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白日里的喧嚣与燥热渐渐沉淀下去，男生宿舍楼大多窗口已陷入黑暗，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像坚守在夜色里的孤星。苏默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就着一盏光线昏黄的台灯，拧开了那支暗红色的旧钢笔。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夏虫的鸣叫，更衬得万籁俱寂。他的心跳，在这样深沉的寂静里，却如同擂鼓，清晰而有力。林晚晴那句“我在等你的下一封信”，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他心底激起的波澜，至今未平。

　　他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匿名的信纸，而是他常用的、印着师范专科学校字样的稿纸。落款处，他将写下自己的名字——苏默。这不是又一场躲在阴影里的倾诉，而是一次面向黎明、交付出全部真心的誓言。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不再是出于怯懦，而是因为情感过于汹涌，不知该从何处倾泻。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她站在夕阳下，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的样子。

　　笔尖终于落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晚晴同学：
　　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正式地称呼你。当写下你的名字时，我的手在颤抖，心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他不再使用任何化名，也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开篇，他便将自己全然摊开。

　　“首先，我必须为近几日的愚蠢与懦弱，向你致以最诚挚的歉意。那源于我内心根深蒂固的自卑，像藤蔓般缠绕着我的理智，让我在看到那个与你更为‘相配’的世界时，选择了可耻的退缩。我像一个守着贫瘠宝藏的守财奴，既渴望阳光，又惧怕它照亮我所有的寒酸。这是我的原罪，我为此感到羞愧。”

　　他坦诚得近乎残忍，将自己最不堪的心思剥露出来。唯有如此，才能与过去的那个自己彻底告别。

　　“谢谢你。谢谢你没有任由我沉溺在自怜的泥沼里，谢谢你用那样直接的方式，将我从龟壳中拽出，谢谢你告诉我——你在等。”
　　“一个‘等’字，重于千钧。它击碎了我所有的彷徨，也让我再也无法，更不愿，继续躲在匿名的庇护之下。”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某种力量。接下来的，是他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做出的、关乎未来的重大决定。

　　“你曾提及的‘专升本’，像暗夜里的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眼前混沌的路。我曾以为，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小镇，便是我既定的、也是最好的归宿。但如今，我有了更想奔赴的方向。”
　　“我已决定，放弃分配回乡的名额，参加今年的专升本考试。”

　　他写下这句话时，笔迹格外用力，仿佛要将决心刻进纸张的纤维里。

　　“我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名额稀少，竞争激烈。我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优渥的家境可以依赖。我所有的，只是从你那里借来的勇气，和一副不算聪明、但愿意为之拼尽全力的头脑。”
　　“我不再仅仅是为了摆脱出身，更是为了能够真正地、以一个平等的、更有力量的姿态，站在你的未来里。我想拥有选择的权利，而不是被命运推着走。我想证明，你看到的那个灵魂，值得你付出的等待。”

　　他将自己的未来，与对她的情感，紧密地、郑重地捆绑在了一起。这不是压力，而是动力，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通往光明的唯一路径。

　　“这封信，不再是匿名的仰慕，而是苏默对林晚晴的承诺。它关于未来，关于成长，关于一个少年想要变得足够强大、足以匹配他心中那份最美好情感的、孤注一掷的决心。”
　　“若我成功，我将亲手将这封信，连同录取通知书一起，再次呈于你的面前。若我失败……”

　　笔尖在这里停顿了许久，墨水在纸上氤开一个小小的圆点。他最终还是没有写下失败的假设。

　　“没有失败。”
　　“唯有前行。”
　　“此心昭昭，日月可鉴。”
　　—— 苏默于癸酉年夏夜”

　　他放下钢笔，感觉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微微发酸，但内心却是一片狂风暴雨后的澄澈与宁静。他没有立刻将信折起，而是就着昏黄的灯光，又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了一遍。字字句句，皆发自肺腑，再无遮掩。

　　窗外，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

　　苏默小心地将信纸折好，装入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然后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林晚晴亲启”。他没有选择立即投递，而是将信放在了那本《拜厄钢琴基础教程》的扉页里。

　　他要等到专升本报名表交上去的那一刻，再将它送出。这封信，将不仅仅是一封情书，更是他开启新征程的宣言书。

　　晨光熹微，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桌面上，照亮了那支旧钢笔和信封上清秀的字迹。苏默吹熄了台灯，站起身，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夏日黎明时分清冽的空气。

　　一夜未眠，他的眼中却毫无倦意，反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而明亮的光芒。

　　那个在自卑与爱慕间挣扎了两年的少年，在此刻，终于完成了他的成人礼。他亲手斩断了退路，为自己，也为那个他想要守护的女孩，选择了一条最艰难、却也最充满希望的道路。

　　破晓的晨光，正刺破最后的黑暗，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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