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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
跑了圈,打了鹅……嗯,或者应该说是被鹅打,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就这样结束了。阿常拖着灌铅似的腿,在这个被劳作拉得无限长的上午,先被拽去舂了米又被拖去扛了大箱,一上午连续的体力劳作,积分没混到几个,人就已经累的半死。
好容易捱到饭点,一群人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响成一片。不少人掰着碗里依旧梆硬的菜团子,红着眼眶直嘀咕着他们不学了,要回家,这罪他们受够了。
听的多了,就真有几个脾气倔的,碗一推就起身往外走,嚷嚷着这机缘他们不要了,回家种地也比这儿强!这话还真说在不少人心坎上,又有几个人跟了上去。
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又佝偻着回来了。
“怎么说的?让走不啊?”没去的人接连问着,他们好奇的围了过去,一边啃着硬菜团一边七嘴八舌的打探着。
“他们说……出了书院门,前头的路就黑了。”去了的人被围在中间,声音压的很低,轻轻打着颤。
“还说咱接了那牌子,吃了这儿的饭,就算入了菩萨的眼。现在想走,是把菩萨的恩情往外推,要遭报应的。”
“啥报应啊?”
“就……如果现在出了这门,就是欠了菩萨的债。轻的,回去后家里牲口得瘟病,田里长不出好庄稼;重的,身上会丢东西……”
“这也太吓人了,说没说会丢啥啊?”
“可能变傻,还有可能变残,就那种不知道吃喝,连自己叫啥都能忘了的傻。”
去了的人嗫嚅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群夫子言之凿凿,他们听着就觉得心里毛毛的。
一阵沉默。有人喉结滚动,哑声问:“他吓唬人的吧?”
另一人声音更干:“可他说……咱们现在吃的饭、喝的水,都是菩萨的愿力所化。咱都是自愿来的,身上早就带了书院的印记。就算硬走出去,走到哪儿,菩萨都看得见……”
这话像一道冰冷的咒,骤然勒紧了众人的喉咙。
李夫子就是在这片死寂里踱进斋堂的。他笑容依旧温软,一副没听见方才那些话的样子。众人赶紧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累了吧?熬过这阵子习惯就好了。”
“你看这菜团子,是不是比昨天热乎了点?这就是进步啊,菩萨都看在眼里呢。”
“我当年也嫌苦,可现在不也熬出来了?安安稳稳的,多好。”
他语气平常,说的也都是些家常话。经他一番温言劝导,学员们脸上的怨愤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认命的疲惫,混合着对未来或许会好的渺茫期望。连手里那终于热乎了些的菜团子,也成了这期望的一部分:看,今天不是已经比昨天好了么?
交谈声又渐渐响了起来。李夫子走到每桌前都要停一停,说几句体己话。他拍拍这个的肩,又鼓励鼓励那个。转到迦蓝这桌时,李夫子笑得更殷切了些。
“葛远刻苦,今日棍法学得最是扎实。”
“阿常聪慧,懂得不骄不躁,循序渐进。”
“迦蓝……灵气逼人,跟鹅玩的真不错啊哈哈哈。”
轮到柳成,李夫子张了张嘴,那套滚瓜烂熟的夸赞词在舌尖转了三转,硬是没吐出来。
柳成笑眯眯地自己摆了摆手:“夫子辛苦,不用勉强。”
李夫子吁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脸上的笑真切了三分,忙不迭地赶赴下一桌去了。
桌上四人,一时安静。
刻苦的葛远和聪慧的阿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茫然。这夸谁呢这是?
