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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上
正好坐在风扇下面,扇翼在电流的作用下在头顶旋转。
年代久远几不可见的微尘哗啦啦的落下来,旧式的木桌皮椅像仍滞留在上个世纪,衬着晦暗的灯光,很容易让人沉湎回忆。
舞台上的三流驻唱在鼓声间隙里哀嚎,撕心裂肺地吼——不管他是高是矮,是黑是白,不论他有罪或是无罪,只要他中意于我。
“……七号桌泡沫杜松子酒一杯,请慢用!”
侍应生在桌上放了杯垫,把杯子搁上去。她声调很慢,中间夹杂了两三个单词咬字有些含糊,可声线清越,隐隐透出种明朗。
我下意识瞥了她一眼。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她。
她不经意地扫了眼桌子,“大卫杜夫?哇好久不见了呢。”
酒吧里声音庞驳且嘈杂,可我竟能清晰地从其间辨明那线若有若无,带着莫名慵懒和愉悦的嗓音,细微的,却奇怪的熨帖。
这种情绪倏忽衍生,说不上来,让我感到不悦。
我想我确实曾在哪里见过她,而且不止如此。我见过她,但没杀了她,这不正常。所以我推了推雪茄盒子,“……试试?”
期间我刻意留心打量她,亚裔,身量不高,骨骼匀称,柔软的黑发及腮,有一对乌黑透亮的眸子,不过下颌很尖,肤色也不健康。
我垂眸沉思,费力地想把她从记忆里翻检出来。
这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我毕竟已经活了很久了。
我的家族原始且古老,我的血液里一度沉淀着最悠远的历史。像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被白蚁蛀的中空,枯朽,腐坏,然后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无止尽的岁月里,被一点一点地,碾磨成齑粉。
记忆里住满了人,我在最开始的负罪和折磨里,已经学会去习惯,只将他们看做食物,或者是工具,然后心安理得的忽视他们。
要从里面找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很麻烦。
她在围裙上揩揩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拈起一支凑在鼻尖,阖上眼。睫毛极轻微地振颤,像猫一样发出咕噜声,状极享受。
格外慵懒的意态,终于触发了无数门其中的一扇。
像是翻开了一本随手撂开的书,随手将浮尘扫尽,再翻到最初的一章,逐字逐句地看下去,试着找到当时的境遇和情绪。
叫我惊讶的是,那实际上,时隔并不很久。
…… …… …… …… …… …… ……
…… …… …… ……
凹陷状的地面上是能没过脚背的积水,两侧较干燥的地面上堆了几摞发黄的报纸和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破床垫,用防水油布随便盖着。
当时天桥底下还有穿堂风,吹得报纸哗啦啦作响。
格丽塔掩不住促狭,“这是最好的掩饰。你比我更了解卡特琳娜,能在你手底下躲上五百年可不容易,而且她还混得风生水起。”
我看着床垫上那个脏的看不出原貌的老头子,不为所动,扭头往外走,“你既然能肯定她就在镇子附近,多花点功夫就是了。”
格丽塔耸耸肩,“如果你不在意你那倒霉弟弟的话。”
我眉心一紧,脚下顿了顿,“以利亚又跟过来了?”
格丽塔眼底都是杀意,“他鼻子倒灵,跟了有两天了。我真不懂,他都坏了你多少事,偏你还拦着,东躲西藏,只是不肯收拾他。”
我扫了她一眼,“这不是你可以管的事,别去招惹他。”
见她不自然地转过头,我也不再多说。格丽塔是个好下属,她被允许保留一丝自己的想法,只要在限度内,我没必要费心剥夺它。
穆里安抚地拍拍格丽塔,看着我,“她还小,得慢慢教。”
我不置可否,又看了眼那块肮脏的床单下面蜷成一团的人形,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难道你也认为,这会是个好主意?”
穆里却只看着我,像平时一样的寡言少语。
我悠悠地叹口气,又看看跃跃欲试的格丽塔,难得松了口,“那就试一试吧。把人整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我在这儿都闻得见。”
穆里眼睛里有笑意,他的大鼻子看起来更讨人厌了。
事实上,即便五感缺乏,依附在别人的身体里呼吸仍然是一件令我倍感难受的事。我在穆里绵延的咒语里逐渐恢复意识,试着转了转脖子,在扑鼻的异味里慢慢站起来,练习适应这具新的身体。
其实也并不新,六七十岁上下,一米八左右,佝偻,穿件油光水亮的破风衣,胡子拉碴,头发稀疏,全白了,皮肤上满布老人斑。
格丽塔捂着嘴,“我们先回去了,明天再过来。”
我无力地摆摆手。因为之前要避人耳目,离桥洞所在的主街远些,也就意味着我现在不得不顶着这副叫人厌恶的皮囊一步一步走回去。
在拧断第七个见过我的路人的脖子后,情绪变得更加恶劣。
我把手边的尸体随手往远处一掷,那女人犹自圆睁着一双大眼睛瞪视我。真是可惜了,长得挺漂亮一张脸。我拉拉领口,又拍拍手挥开残留下来的那股劣质香水味,才转身拐进了天桥脚底下。
桥洞里回荡着细微的呼吸声。竟然还有一个人。
身形看上去就一点点,垫着几张发黄的报纸蜷缩在桥柱后的背风处,脑袋埋在膝盖里,毫无防备的露出整个后背来。黑色的长发软软的搭在后颈里,像是穿的睡衣,背上满当当都是简笔画的小熊。
我无端端感到饥饿,可身体的异味却让我缺乏食欲。
回忆了一下老头短暂的清醒里讲话的音调语气,我用脚尖踹了踹那团人影,没什么好气地道,“喂,醒醒臭丫头,起来滚出去!”
