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上海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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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永远的曙光


      旧上海晨曦番外——《永远的曙光》

      民国十七年,秋,圣约翰大学。

      入学第一天的早上,柳彦杰骑着自行车从贝当路出发,沿开士威克路一路向北,他骑得飞快,如同大多数年轻大学生一样,浑身充满着朝气与热血,黑色短发在微风中飞扬,一双透着坚强意志的眼睛有神又明亮。经过下坡路时,柳彦杰放慢车速,双手撒把,以飞翔的姿态冲下,风撩起衣摆,感觉像飞起来了一样。他不由自主地露出畅快的笑容,英俊的脸庞因这笑容又增添了一份放肆与洒脱。

      早晨七点半,圣约翰大学门口,小轿车来来往往,下车的绝大部分是穿着时髦的青年,都是赶在八点前来报道的学生。柳彦杰收起风一般的姿态,谨慎地停下车。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是柳彦杰中学时的同班同学——钱诚良。今年夏天,钱诚良与他一同考入了梵皇渡的圣约翰。这个比柳彦杰大一岁个头不高的年轻人,相貌堂堂,擅长交际,有张能说会道的嘴。看到柳彦杰,钱诚良热情地揽上他的肩膀:“怎么骑车来?你家的轿车呢?算了,别管这自行车了,走,我们先进去。”说着,他整了整衣服,扣紧中山装的扣子,和柳彦杰一起走入校园。

      圣约翰大学邻近兆丰公园,碧绿的草坪,盛开的野花,错落有致的参天古树将零星的楼宇围拢起来,整座校园给人感觉幽静而迷人。两人在怀施堂交了学费。负责新生注册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国女教师。她坐在课桌后,一双湛蓝的眼睛,满脸皱纹的脸上带着微笑。老太太穿着时下流行的薄呢外套和裙子,胸前戴着一串珍珠项链,窄边的羽毛呢帽下露出浅灰色的头发。看到两位新生她显得很高兴,分发姓名卡片后,用夹杂着法文的英语絮絮叨叨地向两人介绍圣约翰大学的章程。钱诚良与法国老太太聊天的时候,柳彦杰望向角落。那里竖着一张告示板,用英文写着注册的流程,左上角有圣约翰校徽,校徽上印着校训“LIGHT& TURTH-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法国女教师取出两份“愿书”,这是每个初入圣约翰的大学生需要进行的宣誓仪式。柳彦杰与钱诚良在自愿遵守圣约翰大学章程、维护大学名誉的“愿书”上慎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走出教室,钱诚良问:“彦杰,你说我们第二外语的选修,选法文怎么样?我觉得刚才那位老太太不错,法国的格言‘自由、平等、博爱’不也正是我们的追求?”

      柳彦杰边走边翻看用罗马字拼写的姓名卡,回答地漫不经心:“行,选法文。”钱诚良很愉快,露出向往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浪漫的巴黎与美丽的塞纳河。他催促着柳彦杰。柳彦杰将姓名卡放入口袋:“走吧,体检去。”

      两人踩在石子路上,远处一群穿着蓝色服装的年轻人正讨论着什么,他们服装统一,毛呢料的蓝套装,立领,十分精神。“好看!听说建筑系都是学生自己设计衣服,”钱诚良说,“我原先也想报考建筑系,家里人没同意。”钱诚良随手解开黑色中山装前襟,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衣。

      衬衣领口处一颗纽扣掉落下来,滚落到草坪上。柳彦杰跨下台阶捡起纽扣,准备递给钱诚良时,注意到纽扣上的文字。他皱了下眉,纵身跳起,将纽扣抛了出去。

      “嗨!你干什么?”钱诚良拽住他。

      “这样的东西你还要?你会被舆论碾压地无地自容!”

      钱诚良不解地望着柳彦杰。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抓住衬衫上的纽扣仔细看了看,不禁大惊失色,快速将解开的中山装扣了回去,低声咒骂了几句,向柳彦杰道:“是我的错!没注意!”钱诚良跟在柳彦杰身后,小声问:“对了,听我爸说,前几天你父亲去参加总商会议了?总商会里那些老头说什么了?”