柳成却已经歪过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对面“灵气逼人”的那位。一想起这人上午是怎么一脸无辜地抱着鹅、把木夫子的脸气成黑锅底的,他喉咙里就忍不住溢出几声闷笑,肩膀直抖。
阿常半个身子都瘫在桌上,连嫌弃菜团子硬的力气都没了,只机械地往嘴里塞,使劲往下咽。就这他还不忘用指尖戳戳身边的迦蓝,含混催促:“菩萨……再吃一口,再吃点,晚上会饿。”
迦蓝碗里的团子,只缺了小小一角。他吃得慢,吃一点就要走一会神。倒不是完全是累的,毕竟迦蓝一上午其实没干什么。舂米杵不动,他就不杵了,箱子搬不动,他就不搬了。阿常对于迦蓝的心态就真挺羡慕的。他家菩萨好像一直这样,只做他想做的事情。他不会为自己的选择惭愧后悔,更不会为此焦躁不安。
葛远被柳成拽去别的座凑热闹听八卦,阿常却动都不想动。他艰难的咽下最后一口团子,歪头看着饭渣菩萨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菜团子就是不张嘴。
“迦蓝。”阿常的声音因疲惫而发哑,“我们这样……真能圆满吗?真能出去吗?”虽然是这么说,但他其实想问的是——你这样真能圆满又真的能出去么?拿不到分就会垫底,那可就会被拉去修心了。
迦蓝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午后的光透过高窗,落在他没什么血色的脸颊上,将那份过于平静的神情勾勒得有些透明。
就在阿常等的眼皮开始发沉时,迦蓝微微点了点头。
“嗯。”
……能啊?菩萨说能,那大概……就真的能吧。阿常迷迷糊糊的想。这个念头像一颗温吞的种子,落入他被疲惫浸透的心土里,暂时发不出芽,却也没有腐烂。
他就趴在自己的臂弯里,在一片嘈杂的、混杂着叹息与咀嚼声的背景音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被迦蓝拍醒,才打着哈欠跟着众人走了出去。
下午的课业,比起上午那实打实的体力劳作,显得宽容了许多。大约书院也怕这群新人真被累死,便安排了参观静心苑的行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去,像柳成啊,葛远啊,张仲文啊这样有经验的复读生就被另行叫走,说是去准备明日需用的器具,只剩一群惶惶然的新人,被四五位夫子领着,走向那座三层大殿。
静心苑的门大敞着,无人把守,一副进出随意的大方姿态。进了门一眼望过去就只有通天接地的大书架。这些架子将整个一层切割成无数小隔间,每个隔间里也都堆满了书卷。书梯随处可见,旁边多挨着些配套的书车,房间正中还有几条长案,上面摆着糕点茶水,怎么看都比新学员这两顿糟糕的团子要好上太多。
……这是不是不太对啊!不少人有意见了。剩下的人虽然没出声但是脸色也或多或少的不太好看。他们住的环境糟糕极了,天不亮就被喊起来,干了一上午体力活,却吃的喝的都是最差的。这里虽然说是修心的场所,但本质上也是被惩处的人才会聚集的。可却比他们吃的住的要好上许多。之前他们没少听那群复读的说这里是失败的人才会来的,可是他们看着不是这个样啊。
那些修心的学员穿着规格统一的青衣,随意的在这里进进出出,莲牌不见了,多出了一条醒目的黄布带。他们或翻阅书册,或闭目沉思,神态安详,看到他们来也多是友好的点点头,好奇的看上几眼,然后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李夫子没什么事就陪着一起过来,看气氛过于沉闷,他就顺嘴帮着解释,他说这里的人每天要做的事其实也挺枯燥无趣的,都是些看看书写写字静静心什么的,获取圆满进度也比外面的学员慢上许多,只能说这就是清闲安全的代价吧。
他唏嘘着,感同身受的摇头摆脑。但是即使他说了千般不好,可有些人的表情就已经明摆着在说他们心动了。
阿常悄悄攥紧了迦蓝的衣角。静心苑的氛围太松弛,太安逸,好得……让他心头发毛。他挨着迦蓝,小动物般的直觉让他绷紧了脊背。迦蓝在他头上揉了揉,手掌干燥又柔软,阿常一下子就安心了,之前迦蓝也是用这只手牵着他走出的白水镇,确认菩萨还在,他奇异的就放松了。
而二层……让更多的人心痒痒了。他们一上楼就看见一群人很安逸地坐在软垫上,伏案抄写着什么。其中大多数人明显就不太会用笔,跟握着个树枝一样。
