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不觉晓

　　允禵茫然地抬起头。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无数尘埃在空中起舞。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幻觉，那张熟悉的娃娃脸，无数次地在梦境和现实中出现在他的眼前。只是有些东西改变了，她瘦了，眸子的光消失了，目光黯淡，眼角有了些许的皱纹。允禵只是望着她，不敢眨眼，生怕自己一眨眼，幻觉便消失了。这个幻觉太过真实，仿佛触手可及，他竟是有些呆了。
　　乌恩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十四爷，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允禵忽然发现，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幻觉。真实的阳光，真实的尘埃，真实的乌恩。他目光中的柔情消失，透出一股冰寒之气，嘴角浮现冷笑，上下打量着她。十五年，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前，她弃他而去。十五年后，她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看她身上的衣裳，是宫女的服色，想起几日前雍正赐了他几名宫人。他笑，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些年，她都不曾远去，她一直在宫里。
　　乌恩见允禵一直笑，心揪得更紧，待要说些什么，却听允禵道：“你怎么还是个宫人？难道四哥没给你一个名分？”乌恩听到允禵刺耳的声音，心里一痛，他竟以为她在雍正的身边。过去十五年的时光，仿佛流水一般，唰唰地在她的脑海中淌过。她的眼睛刺痛。如今她已经没有泪了，她的泪在那些黑暗的年月里流完了，每当心痛欲落泪的时候，她的眼睛便会刺痛。她苦笑道：“十四爷，我来看看你。”允禵狂笑道：“看我？你想看我什么？看我如何落魄？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等死？”
　　乌恩无言以对。她如何向允禵诉说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呢？她说不出口，只能静默地站着。允禵冷言冷语罢，见乌恩不语，更是怒上心头，一挥手，将乌恩手中的托盘打飞开去，怒道：“滚！你滚！”
　　乌恩愣了愣，无声无息的，蹲下身，拾起地上的碎片。她的眼睛痛得厉害，心也仿佛插入一把尖刀，看不见的鲜血弥漫了她的胸腔。手指被碎片割破，她亦不觉得疼，只是漠然地收拾。倒是允禵在一旁看见了，他终究是不忍心，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眸，他在瞬间被她的目光击败，内心的怨与恨都消失了，自卫的堤坝崩溃。她抽回自己的手，掏出帕子，胡乱地将手指包住，依旧低下头，收拾地上的碎片。末了，端着托盘，往屋外走去。
　　允禵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乌恩，把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喃喃道：“你又要走了吗？你又不要我了吗？”乌恩微微颤抖着，声音亦是打着颤的：“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陪你一起落魄，我陪你一起在这里等死。”她感觉脖子上有滚烫的温度，她知道那是允禵的泪。她不敢回头看，生怕看见允禵的泪，她不敢，她害怕，怕自己在瞬间崩溃。
　　幽禁对于乌恩而言，并无什么不适宜。她曾被关了十年，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只是允禵甚为不习惯，他是自由散漫惯了的，如今失去了自由，脾气更加暴躁，时常生气发火。每次允禵发火，下面的人便来找乌恩，让“林然姑姑”替他们去抚慰十四爷。乌恩并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着允禵。她知允禵心里有诸多的苦楚，若是憋在心里，会把他憋坏的，倒不如发泄出来的好。
　　有了乌恩，允禵便是有再大的脾气，也平息了。乌恩坐在炕上，允禵坐在一旁，俯下身子，把头靠在乌恩的膝上。乌恩轻轻地抚着允禵的脸，抚着他的头发。她发现，他有了白发。是的，他们都不再年轻。允禵闭着眼睛，喃喃道：“若下半辈子都被关在这里，或许也是好的。至少，我有你。”乌恩不语，允禵也不语，时间便那么静静地过去了。
　　允禵待乌恩，依旧如同从前那样。他未曾提出要与她同寝，甚至连亲吻的不再有。似乎他们之间的情谊，不再有激情，只剩下平静。仿佛是一条河流，水深而静默。乌恩有时会想起这个问题，若是允禵提出，她会应允吗？他们都成年人了。只是她，一想到此类的事情，便不由得想起那些年的遭遇。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允禵渐渐习惯了幽禁的生活，只是眉头的阴郁消散不去。每当夜幕降临，四周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他便沉闷烦躁。乌恩命人备了一架梯子，与允禵一起爬到屋顶上去。两个人背靠着背，坐在屋顶，抬头仰望着浩渺的星空。晚风轻轻地吹着，他们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但却知对方的心意。夜空那么大，无边无际，心也渐渐地扩大，一切的不满与不快地稀释了。
　　乌恩心想，若是一直被幽禁着，与允禵老死在此，亦是好的。她累了，经不起大风大浪。她只想停歇。这样平静的日子，她觉得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是一个旧历年。下了几日的雪，银装素裹，更添一份新年的气息。乌恩坐在炕上，捧着手炉，捂着自己的肚子。这些年来，她遍体鳞伤，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的了。乌恩没有坐好月子，落下一身的病痛，她只是忍着。一到冬天，她便极怕冷，浑身不舒服，微微发着烧，没有力气。允禵称自己不怕冷，把炭省下来，让乌恩暖着身子。他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的大将军王，他们落到这样的境地，连几两炭都要节省着用。
　　允禵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盒子，兴冲冲地到乌恩面前，打开给乌恩看。乌恩一看，见是两枚白玉戒指，她的脑子轰地一声巨响，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天，自己被凌辱，赤裸着身体，躺在年府的床上，年灵昕从她的手上夺走了她的白玉戒指。
　　允禵自然不知乌恩所想的，只道是她想起不愉快的旧事，赶紧讪讪地笑道：“你瞧我，没事把这些老古董翻出了做什么。”说着，便要把这戒指扔了。乌恩赶紧拦住允禵，微微笑道：“你替我戴上吧。”允禵倒是一愣，心里有诸多问题想问，却问不出口，他低下头，不忍看乌恩黯淡的目光。愣了愣，又是一笑，把心里的酸楚都掩饰了过去，替乌恩把戒指戴上。他握着她的手，觉得她是那么的瘦，手上的青筋都凸显出来，皮肤又白又薄，仿佛一碰就要破。
　　乌恩笑道：“你把那枚戒指拿来，我给你戴上。”允禵便把戒指给了乌恩，又伸出自己的手。乌恩望着允禵的手，觉得他如今变得这样的老，手指骨节粗大，布满了老茧，是被刀剑磨出的痕迹，不知杀过多少人，沾过多少血。她失神了一会儿，抬头望了允禵一眼，允禵满脸的宽容与谅解，她心里酸酸的，又低下头，替允禵戴上了戒指，微微笑道：“这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啊。”无意识地重复了几遍，又道：“咱们以后就不分开了。”允禵点头笑道：“是，咱们不分开了。”他伸手，替乌恩把落在额前的几丝秀发挽到耳后，他的目光在她的几丝白发上一闪而过，不忍心停留。他想，他们都不再年轻了。
　　哐当一声，门被推开。乌恩抬头看时，见一个中年男子铁青着脸走进来。他头戴小毛熏貂缎台冠，身穿黄缂丝面青白赚金龙袍，外罩石青缂丝面黑狐赚金龙褂，束着束金镶红蓝宝石线钮带挂带挎，脚穿青缎毡里皂靴。乌恩吓了一跳，惊讶道：“四爷……”顿了顿，又道：“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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