      “‘拒绝买卖日货、拒绝使用日钞、拒绝搭乘日轮’,以后在上海都不再买卖日本货!所以你……”柳彦杰指了指钱诚良。

      钱诚良立刻捏紧领子:“我发誓,以后绝不买日货!”走了几步,他又问:“老头们提没提法电工人罢工的事?”

      柳彦杰停下脚步:“这是工会的事,与商会无关。”

      “我知道无关。但上个礼拜,法租界巡捕房把二十多个罢工的工人给打了!现在事情闹得很大!反帝同盟、社联、左联都在声援工人,如果法电不道歉,不接受工人之前的加薪要求,可能会有武装暴动!”

      柳彦杰拍了怕他的肩膀:“诚良,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

      穿过高耸的拱廊,柳彦杰与钱诚良来到一间房门紧闭的教室前。“不会就是这里了吧?我听说医学科的那几个英国教师都特别严厉。”钱诚良上前摸了摸教室暗褐色的木门。木门关闭着,玻璃后遮了白色的窗帘,圆形黄铜把守上挂着“体检处”的英文牌子。柳彦杰敲了敲门。

      得到允许,钱诚良上前转动把守,将头探了进去:“里边有不少人。”

      房间里摆了几张床以及仪器,临时布置出来给新生检查身体。里面绝大部分是前来体检的新生,正在等待体检。为他们体检的大多数是医学科的教师,此外,还有几个高年级学生。柳晨曦是其中之一。

      柳彦杰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柳晨曦穿着白大褂,背对着柳彦杰,正为一名新生检查身体。钱诚良低声道:“我第一次觉得白大褂也很好看!特别是穿在你哥身上,看上去那么圣洁,就像教会圣经里说的天使!等我毕业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你哥那样的气质?”钱诚良问。

      “你心术不正。”

      “什么?”

      新生有序地领了体检单,先在房间里排队进行了身高、体重、血压等检查,之后被点名躺到床上。钱诚良希望柳晨曦替他检查,快轮到的时候,他对柳晨曦使了个眼色。柳晨曦显然也认出了他,笑着对他点点头,直到钱诚良被另一名英国老教师抢先点了名,才露出遗憾的表情。

      柳晨曦喊了柳彦杰的名字。

      柳彦杰向他走过去,柳晨曦对他露出亲切的笑容,伸手取过他的体检单,如同对待每一位新生一样,用中文又核对了一次他的名字:“柳彦杰?”

      柳彦杰点了点头,在柳晨曦的示意下,解开中山装的扣子躺在床上。他不像其他新生好奇地对着房间里的一切东张西望。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柳晨曦的身上。

      柳晨曦带着和煦的笑容,眼睛很黑也很迷人,配上高挺的鼻梁,那种读书人的固执与儒雅被浑然天成地融合在一起。这样优雅的气质是柳彦杰所没有的,但柳彦杰并不欣赏。或许柳彦杰也并不是不欣赏,只是不喜欢它出现在柳晨曦的身上。他想到了柳晨曦的母亲,那个只在父亲珍藏的相片中见过的女人,一身荷叶领的白色连衣裙,一顶宽沿的白色礼帽,一对圆润的白色珍珠耳环,秋水般的眼睛像皓月一样宁静,淡粉嘴唇勾出一抹温柔的微笑,天生优雅的气质。柳彦杰喜欢这种优雅,非常喜欢。

      “怎么了?”柳晨曦注意到柳彦杰的目光。

      “没什么。”

      体检结束时,柳晨曦在他耳边小声道:“下午三点到宿舍来找我。”

      离开体检处,钱诚良带着刚入学的欣喜,与柳彦杰一同参观校园。“我们刚才体检的地方就是格致室了,你哥那些医学科学生的教室就在二楼,三楼好像还有解剖室,要上去看看吗?”钱诚良问。柳彦杰表示对教室不感兴趣:“去别处走走。”

      校园里学生甚少,柳彦杰与钱诚良走到另一栋名为思颜堂的建筑前看到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树下看书。“这里是值得纪念的地方,”钱诚良指着二楼东侧的一排阳台,“孙中山先生曾在这里向学生们做演讲,他说‘既有知识,必当授人。民主国家,教育为本。人民爱学,无不乐承,先觉觉后,责无旁贷,以若所得,教若国人,幸勿自秘其光。’将来毕业我若是能留校,也要像孙先生说的那样传布施教,将知识授予那些到这里来学习的学生。”