听见脚步声,他们纷纷侧目,脖颈以一种异样柔软的弧度转过来。那颈子似乎因长久低垂而显得格外纤长,转动时带着一种非人的柔韧。友善的打过招呼,他们便又埋首于纸墨间,每个人身边都摞着数本抄满的册子,好像那便是他们全部心血的凝聚,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功德。
阿常眼尖,瞥见有几人执笔的手指泛着晶晶亮的异样光泽,慢慢的更多人也发现了,窸窣的低语在人群中传开,疑惑与不安悄然弥漫。
李夫子见状,神色不变,只是引着众人来到一处饮茶歇息的区域,温和地唤来其中一位手指异常者。那人很听话,过来时脚步略显虚浮,腹部微凸,但面色红润,精神看起来好极了。他的脖颈同样以那种柔软的弧度微微前倾,看着比常人更显得细长。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右手上。他非但不遮掩,反而撩起衣袖,将那只手抬起来,置于身前光线更明亮处,好让所有人看得更真切些。
这一下,众人看得分明。他的右手自腕部以下,已经不像是血肉质地,而是呈现出一种介于象牙与劣质岫玉之间的混沌状态。它表层上泛着一种温吞的蜡质光泽,内里不太清澈,蓄满了棉絮一样的杂质。但即使如此,他的指节的线条依旧是优美的,甚至保留了肌肤应有的柔韧弧度。那人做了几个类似于抓握的动作,很是灵巧。
“是不是很好看?”李夫子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这就是菩提子修行渐进的表象。”
他热情的给众学员解释,就像学员被叫做学员一样,在静心苑修心的人就被称作“菩提子”。他们不再是学员,所以也就不用带莲牌。而判断他们是否圆满,就是看器官玉石化的完成度。等他们把某一个器官修的如琉璃般清透,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回家了。
“简单说呢,就是心里头诚心诚意地念着菩萨的好,照着菩萨教的道理去琢磨自己反思自己,日子久了,这诚心诚意啊,就会从里头透出来,慢慢改变身子骨。”
他指向那名菩提子异样的手,声音里带着鼓励:“瞧见没?他的手已经开始琉璃化了。这说明他心思净,杂念少,菩萨的恩光已经照到他身上啦!来,说说,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就是很简单的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用那只异化的手摸着鼻子。“也就是按时抄书、每天悟道,不胡思乱想,每晚定时拜拜菩萨……”
听起来确实不太多,甚至是很清闲的。李夫子夸奖了那人几句,然后又一脸鼓励的看向这批新学员。“当然了,诸位和他们的路子不太一样。”李夫子的语调变得更具鼓动性,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捷径。
“他们在这儿,是慢工出细活,靠的是水磨工夫,一点点把心擦亮。你们呢,是在外头锻体炼心。干活、跑圈、学本事,流的是汗,磨的是筋骨。看起来是辛苦些,对不对?”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种“你们可占了大便宜”的神秘笑容:“可菩萨是公平的!你们流的每一滴汗,使的每一分力,菩萨都看在眼里,记在功德上。只要肯下苦功,做得好了,让菩萨瞧见了你们的诚心和能耐,菩萨就也会帮你们点化肢体。啊?带出去会怎么样?哈哈,等出去了你们的肢体外表都会恢复原样,但是菩萨给予的恩泽都会保留,还能传递给下一代呢。”
说到这里,李夫子的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诱惑,“想想看,要是腿脚被菩萨度化了,跑起来是不是跟生了风一样?要是胳膊被度化了,是不是力气大涨,干活再不费劲?”
他挨个点过去,语速加快,描绘着近乎梦幻的前景:“要是眼睛得了度化,那真是看什么一遍就记住,心里头透亮!要是耳朵灵了,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修心啊,一年半载完成都算快的。但像你们,努努力个把月就能显化。你们这条路,走得对、走得勤,那是能快车道一样奔着圆满去的!”
