好心思，“正如她所料，弘历脸上似笑非笑，”可身为河道总督，替朕勘察水利，便是对朝廷最大的忠心，不劳他关心这样的逸闻。“

　　地上跪着的几个太监大气都不敢出，在座的宗亲也面面相觑。皇上这不是越发要和喜爱祥瑞的雍正对着来么？

　　”吴书来，“弘历不紧不慢道，”明日传朕旨意给各省各府，治天下之道，惟在君臣上下，一德一心，政绩澄清，黎民康阜，而不徒在云气物产之菁华。麒凤之类，于地方治理，亦毫无裨益。日后勿报之。”

　　众人都不敢言语，只有理亲王身为众亲王之首，起身行礼道，“皇上圣明，臣等自当铭记在心。皇上宽仁为政，勤俭爱民，自胜任何祥瑞，臣等不胜欢欣。“说着，携众人再次向皇上跪拜，气氛才缓和了不少。

　　傻子都知道，理亲王接机用“勤俭”二字讽刺高斌送的礼太过耀眼。坐在皇后下首的贵妃面色暗沉了下去。

　　—

　　好不容易寿宴结束了，弘历便说摆驾长春宫。万寿节这样的大日子，皇上歇在中宫，自然而然。

　　见弘历脸色不佳，雨晴一走进院子便遣退了宫人，替他和自己摘了朝冠，一改平日的沉稳挽住他的胳膊笑道，”皇上头一个万寿节，怎么也不问问臣妾给您备了什么礼？”

　　“你的礼不是早就送去养心殿了么？“弘历仍板着脸道。”况且，从前问你这样的话，还不是遭你一通奚落？弄得朕都不敢问了。“

　　雨晴暗自好笑，一国之君，居然还要人去像小孩子一样哄。无奈，大好的日子也不能就这样糟蹋了，于是边去取妆台上陈放的一个黄缎锦盒，抿嘴笑道，“臣妾为了将功补过，可额外备了两份礼呢。那白日里送的，是中宫献给圣上的，这两份，是我送给...夫君的。”

　　弘历仿佛听她最后一句话很受用，唇角这才绽出几分笑意，接过她递的盒子打开。要知道，他的晴儿很少说这样露骨的情话，如今当了皇后越发少了。

　　”你从来不爱做这些针线，怎么——“弘历打开盖子见里面放了个荷包，诧异地问道。将手中的荷包在指中转了一圈才意识到，这个墨蓝色的荷包虽用了上好的丝绸面料，但边缘与图文都不是平常宫里用的金丝银线，而是——

　　雨晴得意地看着他，“皇上自己说的，咱们满人入关前，用鹿尾绒毛搓成线为装饰。如今虽富足了，但断不可忘了祖宗打天下、创基业的艰辛，方能长久。“

　　”是你绣的？“

　　雨晴从来都对自己的绣工没什么信心，便嘟嘴道，”不瞒你说，就为了这一点工夫，纯妃教了我好几日呢，绣了拆、拆了绣好几回她才肯作罢，可还是不甚精巧。皇上觉得不好，不戴就是了。“

　　弘历抚上她薄晕的脸颊，心中震撼，“你对我的勉励，再加上你的情意…我怎么舍得不日日佩戴在身上？”说罢，这才觉察到桌上还摆着一坛香气诱人却又陌生的酒，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说了给朕两件礼，这坛酒可是其二？“

　　雨晴笑着挣开了他，去打开酒坛子的泥封，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弘历，又与他对坐碰杯，神秘道，“尝尝是否和你胃口。“

　　弘历抿了一口，只觉得十分熟悉，喝了第二口，才恍然道，”那日在隆福寺饮的酒…”

　　雨晴点头浅笑道，“皇上圣明。”

　　“可又不全似那日所饮之酒…”弘历说着又品了一口。

　　”不错。我叫傅恒着人去那铺子上瞧了瞧，如今生意越发兴隆了。那掌柜的听说当日是宝亲王大驾光临，扑通跪倒在地，说皇上万寿节，特将那日置酒的方子给了傅恒，又说草民的区区之意，望皇上笑纳。我便命光禄寺加工了些许…用宫中的玉泉水酿酒，再加上糯米、酒曲、花椒、酵母、箬竹叶、芝麻…既与民间的雪梨烧酒有异曲同工之妙，亦不失了帝王家的风范——”

　　话音未落便被眼前的人堵住了唇，直到她喘息急促时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弘历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从前怎么不肯这般用心？”

　　雨晴垂下眼帘，却也不答。他此时仍穿着大节庆时才穿得礼袍，胸前绣了九条龙，栩栩如生。攀上那龙须的图文，才想到，自己也着皇后的礼袍，沉甸甸的。又怎么能说，如今他当了皇帝，自己越来越患得患失？于是只又去斟满两杯酒，柔声道，“生辰快乐。”

　　听了一整天的“万寿无疆”、“福寿双全，“弘历觉得，都没有此时她这一句来得真切。接过酒杯，一仰脖喝下，又将坛子倾入杯盏…

　　酒过三巡，弘历只觉得心中有一团火，浑身燥热，帘外偶尔吹进来的几缕秋风也难以消除，索性不忍了…”过来，”他霸道地向她伸手。

　　雨晴见他如此，已知下文，却心里有几分恍惚。如今两人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又总怕各自劳累，彼此之间难免多了几分克制和顾忌，忘了爱到深处不是相濡以沫，而是深刻的、焦灼的。她迟疑地起身走到他身前，但仍隔他足足一尺。

　　弘历不耐烦了，拉过她的手便将她一把扯着坐到自己怀中，温热的气息吐在她脖颈处，”好香。“

　　雨晴红着脸推他作势要起身，“你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比起这酒，卿卿要更醉人百倍，”弘历边说着，一只手扣上她的腰际不让她动弹，另一只手拨开了她的领口，薄唇贴上了那白玉般地锁骨。

　　“就会哄人，”话音未落，已被那人腾空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

　　回过神来，已是三更天，压在身上的冤家却没有半点要消停的意思。抗议地咬上他的肩头，只换来他更加肆无忌惮的欺碾。

　　作为辩解，弘历只温柔地吻上她的唇角，又附在她耳边邪笑道，”明日君王不早朝，且让朕昏庸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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