      柳晨曦更合适做这样的事,柳彦杰心里想,柳晨曦很有耐心,自己报考圣约翰的时候还受过他的恩惠。不过医学科的教师大都是外国人,华籍教师在圣约翰大多教授与中文相关的课程。这几年上海“回收教育权”的呼声很高,“中文”已经提高了在校地位。特别是圣约翰。柳彦杰认为圣约翰开始重视中文教学,与其他外国人办的学校相比,算是立场坚定地表达了对“中文”的尊重。钱诚良留校教学的想法挺有志气,如果二年级后学的是文科,真要实现起来希望很大。“你毕业的时候可以问问校长,看能不能留下?约翰走了不少华籍教师,等你毕业或许会有好机会。”

      “你也这样觉得?”钱诚良开朗地笑着,为柳彦杰对自己的支持感到高兴。

      两人穿梭在石子路上,周围是绿茵茵的草坪,草坪间有着蜿蜒的石子小径,小径旁错落有致地栽植着不少香樟。一座中西结合的飞檐二层建筑伫立在前方。“就是这里,”钱诚良激动地说,“校长住在二楼,一楼还有个收发室。校长喜欢在草坪上找人与他打网球,我们以后会经常在这里见到他。听说,他是个平易近人的美国老先生。”

      “再去别处看看?”

      罗氏图书馆的藏书量令两个年轻人十分震惊,据说图书馆的建造与藏书完全依赖于同学会以及校友的捐助,钱诚良感叹地说将来也要为图书馆出些力。作为教会学校必有的建筑,圣约翰的礼拜堂,因建造时间早,规模不大,倒是上下两层的顾斐德纪念体育室相当气派,健身房、球场、更衣室、浴室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个游泳池。今天虽不是正式开学日,体育室却已开放,不少学生找了同好在泳池里游泳嬉戏。

      “放眼整个上海滩,恐怕也难有可与之媲美的室内体育室了,”钱诚良很兴奋,在泳池旁跳来跳去,“真想现在就跳下去。”

      柳彦杰阻止了他的蠢蠢欲动。

      从中学毕业,两个刚踏入大学的青年,怀着满心的新奇与憧憬走遍了校园。

      “这里真漂亮,到处都是草坪和园林,写着英文的告示牌,说着英语的老师和同学们。我觉得这里简直不是上海!”钱诚良站在苏州河边的高尔夫球场上,望着小山坡似的绿草地:“以后我们也会在这里和其他学生一起跑步、打球,说不定还能出去和别的学校比赛!约翰的体育队不止在上海,在全国都一直名列前茅!”

      “不知道今年的比赛会怎样,”柳彦杰坐在草坪上,“约翰这几年走了不少人,想得到优胜,我们也要努力!”

      “你哥没有走啊,他网球打得好极了。”钱诚良在他身边坐下。

      “他想走没走成,”柳彦杰的语调一如前方平静流淌的苏州河,“六三那时,他也参加了学校的罢课,准备签下‘脱离宣言’那天,被父亲锁在房间里。”

      “这样啊?”钱诚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柳彦杰却笑了:“他是个容易被言论鼓动的人,与父亲冷战,还和父亲吵架。我觉得父亲替他选的路,比他自己想走的路,踏实的多。”

      “可你哥没错,为了国家荣誉民族尊严,反抗帝国主义是每个中国人……”

      “喊口号吗?不量力而行的抵抗,有何建设?”

      “你认为光华那些人是在喊口号?”钱诚良问。

      “你不觉得柳晨曦那样的人就应该留在约翰。他整个人的气质,就是约翰的气质?”

      “约翰什么气质?”

      “优雅,”柳彦杰顿了顿,“还有,风度翩翩?”

      “你哥是挺风度翩翩的,看起来英俊得有些骄傲,相处起来又蔼然可亲,”钱诚良感叹地说,“他是天生的贵族。”

      天生的贵族吗?柳彦杰想。

      “彦杰,你总是对时局不太关心。我提法电罢工的事的时候,你也说这些事情与我们无关。我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都是慷慨激昂、充满激情的!哪怕像你哥那样的‘贵族’,虽然你说他是无为的抵抗,但我觉得他充满着了爱国热情!革命需要我们这样的青年人!”