他说这些时那菩提子就在旁边听着,依旧含笑点头,并无半分不悦,反倒像是印证李夫子的话一般,温声道:“李夫子说得是。这锻体的法子,精进勇猛,圆满可期。像我这种底子不好又不争气的,也就只能在此慢慢研磨心了,好在菩萨给我们这些人也留了后路。” 他语气平和坦然,甚至带着些许鼓励,好像锻体和修心只是选择不同,并无高下。
李夫子满意地颔首,最后总结道:“所以啊,诸位不必看着静心苑清静就觉得羡慕,也不必看着菩提子们的变化就觉得惊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功课。只要心诚,肯用功,无论是快是慢,菩萨都不会落下任何一个诚心向道的弟子。好了,大家再看看,还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随便问,今天下午咱们都在这,随便看啊。”
这番说辞下来,原本弥漫在学员中的不安与悚然,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迷茫、以及那被勾勒出的更快更强可能性,和这所谓后路的微弱躁动。
阿常依旧紧紧挨着迦蓝,小脸绷着。他听着那些诱人的话,看着那菩提子温和的脸和异样的手,又瞄了瞄周围这过于安逸美好的环境,心里头那点说不清的不安更重了。他悄悄扯了扯迦蓝的袖子,仰起脸,用口型无声地问:“……骗人的吧?”
果不其然,他看见迦蓝点了点头反而松了一口气。
夫子们宣布众人可自由参观,又叮嘱三楼是住宿区,莫要惊扰。人群便三三两两散开,好奇地打量着这暖阁书海。
迦蓝却只寻了处靠窗的椅子坐下,顺手从旁抽了本手抄经卷。纸页泛黄,字迹工整又刻板。他垂眸翻阅,日光透过高窗,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神仙的好似画中人。
李夫子打发了几波问询的学员,脚步一转,便绕到了迦蓝身边。他瞧了瞧青年手中经卷,又看了看他沉静的眉眼,脸上那惯常的和煦笑容深了些许。
“觉得书院怎么样?”他声音压得温和,带着长辈般的关切。
迦蓝指尖在纸页上停留片刻,抬起眼。右眼清凌凌的映着窗光,左眼乌蒙蒙的不透亮。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李夫子不以为意,顺势在一旁的空椅坐下,语调和缓如潺潺流水:“外头的粗活哪里是你该沾手的?你啊,不如留在这儿修心。这静心苑窗明几净,读书抄经,还能让菩萨给你换只眼,你看你这左眼,多可惜啊。”
迦蓝安静听着,目光却越过李夫子殷切的脸,望向远处书架间那些埋首抄写的身影。他们脖颈柔软的弧度,指尖异样的光泽,在此刻暖融的光线下,显出一种诡异的祥和。
“我的皈依,早已给了别人。”
他说的没头没尾,声音不高却不送置喙。他看着李夫子,像在看他身后的某个人。
“我的佛……心眼不太大,让我拜你,你真的想好了?”他说这话时,右耳的坠子虽黯淡无光,却也微微晃了晃。
“哎哟,你这是说什么呢?什么皈依不皈依,心眼不心眼的?在咱们这里就是读书静心,哪用得着那般郑重。”李夫子咽了咽口水语气轻松,带着点长辈对晚辈胡思乱想的无奈宽容,“你就是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在这儿啊,简单些,反而容易得自在。”
正说着,阿常兜了一圈回来,远远便瞧见自家菩萨与李夫子对坐窗前。李夫子言笑晏晏,迦蓝虽仍没什么表情,但侧耳倾听的姿态,在午后温煦的光影里,竟透出几分难得的……融洽。
见阿常过来,李夫子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热络地招呼他坐下,还将那碟软糕往他面前推了推:“来,尝尝,静心苑的糕点可比外面的软和。”
阿常盯着那碟好吃的不争气的咽了咽口水,又抬眼看看李夫子那张过分殷勤的脸,最后目光落在迦蓝平静的侧影上。他乖乖坐下,小手在桌下悄悄攥住了迦蓝的一片衣角。
李夫子东拉西扯,从糕点做法说到读书心得,就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午后暖光透过高窗,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像一场无声的对峙。
阿常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决定等这个笑容太满的夫子离开,再把他在静心苑各个角落所瞥见的事,仔细讲给他的菩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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