她只是瑟缩蜷得更紧,随手挥了两下,喉咙里咕哝抱怨。
我不耐烦,又觉好笑,下意识蹲下来想看看清楚。她身上有淡淡的香皂和青草味,瓷白的后颈细极了,只需要轻轻一掐就会断掉。
手自动覆上她的脖颈,慢慢用力,她的呼吸声便没了。
我撇开眼看看桥外天色,又摔开手。这具身体让我感到疲倦,我不想一会儿还得出去抛尸。虽然不介意桥洞里多具尸体,不过真要被人发现也很麻烦,毕竟那将不可避免地违背我掩人耳目的初衷。
她的呼吸几乎在同时接续上去,短促而剧烈。
我看着她颈部的指印微微出了神,她终于从睡眠中惊醒,猛地抬头,头顶撞在我下颌上发出闷响,她捂着脑袋瞪我,“干嘛?!”
是一张很干净的脸。不是说没有灰泥,而是因为一直生活在最光明的地方,生活顺遂,平安喜乐,故而能始终保留的那种干净。
这是黑暗生物从来最为向往的。却不是我所乐见的。
我不愿费神,却也不想再看见她,最简单的就是意识强迫。我盯着她的眼,“把报纸放回原处,然后动作利落地从这里滚出去。”
她瞳孔只发散了一瞬,随即变得清明,仍坐着没动。
我略微感到震惊,把话重复一遍,她依旧攥牢了手里的报纸,乌黑透亮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没有丝毫被催眠或控制的迹象。
难得遇上有趣的事。我不再反对,默许她滞留下来。
…… …… …… …… …… …… ……
…… …… …… ……
回忆被划燃的火柴打断,我恍过神,抬眸看她。
小丫头用雪茄剪的手势娴熟,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隐隐有种优雅。引燃后捏着火柴棒甩了甩,那种弧度惊人的熟悉。
为数不多被我所记得的,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点雪茄。
看来她离开我之后,也遇到了不少新的人和事。
小丫头因为雪茄而呛咳不止,脸噌的红了。不过相比当时,此刻的红晕里却隐隐透出种灰暗来,眼眶底下淡淡都是乌青。整个人像是背负了重物,急欲甩脱却又恋恋不舍,故而格外矛盾。
那让我一度欣赏的净土,在她体内悄然蒙了尘。
我把她手上的雪茄接过来,腾出手轻轻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既然彼时的她已经被尘埃掩埋,我想我不介意稍后就送她上路。
一个人可以往上走,可以停步不走,可不能往回走。
她当时留在桥洞的赤诚被遗失或者被丢弃在沿途,那种因光明和静好的岁月而积淀的澄澈消失在她淡了光泽的头发和嶙峋的骨架里。
我难得的感到不忍。她不该是这样。而我仅存的善意,让我想在她生命终结前记住她的名字。小丫头面带笑意,“我叫骆,”她说。
令我没想到的是,那之后我却再没在酒吧见过她。
这让我稍微有些遗憾。计划不及变化,既然她逃过一劫,我也无意非要额外抹杀一条命。毕竟这不是我回到镇上的本意。
据穆里调查的结果,卡特琳娜并不在萨尔瓦多兄弟强行打开的教堂底古墓里,可格丽塔仍然笃定她就在镇上。我总要给下属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顺便偶尔抽空去参观一下历史悠久的瀑布镇高中。
那里有个叫吉尔伯特的高中生,可是长了张漂亮的脸。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心血来潮,回去看过那个桥洞。
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垃圾都不见了,凹陷处也被填平不再积水,且新装了两排照明灯。我莫名不虞,扬手将它们尽数砸了。回酒店的路上经过名下那间设计所,心念一动,脚下便转了方向拐进去。
家族留下的财富不薄,可要维持足够优质的生活,仍需分心稍作打理。我没料到偶然动念,竟会再遇到那个名字奇怪的小丫头。
怪异的是,不过几天不见,那人影竟恁的单薄。
原本黑亮的发再没半分光泽,脸色灰败,眼窝深深凹陷,眼周皆是乌青,嘴唇发白起皮,原来的小圆脸像被削尖了,依稀会硌手。
她侧颈上有两个小洞,已经结了痂,周遭泛着不健康的淡粉。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伸手捂住未好的伤口,抬眸朝我看过来。
随即愣了愣,“大卫杜夫?——呃大老板早!小老板早!”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脖颈上的伤口意味着什么。
这个发现让我几乎压抑不住内心汹涌叫嚣的杀意。我都没舍得咬下去的人平白遭受玷污,看来现在的后辈都愈发地缺乏敬意了。
既然如此,那么他们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至于这个一脸状况外的小丫头,在没找到罪魁祸首之前,不妨暂时让她再多活一阵。
上帝如是说,假如只用仁慈创造世界,罪恶便会无节制衍生,假如只用正义,它又如何延续?故而要恩威并施,使世界得以长存。
我不信上帝。但这并不妨碍我重塑权威。
小丫头的家乡有这样一句话,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宽以济猛,政是以和。我想这是时候向我的同族宣告一件事。
有人轻易碰了我要的人。我很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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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番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