      “你想说我不爱国?”

      “不,”钱诚良收起了激昂的声调,“我不是认为你不爱国。”他不那么肯定地又道:“只是你这个人,挺难捉摸的。”

      柳彦杰笑了笑:“吃饭去?交费的时候,我看到怀施堂有个膳堂。”

      柳彦杰与钱诚良在怀施堂吃了午饭,相较圣约翰大学建筑上的典雅华丽,膳堂的菜肴实在有些糟糕。特别对于这样年纪的年轻人来说,这盘子里的菜完全不够他们填饱肚子。周围几名高年级学生对这样的情况却是习以为常,将菜盘吃出底色花纹后,拌着汤很快把白饭吃了个精光。钱诚良怀疑是这两年圣约翰的学生少,学堂收到的学费相应减少后膳费不足,菜蔬不够供应:“哎,但愿明年能改善些。”

      十二点前,钱家下人们提着行李到了。一年级新生的宿舍在怀施堂二楼,膳堂的楼上,十分便利。寝室也非常整洁敞亮。二人间的寝室,门口张贴着圣约翰的校规以及违反校规的惩罚。柳彦杰与钱诚良分住不同寝室。柳彦杰的舍友还未到。他看了看寝室陈设,学校只为学生准备了床以及床架上珠罗纱的帐子。一会儿柳家的司机胡克会把住校需要的东西替他送来。四年前胡克也替柳晨曦送过行李。

      柳彦杰仔细阅读了张贴上寝室中的寝室章程,上边用密密麻麻的英文列写详尽,除了规定必须遵守的规章外,还有带着惩罚性质的“污点”制度。

      “教会学校的章程果然十分严厉。”柳彦杰读过柳晨曦带回家的一份校刊《约翰声》,上书有校长对于坚持重视法纪的见解。大约是说“重视培养学生遵从法纪、适当克制个人意愿与欲望,学会处理个人自由和整体秩序的辩证关系,有利于学生自治力的形成”。柳彦杰非常赞同这位校长的观点,一个会适当克制自己意愿与欲望的人,才能在动荡的时代中无惧复杂的局势寻找到先机。

      他打开寝室的窗户,放眼望去是学堂内碧绿的草坪与高大的香樟,清风扑面带来远处唱诗班的歌声。柳彦杰舒展了下年轻的身体,对自己说:“到约翰求学,希望会是个正确的选择!”

      大约一点的时候,胡克来了。不愧是替柳晨曦送过行李的老仆人,他很快找到了柳彦杰的寝室,并将行李整理到位。“二少爷,今年你住怀施堂,怀施堂是钟楼,上面有个大钟。那大钟早上一敲,就该起床了。等二年级的时候,你们会搬去思颜堂,那里没有大钟,到时候让太太给你准备个闹钟。早晨的祷告会不能迟到,外国人就看重这个,迟到要受惩罚。大少爷二年级的时候睡过了头被学堂记了过,后来他买了三个闹钟放在床上。”

      “大少爷也会睡过头?”

      “前个晚上熬夜,第二天爬不起来,”胡克笑眯眯地说,“大少爷还是个孩子啊,偶尔也会做些糊涂事。”胡克一边将脸盆放到架子上一边说:“二少爷,别和大少爷说你知道了他被记过的事,他可是会脸红的。”

      “我不会说。”

      接近三点,柳彦杰依约去找柳晨曦。

      柳晨曦正与一名高年级学生在思孟堂前的空地上打球。他早已脱下了白大褂,穿着运动的裤子与鞋子,手拿网球拍,配上一头柔软的黑色短发,整个人透出一种青春的活力。

      柳晨曦打球的姿势很漂亮,双膝自然弯曲,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球的走向,迎球时又是反应迅速、动作流畅,整个人显得极为自然放松。柳彦杰喜欢看他扣杀。柳晨曦扣杀的时候,也和旁人一样轻轻跃起身体后仰,却总能配合上完美的手部力量,十分潇洒地给对方致命一击。

      柳晨曦跃起挥拍的瞬间,柳彦杰好像看到了流星。

      “彦杰?”柳晨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与朋友打了招呼后迎向柳彦杰:“已经三点了吗?时间过得真快。我先回下寝室,过会儿带你去校外吃东西。”柳晨曦转身要走,想了想又问:“你要一起上来吗?”

      柳晨曦住在思孟堂三楼东侧的寝室。他在前方走着,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额上渗出,年轻红润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柳彦杰跟他上楼,眼中倒映出他生机勃勃的身影。

      走道里不时传来提琴声,柳晨曦说:“二楼有位同学喜欢乐器,空闲时就拿来做消遣。开学后,他会关了门窗演奏,不影响我们。”

      “不影响他的舍友?”柳彦杰问。

      “他没有舍友。”

      “我也没有舍友,”柳晨曦一边走一边说,“去年,约翰只有五十五名学生。”

      “你是在后悔没有脱离约翰,去新组建的光华吗?”

      “光华吗?不,约翰的氛围很好,可能比上海任何一所大学都要合适我。”柳晨曦想了想说:“三年前,校长阻止我们罢课声援五卅,把我们遣送回家!之后校长终于答应我们在学堂内下半旗,第二天却出尔反尔!当时大家愤慨极了!下半旗是表达我们对工部局滥杀我国民的悲愤与哀痛,是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反抗。校长非但不支持我们的爱国行为,还抢走了我们的国旗!”

      五卅事件后,校长的声誉在中国大学生圈里一落千丈。

      “现在想想,尽管校长可能也同情我们,但他是在华美国教会学校的校长,做出的决策不仅代表个人可能还代表国家的立场。校长一定是再三考虑,才决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坚守学校的中立,保护学校的学生,”柳晨曦推门走进寝室,“其实,校长是想保护我们,就像我们的父亲想保护我们一样。”

      “我很敬重校长!”时断时续的提琴声在宿舍楼中回荡,柳晨曦站在寝室中央:“我相信他是爱护我们的。没有遵守‘愿书’上的法纪,我们的爱国行为令校长非常为难,他一直承受着舆论的谴责。”

      “我能理解校长,”柳晨曦严肃地说,“但我的信念不会改变,中国必须抵抗侵略,而战胜侵略者的过程也必定伴随着牺牲!”

      当柳晨曦说到“牺牲”的时候,柳彦杰内心一震,柳晨曦那种遥遥在上的圣洁感又一次袭了上来。

      “现在的我,无论是知识上还是物质上,都极为匮乏。将来,等我准备好所有的时候,我愿意为和平献出一切!”窗外斜斜的阳光洒落在柳晨曦的头发上,他的眼神炽烈而坚定。

      柳彦杰突然想到了斯巴达克斯,那个一生都燃烧着热情的角斗士对凯撒说“我可以为正义的事业光荣牺牲”。凯撒是怎样称呼他的,高贵的幻想家?

      柳晨曦也是高贵的幻想家!

      柳彦杰痛恨这种高贵!

      “我先去洗个脸。四点后,我们就能出学堂了。”柳晨曦拿了毛巾对柳彦杰说。

      “我在这里等你。”柳彦杰安静地站在寝室里。

      柳晨曦走后,柳彦杰打量起他的房间。珠罗纱帐子洗得十分干净,被褥规规矩矩地被放在床头,枕边果真躺着三个圆滚滚的小闹钟。想起胡克说的柳晨曦睡过头被记过的事情,柳彦杰忍不住笑了,露出单纯愉悦的表情。墙角立着一个衣架,挂了不少柳晨曦的衣服。那件他熟悉的白大褂也在上边。窗台上有几个绿色小盆栽,下边是一把看上去异常舒适的躺椅。写作业的书桌与其说书桌,不如说是个梳妆台,高大的镜子格外醒目。

      梳妆台上摆放着一台收音机和一叠书。柳彦杰上前看,第一本竟是小说《红楼梦》。这让以为柳晨曦只看专业书的柳彦杰有些诧异。

      他翻了翻下边的几本书。当他翻开《红与黑》的时候,柳晨曦回来了。

      “这本书挺好看,你想看吗,”柳晨曦意味深长地说,“它有点特别。”

      “怎么特别?”柳彦杰随手翻到一页,快速扫看后惊讶地说:“你看这种书?”为了证实柳晨曦犯了错误,他捧着书念到:“(于连内心)‘我可能因一句话而丧失一切!我甚至不能把这个柔软迷人的躯体贴紧我的心口!’”

      柳晨曦见柳彦杰一本正经地说出这句台词,笑了起来。他凑到柳彦杰身前,说着下面的话:“(拉莫尔小姐说)‘如果你愿意,就蔑视我吧,但是要爱我啊,没有你的爱情我活不了了!’”配合书中“她昏了过去”,柳晨曦顺势倒在了柳彦杰身上。

      柳彦杰盯着伏在他身下搂着他腰的柳晨曦,清了清嗓子,居高临下地说:“(于连内心)‘你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跪倒在我的脚下了!’”

      柳晨曦再也忍不住,贴着柳彦杰的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柳彦杰看着柳晨曦白皙优美的脖子在眼前晃动,突然感到全身上下泛起一阵战栗,他好像见到了骄傲的柳晨曦跪在他脚下祈求爱情的画面,这让他既兴奋又害怕。

      柳彦杰丢开书:“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他推开柳晨曦,拉了拉被他弄皱的衣服:“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爱国青年应该看‘三民主义’,图书馆里的书也很不错,而不是这种……这种奇怪的小说!”

      “你说的‘三民主义’我也有看,”柳晨曦拉开一旁的抽屉,“我这里还有《战争论》《悲惨世界》《复活》《战争与和平》……《红与黑》不是什么‘奇怪的’小说,它写得很深刻,是对罪恶的批判!当然,如果你不喜欢,可以看别的。你看,我这里有很多书。”

      柳晨曦把自己的藏书都拿了出来:“约翰有规定,四点以后才能出学堂,另外,礼拜六也可以出去,但晚饭前都要回校。平时不上课的时候,二楼那位同学喜欢拉琴,我就靠打球和看小说消遣了。你选几本吧,清闲的时候一定用得上。”

      在柳晨曦极力推荐下,柳彦杰选了三本小说,最后,把《红与黑》夹在了中间。

      “彦杰,坐吧,四点还没有到,不能出学堂。”柳晨曦拉出梳妆台下的椅子。

      柳晨曦替他倒了杯茶,又找了块小蛋糕放在桌上。

      “约翰虽然没有五卅前那么热闹了,不过校风还像过去一样,你住久了就会知道。这里的章程虽然严格,但思想自由,你可以选自己喜欢的课程和老师,也可以布置自己喜欢的寝室,设计自己爱穿的衣服,找自己感兴趣的场馆活动,学校里各个社团也会逐渐恢复……”

      柳晨曦坐在躺椅上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很动听,干净圆润,伴随着不时传来的琴声,悠扬而迷人……

      一九四九年,夏,圣约翰大学。

      “那么多年没见,约翰还是老样子。”柳晨曦穿着短袖衬衫,下身是挺括的西裤和擦得发亮的黑皮鞋,依然优雅的气质。他的眼角多了皱纹,两鬓也因数年颠簸的生活增添了白发,但整个人却显得更加成熟与稳重了。

      印刻着“圣约翰大学”与“光与真理”的纪念坊沉默地矗立在怀施堂前,周遭是草坪、野花以及高大的古树,一切就好像二十一年前一样。几只麻雀停留在纪念坊上,叽咋咋地叫唤着,为宁静的校园平添了几分生气。柳晨曦抬头仰望钟楼上的大钟。这座庄严又肃穆的大钟,与怀施堂的红砖、蝴蝶瓦一起已在圣约翰守望了五十四个年头。

      柳晨曦走上台阶,抱着廊柱亲吻了上去:“约翰,我回来了。”

      柳彦杰跟在柳晨曦身后,看着他亲吻廊柱、亲吻廊柱下的野花,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那时柳晨曦也是这样,悠闲地漫步在高耸的回廊间,柳彦杰经常会在校园里看到他的身影。

      “我们好像在那边打过网球?”陷入回忆的柳彦杰指向怀施堂一侧的草坪,脸上刚毅的线条变得温和,他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畅快了。

      “是毕业那天,”柳晨曦柔软地回想,“你从我手里赢走了三个闹钟。”

      “我拿走你的闹钟,你也不会再迟到记过,”柳彦杰带他走出记忆中的草坪,“你毕业了。”

      柳晨曦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笑,晴朗的笑容令他看上去依然那么有魅力:“我就知道你听说了那件事!你板着脸说‘如果我赢了,你的三个闹钟就是我的战利品’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你先让我心里忐忑,然后趁机赢了我。你这个家伙,从大学时就那么狡猾!”

      盛夏的礼拜堂被纤细的爬山虎紧紧围绕着,像一座绿色会飘动的小屋,携着台阶旁簇簇绽放的红粉小花与大斜顶上的十字架,默不作声地展露着它的典雅。柳晨曦与柳彦杰坐礼拜堂的台阶上,数着脚下的野花。清脆的鸟鸣响起,明亮婉转,爬山虎抖动间,一只白头翁从屋檐下跃起,飞向天空。

      “现在你一定不是我的对手了。这几年我一直有在打球,在英国乡村,和一群孩子们,”柳晨曦低着头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每天会有孩子到我这里来学习小说阅读,小李安排的。我不仅教他们看小说,还教他们打球。小李他们不允许我走得太远,我们在屋前弄了个草坪,在那儿打网球。对了,就像校长那样。”

      “你一定很受欢迎。”柳彦杰想象地到一群孩子欢快地围绕在柳晨曦身旁的情景。

      “都是可爱的孩子们。”

      “彦杰,我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离开红屋的那天,我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柳晨曦皱了皱眉,“但伊藤是个比你更难以捉摸的人,我不知道什么才是这个日本人的信念。他起先派人把我藏在奥地利的一个乡下小镇里。那是我最压抑的两年,怀着对你的歉疚以及对战争的绝望,过得浑浑噩噩。奥地利虽然是个没有遭受炮火攻击的地方,但充满了对犹太人的屠杀。那时候我被软禁在屋子里,一步都不能踏出去。直到英国准备空袭奥地利,我又被转送到了英国。虽然那也是一段东躲西藏的日子,但至少看到了和平的曙光。二战结束后,我几次提出回国,都被伊藤驳回,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即使日本战败,他在我身边势力却并没有减退,我又一次觉得失去了希望。直到上个月,小李突然传话说,我可以回去了……”柳晨曦激动地握住柳彦杰的手:“你知道吗,那天我把每个孩子都亲了个遍,他们都以为我疯了!”

      “我是快要疯了,”柳晨曦很快又平静下来,“小李说他不能直接把我送回上海,让我在杭州等,又把你寄去英国的信都交给了我。他说‘即使日本人让他看着你死了,但在他的心里你还活着’。我这才知道,这些年你比我过得更痛苦。”

      柳彦杰真想搂住他,狠狠亲吻他漂亮的头发和那迷人的嘴唇。

      两天前,他去杭州,柳晨曦正在公馆内的花园里浇花。见到自己与柳研熙的那一刻,他惊喜地丢下了花洒,像阵风一样卷到自己的身上。柳彦杰甚至没有感受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还像年轻时那么热情、那么容易冲动,会因由心而生的情感,丢掉那份可恶的贵族的优雅。他握着柳晨曦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用脸颊感受他的思念:“都过去了,晨曦,都过去了。”

      两人平复了情绪,柳晨曦站起身说:“彦杰,我想再去看看以前的教室。”

      经历了战争风霜的格致室已经十分陈旧。所有的教室门都紧闭着,整座格致室空无一人。柳晨曦透过窗户朝里看,桌椅还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上。柳晨曦能回想起过去在教室上课的情景 。即使北伐军队到达上海,其他学科陆续停课,他们神学、医学科的十几名老师与学生依然坚持在格致室上课。

      “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好像又不一样了。”柳晨曦停在走廊上,伸手触摸着斑驳的墙砖,“这里原本有个小铁钉,过去每年圣诞节前,我会在这里挂上柏枝环。我喜欢挂在这里,一早就来抢这个地方,同学们都知道这里是‘晨曦钉’。”

      柳彦杰看到仿佛走道里出现了一道身影,那是大学时的柳晨曦,迎着朝阳,脚步轻盈地跨上阶梯,带着得意的笑容为格致室挂上祝福的枝环。

      “我一般挂在寝室门口,钱诚良喜欢挂在图书馆。”柳彦杰说。

      “然后晚上六点在膳堂前集合,先祈祷,再聚餐,”柳晨曦靠在墙上笑着说,“约翰也就平安夜的晚餐最丰盛好吃,平时都清淡的可怕。”

      “不,别提膳堂的饭菜。我们起先以为那只是经费紧张,后来才知道约翰一直都是那样寡淡,”柳彦杰正对柳晨曦倚在围栏上,温柔地看着他,“平安夜晚上还有演说和节目表演,我看了你演的安德烈·鲍尔康斯基公爵。那年‘圣诞老人’给你们社团送了礼物,他很有眼光。”

      “你来了吗?我没看到你,以为你去礼拜堂听演说了,”柳晨曦想到在校时与柳彦杰那段相敬如宾的交往,“当初我邀请你参加演剧团,你拒绝了。之后你加入了万国贸易学会。当然,那也是个非常出色的学生社团。但我很希望能看到你的演出,你在我寝室中说‘你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跪倒在我的脚下了’,当时我觉得你就是于连!”

      “那是因为你扮演了拉莫尔小姐。”

      “现在有更合适你的角色,Rhett Butler!”

      “Rhett Butler需要Scarlett O 'hara。”

      “如果能回到二十一年前,我可以演Scarlett O 'hara,”柳晨曦妥协地说,“你参加演剧团的话。”

      “你现在也能演Scarlett O 'hara。”

      柳晨曦突然沉默下来,揉了揉脸,又顺了顺头发,最后温文尔雅地说:“不,我现在只能演Ashley Wilkes。”

      “Rhett Butler和Ashley Wilkes?”柳彦杰笑了起来,“你这个想法太可怕了!”

      两人笑了一阵,又陷入了默然 ,为曾经耗去的那些离别的时光而叹息。柳彦杰忍不住上前吻了吻他的额头。

      轻轻地,柳彦杰听到了柳晨曦哼起了歌:“Our native land to serve, this shall be our mission.”柳彦杰附和着一起唱了起来:“……So light and Truth shall come!”

      他们失去了那些宝贵的时光,但他们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守护这个国家,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人唱着校歌,仿佛又看到了一年年的毕业季。午后的阳光在他们的身上跳跃,窗户上彩色玻璃的光芒折射在他们的眼中,小鸟又在欢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停了下来,眼前仍是老旧的格致室和熟悉的爱人。

      “要去看看你原来的宿舍,还有交谊室吗?交谊室是你毕业后才建成,”柳彦杰带着柳晨曦走出格致室,“之后约翰的很多活动都在那里办,上海解放前交谊室还搞过宣传活动,我参加了,举办得很隆重。”

      “不去了,那里不是给解放军做休息处了吗?以后还有机会,”柳晨曦站在高大的香樟下,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每一片树叶的芳香,“你听,怀施堂的钟声是不是响了?”

      当——当——当——当——

      柳晨曦缓缓睁开了眼睛:“彦杰,四点到了,我们该离开学堂了……”

      临走前,两人最后忘了一眼怀施堂前的纪念坊。

      柳彦杰推出了停在纪念坊旁自行车,踩在脚踏上,用力划动了几下地面,跨跃而上,稳稳地骑在前方。柳晨曦紧追几步,跃到后座上。

      柳彦杰载着柳晨曦,驶出圣约翰的校门,沿着开士威克路向贝当路慢慢骑去。在一条坡道前,柳彦杰突然加快了速度,像一匹骏马冲上了高坡。

      下坡时,他如同年轻时一样,放慢车速,双手撒把,以飞翔的姿态冲下。盛夏的阳光照耀在他坚毅的脸上,柳彦杰露出满足的笑容,迎接他姗姗来迟的幸福,这个经历了多年风雨的男人,此刻显得年轻又潇洒。柳晨曦在身后搂紧他的腰,又一次轻轻哼起了那首歌:

      “Our native land to serve, this shall be our mission.So light and Truth shall come……”

      旧上海晨曦番外——《永远的曙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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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番外-永远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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